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梅瓶的损毁对王家而言,算不得像样的大事。
但对王蔺石而言,必须用他那双写账本的好手把这件事像模像样地强调一番,故而当王员外看见这两笔被特意标注出来的损失时,对次子的不成器又翻新了认知——看个店还能把瓷瓶看碎两个,闯祸精!
王蔺辰左脚跨过门槛,一触到他爹的那眼神那架势,心里就明白怎么回事了。
结结实实挨下一顿数落,附带恨铁不成钢的拍桌与唾沫瀑布,总算熬到他说话的份,遂昂然表示:“爹,我不想在家里铺子看店,要不您让我去城外瓷窑寻看,我练练我这收货的眼神。”
王员外根本不信。
看个铺子都管不住两个瓶子,还有那能耐跑城外的瓷窑?
这是路都没走利索就想飞。
但不得不说,有时,能飞的确实走不利索路。
王蔺辰对自己寻看瓷窑的必要性娓娓道来——
其一,王家铺子主打好瓷佳具,这个产品定位本身没多大问题,问题在于定州城的勋贵之家,没有那么多。作为定瓷原产地,高端瓷具的销售主场并不在这,否则他英明神武的爹也不至于要把店开到汴京去。
其二,产地优势的最佳做法是以物美价廉吸引客商并提高市场占有率,这就必然意味着他们得进点日用瓷来占领中低档市场,以薄利多销站稳口碑。
最后,横竖他在铺子里易生祸事,不如他放出去练练,万一能寻摸到好瓷好窑口呢?岂不美哉?
最终打动的王员外的显然是最后一条。
王蔺石把他爹的决策精准理解为:眼不见为净。
并十分满意自己精心写就的账本完成了使命。
只有王蔺辰的病弱娘亲李娘子忧虑道:“瓷窑多在山里村里,往那种荒地去,可得仔细些,莫要受伤。”
王蔺辰宽慰他娘的话被门框边蒋氏的身影堵回嗓子眼,憨笑道:“城里待得腻味,出城玩玩也不错。娘,你放心,我不会受伤。”
李娘子无奈地点推了把他的额头,没多说。
蒋氏这才噙着笑进门唤了声‘姐姐’,而后半真半假地问候几句李娘子的身体,顺便对自己的汴京之行做了一番准备工作汇报,把李娘子的脸色说得越来越寡淡后,她总算停止这种耀武扬威的‘忧愁’。
蒋氏说起另一件事。
“听说前阵书院邱先生的娘子与女儿曾到青石街相看辰哥儿,怎的回去后却没个动静?姐姐可知她们意下如何?咱们辰哥儿也是大人了,是时候准备成亲了。”
王蔺辰吃了一惊,转眼看到他娘瞬间垮下来的脸色,就知道这事是真的。
李娘子道:“辰哥儿倒还不急,大哥的婚事需仔细留意了。快及冠的人,不好一直拖着,你可有想法?”
王蔺辰瞥了眼蒋氏的脸就暗道不好,果不其然,她拿块帕子掩着嘴道:“大哥的事我是不想了,他呐,就是个做牛马的命,跟辰哥儿不好比,这辈子怕是没得清福享,又是个有主意的,随他去罢。”
享清福?
直接骂庸懦无能倒还赚个痛快劲儿。
李娘子脸色不豫地咳了几声,蒋氏此行目的显然已经达成,坐不了多会便走了。王蔺辰看着她走远,对着她的背影呸了一声。
李娘子对儿子的幼稚行为不做评论,叹了口气,“别管她说什么,娘只要你平安康健就好。”
王蔺辰望着她娘发髻上的金钗,钗首坠了一小把金流苏,看起来温婉怡人,这是她最喜欢的金钗,据说是王员外年轻时送给她的定情信物。
常年簪戴,金光已失了亮泽,透出微微的红色。
王蔺辰冷不丁想,十五六岁,是议亲相看的年纪,他和谢织星如今都在这个岁数,虽说两人的芯子约莫都得往三字头靠,可家里人并不知晓这茬。他这头还能顶个软弱无能的烂名声拖几年,可谢织星……
她长那么一张脸,就是光在家里坐着,也定有人上门求娶!
这可怎么办?
王蔺辰骤然发急,又颇觉自己这份急切失了立场,遂自欺地想到——
对,万一英年早婚,他们的瓷业大计可怎么办!
王蔺辰的想法没有错。
——仅限于‘光在家里坐着,也会有人上门’的部分。
谢织星一早到村口遛了两圈,给余娘子递了两个鸡蛋,拿不准王蔺辰那家伙是忘了约定还是被什么事绊住脚。通讯不便,果然有点麻烦。
最终她回到家里,思索找个机会进城去一趟。
此时却闻院外叩门声,谢织星循声看去,一个穿着深青色短衫长裤的年青人正站在院墙外,手里拎着两个大纸包,面容陌生,她走过去朝他笑了笑,却没开门:“请问,你找谁?”
墙外人见到她愣了一愣,腾地红了脸,支吾道:“请问可是谢家窑?我找谢窑主谢伯父。”
“噢,我爹他们在瓷坊,你是……”
“我叫何端,附近何家村过来的。”说着,见眼前小娘子一脸茫然,又补充解释,“惭愧,谢家窑的窑炉当年便是我阿爹与谢阿翁一同砌筑。阿爹命薄,后来我拜入沈家,也学了几分挛窑手艺。”
谢织星骤然眼睛一亮,“快请进。”
她叫谢小妹去瓷坊把谢父叫回来,趁着沏茶的空档,又向何端询问了几句挛窑砌筑的事,何端一一作答,心中倒有些讶异——
这小娘子对挛窑的技法好似颇为熟悉。
但谢父回来后,小娘子便不再开口,沉默地在旁递递拿拿。
何端一面同谢父寒暄,一面又感到旁侧有块地方亮亮的,他抽空看去,只见谢家小娘子明眸浅笑地望着他,那眼神莫名让人联想到山林中匍匐的兽。转过头又觉得自己这想法荒唐,眼瞧着就是个娇俏的小娘子,怎会同‘兽’扯上联系?
寒暄过后,何端说明来意。
他拜入沈师傅门下五年有余,跟着沈家人东奔西走也起过几十座窑房,手里有些技术与经验,此次拜访是想为谢家窑重起出些绵薄之力。
除去砖窑搭建所需砖块与泥料之外,他只收取二十贯起窑的工钱。
二十贯,比沈家要价便宜一半。
即便如此,何端的提议在写正晌心里依然不具备竞争力。
沈家手艺毕竟名声在外,就算砌筑搭建的手工要价四十贯,逢年过节还要给沈家送去两石大米,但这些对于刚经历塌窑的谢家来说,都变得可以承受。
比起塌窑带来的风险与动荡,谢正晌这回是铁了心要给孩子们留一座坚固的窑炉。
何端的提议被婉拒了。
谢正晌留他在此用饭,何端自然不留。
他失落地往村外走,脸色灰败。虽说来的时候确实没报多大期望,真的被拒绝了,又不免失望。远处天边乌云霭霭,他停步眺望,叹出一口无奈冷气。
忽然,一阵清风携着一声“何大哥”逼退乌云。
何端转过身看去,谢家小娘子正疾步而来。
带着那个让人以为是错觉的‘狩猎’眼神。
“怎、怎么了?”
“何大哥,谢家新窑势必要再起一个。只是我阿爹和阿叔还没去沈师傅那拜访过,你也知道,沈家手艺名声在外,不去问问总归心里不踏实。”
何端对着这样一张笑容甜美的脸,实在发不出像样的牢骚,心里则更苦哈哈:说这么多,是想怎么样呢?
“到时,若是沈师傅那头没谈好,何大哥可还愿意给我们家挛窑?”
何端吃了一惊。
他想不出“没谈好”背后的可能性。
但凡去找沈师傅挛窑的瓷坊,早都打听过要价,必定会早早备好挛窑所需的砖块泥料与手工钱,再携礼到沈家拜访——这还能有不成事的理?
何端的思绪在“她就是来递句客气话”与“她恐怕还有别的意图”之间反复横跳后,磕磕巴巴地问出一句:“此话何意?”
谢织星真诚地朝他笑了笑:“就是想同何大哥讨条后路,做事情总有个万一的时候,还请何大哥原谅我失礼莽撞。”
好,这下何端确信了。
客气话与别的意图,她两条都占。
何端看不明白,这么个小娘子能翻腾出什么劲?她恐怕连瓷坊都没进去过几回,那几十道祖祖辈辈传下来的做瓷工序,她碰过几道?但本着买卖不成交情在的原则,还是顺口应下。
谢织星为表诚意,送他到村口后才折返。
这一幕自然逃不过稳居八卦风口的余娘子的眼睛。
王蔺辰揣着一肚子醉翁之意走下马车时,正好看见何端离开,他‘照例’给余娘子带了包蜜饯果子,在听到“星丫头家来了个年青人,不知说的什么,星丫头特意追出来把那人送到村口才回”后……
牙床上顿时炸碎两个柠檬。
嘶,怎么回事呢,几天不见,家被偷了?
痛心疾首的王小郎君没再顾上闲扯,拎着小布袋就往谢家院子跑,在半道上捉住了谢织星,他急惶惶道:“听说你开始议亲了?不是吧,才几岁,这就要谈婚论嫁了?”
谢织星无语地扫了他一眼,“少听那些没影的八卦。我那天约你在那边矮山见,你怎么不来?不想创业了么?”
“是啊,不想创业了么,就议亲,未成年早婚是犯法的!”
谢织星蓦然愣了一瞬。
“犯法”这个词像带着某种烙印的密语,刹那间就拉近两人的距离,王蔺辰当初遇到她时嚷嚷的那声“老乡”终于在这些平实的字句里落了地。
原来,他乡遇故知是这样的感受。
沙砾入了海,也终究还会对同一条支流的碎石尘泥感到亲切。人总归有条根,用来记住生养他的土地雨露和每一阵风。
她忽然柔和了脸色,温温淡淡地安抚他道:“想创业,不议亲,刚才走出去的人叫何端,是个挛窑工匠。谢家窑就是他父亲和我阿翁一块起的,他从沈师傅那学了手艺,水平应该还不错。”
王蔺辰耳朵闪了一下,“鸾……鸾窑?这名字这么文艺吗?不过,倒符合浴火重生的说法,挺贴切的。”
谢织星翻了个不客气的白眼,“痉挛的挛,不是鸟,是手。”
“啊这,这吉利吗?抖个手建的窑还能有个好了?真要找那个何端啊,不是说手艺最好的是沈师傅?”
谢织星叹了口气,“如果那天你赴约了,我就会带着新窑设计图和你说道说道。谁叫你不来?沈家有手艺传承,但也有他们的营造样式。这次,我要改进窑炉,跟他们不一定谈得成。”
“我……”
王蔺辰嗅到一种尚未萌芽的危机感,直觉认为不能鬼扯搪塞于她,遂老实道:“我忘记了,真忘了,不是故意的。”
谢织星听后反而露出笑容,“那下次要记得。”
“一定!”
两人边说边往谢家院子走,王蔺辰伸手递过来一个布袋,自己还拎着三个大纸包,“给,上门哪有空手的,别嫌弃啊。”
谢织星接过,“什么东西?”
“梅瓶,又碎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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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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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犯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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