天蒙蒙亮,定州城门外已聚集不少百姓。
多是担货进城售卖的,间杂着推一板车瓷器的,谢三苍然的眼神自那盖瓷器的苫布上游过,他伸出一只黢黑坚厚的手掌,像一块年深日久的火铲,刚从炉子里抽身就印在他胸口。
胸口热烫得火辣,把他埋在灰烬里近二十年的心都烘得热意翻滚。
胸口印着一枚金钗。
卯时不到,城门开。
谢三随着人潮进城,高高壮壮一个汉子却偏偏被进城的百姓推搡得东西飘摇,步子迈得虚虚实实,进一步退一步的,老半天才跨过城门。
他的脸色就比上刑场好了那么一点。
街道上人来人往,唯有谢三踽踽慢行。
王蔺辰梦了一夜谢织星的那双眼眸,翻来覆去没睡好,天没亮透就醒了,更是无颜面对自己的被褥和睡衣,一早就鬼鬼祟祟地把‘罪证’亲自抱进洗衣房的大缸内,又泡上水,才心无挂碍离开。
他不知道王家的洗衣婢早将他的作为看在眼里,后脚就去报了娘子。
就在王蔺辰的娘亲掩着嘴欣慰儿郎长大了的时候,她的儿郎正在街上打了个大大的呵欠,并一眼捉到谢三踌躇的脚步。
别的不说,记人这一块,王蔺辰没输过。
他瞬间就认出那是谢织星的三叔,本想上前打个招呼混脸熟,没料到谢三叔踌躇的步子终于挪进了一家店铺。
王蔺辰不动了。
他看了看那店铺招牌——
幌子上高高挂起一个硕大的“当”字于微风中矜傲地招展,每一双往里走的步子都拖着千钧重的考量与无奈,以及不欲与人知的艰辛苦楚。
王蔺辰找了个不起眼的拐角处等了会。
谢三叔动作很快,须臾光景就从店铺里走出,怕自己反悔似的,离开的步子迈得格外迅猛,脚底冒烟地飞向城门而去。
王蔺辰思索片刻,走进当铺。
当铺掌柜听说他是方才那汉子的侄儿后,露出一脸欣慰神色,“年青人有孝心,好,就给你破个例。你叔是死当,当一支金钗,刚才我给他十二贯,他一口没还。”
王蔺辰尚未仔细看那金钗,就脱口道:“这支钗子我买了,不好叫掌柜的白费一番力气,十五贯我买,如何?”
当铺掌柜略微吃惊,看了眼少年略含稚气的俊脸,倒说不上来这做侄子的与叔父有几多相像,行事更有天壤之别。方才那汉子显是不舍出当这金钗,偏硬邦邦地催着他手脚快点,而眼前这少年……委实周全许多。
“不必,左手进右手出的事,你给十二贯就是。”
“好,那就十二贯。”王蔺辰说话间把银钱放到柜台上,拿起金钗就往外走,直到走出店铺才听得掌柜唤他——
“诶,这里怎么是十五贯?小郎君,你多给了!”
揣着钱回到谢家的三叔,比塌窑时又老了十岁。
当初为了谢家窑,他收下金钗,葬送了一生所爱。
如今还是为了谢家窑,他死当金钗,终是把这么多年挂在心头的那点念想尽数磨灭。
他曾盼过白发苍苍时某一日的昭雪,好叫当初指着他痛骂的女子晓得,金钗他收了,却没真正用在起窑上。谢家窑是他同阿爹一把泥一块砖地刨出来的,他不曾负她,是门第与家世负了他们。
现而今,金钗真的作了一把银钱。
就是他负她了。
谢三把钱给了谢大哥,只说是这些年攒下的,谢大哥感觉不对劲,但觑着三叔讳莫如深的脸色,他便不问了。
老谢家都是驴脾气,排行第一,就是三叔。
排行第二,可能就得算四妹妹了。
这妮子的倔劲儿不显山露水,但后劲十足。
前阵把王小郎君带来的那袋碎瓷片收进房中后,快十天了,听小妹说,阿姐每日都在拼瓷片。不仅如此,还总在纸上涂涂画画的,不知道在搞些什么东西。
这天,她总算走出房门,开口就说要把在隔壁村做工的二哥叫回家来,有要事商量。
谢大哥见她神色冷肃,以为事情大了,就赶忙把二哥叫回来,又叫了父亲与三叔到堂屋,却见谢织星手里捏了枚破瓷片等在桌旁,她把上回拉到定州城去卖的谢家窑碎瓷片也摆出来。
指了指瓷片断裂处——
“二哥,这是百瓶斋售卖的梅瓶,色白微黄,你看瓷胎,淘滤得非常细腻,质地也十分坚密。对比之下,咱们谢家窑的坯胎就粗糙多了,釉药配方也仍需改进,开片常有,釉面也时不时出现剥落。我想知道,咱们的胎土能淘洗得更细么?”
谢二哥长相偏文雅,人也沉默,平日在瓷坊主要和谢父一起做淘洗胎土与拉坯的活,釉药则是祖父传下来的配方,一直没变过。
他沉默片刻,说:“能,但需要的时间更久,烧窑的间歇要拉长。”
烧一次窑并非随时随地可做的容易事。
窑炉面积不大,但每烧一次,耗费的柴火却数量极为可观,故而往往都要把窑炉填满后才开烧,一次至少烧四百件到六百件的瓷器。
胎土淘洗得更细腻就意味着更费工,往先装窑烧窑半个月一次,细腻的代价就可能是一个月甚至更久,这还无法保证出窑的成品率几何……
走高端路线,委实烧钱。
但能不能赚钱或者说回本呢?
——那是老天的事。
谢父也说:“当初你阿翁做瓷,做的就是百姓瓷,粗疏一些也难怪。就是粗疏了,才便宜,几十文一个,百姓之家也用得起。”
作为父亲,谢正晌极少‘以权压人’,故而又夸赞女儿:“你能观察到这些,便是有心了,往后起了新窑,你到瓷坊同你二哥三哥一起做活。”
谢织星要的却不是这个,她盯着梅瓶碎片,声音不大地说道:“那咱们换个法子也可以,百姓瓷我们要做,可比瓷玉的上佳好瓷,我们也做。路不止一条,都走两步,万一能行呢?”
谢家人对视了一眼,默契地散会了。
虽然没人指摘谢织星的‘宏大计划’,但所有人的神情都很明确:少年人嘛,异想天开也是情有可原。
入夜,谢织星伏在案前勾画新窑设计图。
这件事,她谁也没吐露。
此时的定州工匠们用的最多还是半倒焰窑,而她画的新窑设计图则更进一步,是全倒焰窑。二者的区别主要在于烟道的设置与改进,换算到更可观的效果就是——全倒焰窑更省燃料,窑炉内的温差也更小。
这意味着更低的成本消耗与更高的成品率。
有这样一座新窑,她的异想天开就会变成足履实地。
窑炉结构的演进蕴藏在两千多年的中国陶瓷史里,是代代工匠不断思考试验的成果,谢织星很清楚地知道,她不来,半倒焰窑也会发展到全倒焰窑。
可她来了——
那为什么不能从她手里把半倒焰进阶到全倒焰?
自古工匠多无名,她从未想过名垂青史,但她带着一部陶瓷史穿越回来,就想借此为这个时空里的家人谋求一份更好的生活。
前世,她没有父亲也没有兄弟姐妹,和母亲相依为命。
如今,她有许多关爱她的家人。
他们以赤诚待她,焉有蹉跎虚度之理?
已睡了一觉醒来的谢小妹揉了揉眼睛,从床上翻过身,看见阿姐仍伏案,昏黄的油灯将她细瘦的身躯拉扯得更为纤弱飘摇,看得谢小妹一阵心紧,不由地出声:“阿姐,夜深了,你还不睡么?”
谢织星回首见妹妹揉着眼睛,忙灭了油灯,走到床边,“吵醒你了?阿姐这就睡。”
谢小妹窝进阿姐的怀里,抱着她胳膊道:“大哥说了,睡得晚会长不高,还会变丑。”
谢织星忍不住笑了。
这话是先前她拿来教训谢烈雨的,没成想又拐到大哥那转了一圈,眼下绕回到她身上,“好,阿姐以后都早点睡。”
谢小妹醒来后就没那么快入睡,小小年纪也叹出一口愁绪:“阿姐,你在画什么呀?咱们家起新窑的钱能凑上吗?我听大哥说,阿爹把咱家的地也卖了。”
谢织星倒是不知道这茬,闻言愣了一瞬,拍了拍小妹的背,“能凑上。咱们不仅会把新窑起好,往后还烧更好的瓷,卖更多的钱,会越来越好。”
阿姐的嗓音甜润温柔,像一股流深的山泉水,把谢小妹的不安尽数抚平了。
迷迷糊糊睡去时,她听到阿姐仍在说话,好像说是要读书认字。
女子又不考科举,认字做什么呢?
谢小妹不能解其意,但越来越重的眼皮与嘴皮以及越来越远的思绪都不足以支撑她再同阿姐说下去,她很快睡着了。
谢织星察觉身旁的小人儿睡去后,也不再说。
她仰头,透过窗纱想象着今日的月光。
刚来时,她也是在这样一个类似的夜里,自羸弱的女孩身体里醒来,浑身散了架似的发痛,喘口气就感到骨节相连的地方有根钉子在锉磨血肉,无法移动,她只有躺在地上看月光。
后来她时常做噩梦,反反复复被困进深夜的荒山,是谢大哥整晚整晚地守着她,终于把她从荒山里带了出来。
家人的羁绊将她切切实实绑进这个熟悉又不甚熟悉的时代。
十五岁的女子做点什么事业出来,总比七八岁的‘神童’显得合理些。
一夜安眠。
翌日,谢织星算了算上回同王蔺辰约好的时间,揣着新窑设计图去到村口附近的矮山上。
这是她常来捡枯枝落叶的地,平日没什么其他人来,涧西村的村民生活范围更靠东边。如今她实在不便常常进城,只好让活动范围更广的王蔺辰出城,商议一番‘合作计划’,也顺便给他吃颗定心丸。
可谢织星等了两个时辰,眼瞧着快天黑,还没见到半条人影。
她走下矮山,村口的余娘子耳目通达,眼尖地发现,谢织星上山这么久却只捡了那么一小把枯枝,都不够烧熟一碗米的。
于是,乱拳打死老师傅般发问:“星丫头等人呐?”
……还真打死了老师傅。
谢织星惊异于她的敏锐,露出个甜甜笑容,“没有。近来家里闲,不着急做饭,我瞎玩了会。”
余娘子显然不信,但这丫头是她看着长大的,亲热地抓了把晒干的蒜苗,“好吧好吧,你说玩就是玩。给,拿去,铺米饭上沾点滋味,新晒好的,鲜呢。”
谢织星收下蒜苗干,嘴角挂起个酒窝:“谢谢余婶。”
“赶紧回去吧,天都快黑了。”
这天,谢织星没等到的王蔺辰在百瓶斋闲了一整日。
直到他捧起一支细细长长的梅瓶,忽然什么东西在脑子里闪过,紧跟着手一松,细长梅瓶在何掌柜不可置信的眼神里,砸落到地。
王蔺辰两眼无神地喃喃道:“坏事,坏大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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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土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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