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毕业论文中,结尾致谢,我写了这么一句话——
夏天会周而复始,该相逢的人会再相逢。
黑塞《克林索尔的最后夏天》中的句子,我把句子里的冬天,改成了夏天。为了纪念这个夏天的毕业,为了纪念那个夏天的相逢。
毕业晚会很精彩,不过我没什么心思看。大学正式结束的那天,在和林杨、周明、沈奥维分别告别之后,我特地去了谭晓鹤宿舍楼下等她,我要特别感谢她四年里的帮助,至于萧云念让她传的那句话,我没有让她代我答复,我要亲口和萧云念说明白。
走出校门那一刻,市井的喧嚣、商贩的吆喝、夏日的蝉鸣那么真切地灌入我的耳朵,在钟湖的四年,我甚至都没从耳朵里感受过钟湖。如今分别,我倒开始留恋起这里的一草一木。
离开时,我带走了那盆我和他一起种的月季。月季花开得正盛,炽热的橙色,一朵压着一朵。
三百多公里,坐高铁不过一个小时,这么短的距离,在四年里随着时间越拉越长,像他说的“仿佛三百个光年”。
老地方,他在那里。
很熟练的,他拿行李,我跟他身后,一直到上车,一句话都没有。我已经对这种若即若离的感觉习以为常,现在的我和他,就像是地球和火星,各自围绕自己的轨道运行。
上了车,熟悉的内饰,我在座椅中间摸索,熟悉的荔枝口味的糖果。
我拿了一颗,在一切结束之前,最后一次尝一尝他的味道。荔枝的味道,他的味道,于我而言,是同一种味道。
糖果明明那么甜,我却尝不出味道。车内依旧播放着戳爷的歌曲,几年前蓝色街区那张专辑里的。每一首,我和他都在一起听过。
“你真是一成不变。”
这是我的感慨。
“你和以前不一样了。”
这是他的回答。
“月季花,我带回来了。”
“嗯。”
“我能连个蓝牙吗?”
“可以。”
手忙脚乱,一会儿手机脱手掉到一边,一会儿手指点错退出重进,好长时间的忙乱,我终于找到了那首蓝色街区的弃曲。
“这是蓝色街区的弃曲。”
他开车的样子很认真,没有回应我的动作。
“嗯,听出来了。”
“你知道这首歌叫什么吗?”
“我是第一次听。”
“《Who do you think you are》,我听了很多遍。”
怕他没听清,我语气放缓重复了一遍。
“Who do you think you are.”
“名字不错,为情所伤来的灵感吧。”
“你有读过黑塞的作品吗?”
“亲爱的,我大学主修的是精神科医学,我对文学,国内的还是国外的,没什么兴趣。你怎么突然聊到这里来了?”
亲爱的,多么讽刺,一切结束的这一天,他对我有了个新的称呼。
“我讲给你听,你会听吗?”
“会的。”
他的眼神,终于短暂停留在我脸上,只是片刻。
“黑塞有一部自传性质的作品,叫《克林索尔的最后夏天》。里面有一句话我很喜欢——‘冬天会周而复始,该相逢的人会再相逢’,我用在了论文结尾致谢,把冬天改成了夏天。”
他的瞳孔在阳光下,透彻,却带着混浊。
“你为什么会喜欢这句话?”
“克林索尔是一位中年画家,身患重病,自知时日无多。”
我没直接回答,而是选择向他讲一遍这部作品的故事。他在听到我第一句话时,不知道为什么,方向盘猛得一动,座位中间的那几块荔枝味糖果甩了出去,所幸没出什么事。
“克林索尔选择在南法的一个小镇度过生命最后的夏天——这里阳光炽烈,色彩浓郁。”
“你想去吗?”
我摇摇头,继续说:“克林索尔用夸张的色彩涂抹画布,画风景、画朋友、画自己想象中的世界。”
“他很害怕。”
他突然这么说,眼神落在我脸上。
“好好开车。的确,记得从网上看到过这么一句评论——‘他试图用艺术抓住正在流逝的生命’。”
他只是笑了笑。
“那句话,是克林索尔在生命最后的顿悟。但夏天终会结束,最终,当秋天来临,克林索尔在完成最后一批画作后,平静地走向死亡。”
“把冬天改成夏天,为什么?”
“因为夏天对我来说,值得纪念。我不是克林索尔,他在创作的狂喜与对死亡的恐惧中反复挣扎。他既贪恋阳光与色彩的绚烂,又清醒地知道这一切转瞬即逝;他嘲笑世俗对“意义”的执着,却又在画布上拼命为自己的存在留下证据。我认为,这没必要。”
“为什么?”
“走一步看一步,永远不要对未来有过多信心和希望,未来往往……”
我顿了顿。
“往往怎样?”
今天的他,喜欢刨根问底。
“事与愿违。”
他点点头。
“那……克林索尔竭尽全力想就一些存在过的证据,你认为这也是没必要的?”
“今天会变成昨天,明天又会变成今天,与其想在昨天留下证据,不如把今天的日子活个明白。人不能一直活在过去的,昨天不会变成今天。”
他说:“今天不容易活个明白的,往往也是糊糊涂涂,按你的话来说——事与愿违。”
“可你也不是克林索尔。”
“你不觉得我和他很像吗?”
他的语气充满了不容置疑的肯定。
我没回答。
“我最近想以克林索尔为原型,写一点短篇。”
他按了按喇叭,阳光下,他的手指上明晃晃的——他还戴着那枚戒指。
他笑着说:“可以啊,你不是很擅长写日记什么的吗。”
看了看我,他才继续说:“那你打算怎么写?”
“保密。”
是时候了,别扯这些闲话了,现在我要做的是保持沉默,一直到回到东山,找个安静地方,和他说个明白。
“其实我也会写一些短诗之类的,如果我是你,我会这么写……”
“你不是我。”
车内,空调一直在吹冷气,我的脚趾都有些冰凉。
他没继续下去。
车子驶过萧江,兜兜转转,开始在这里,结束在这里,是个不错的选择。
“我们去长堤上散步吧。”
“好。”
车门相继关上之后,热气笼罩全身,这是我回到东山的第一个正式的拥抱。
没有牵手,没有说话,没有眼神交流,就这么一直走。法桐树的倒影不时给我们遮阴,更多的时候,他在阴影里,我在阳光下。
一切又仿佛回到了四年前,那个我们都很害羞,不敢更进一步的时候。
今天的我们,不是四年前的我们,他可以一言不发,我必须更进一步。
“你的话,什么意思?”
他没有装糊涂,很坦诚。
“暂时和你分开,只是暂时。”
“你现在倒是坦诚了。”
“我一直很坦诚。”
我笑了,呼出一口气对他说:“说这句话,你没有感到臊得慌吗?”
“我……”
“就是分手呗。”
他脚步停下,挡在我的身前,法桐树没给我遮阴,他的身体给我遮了阴。
“我保证,只是暂时,可能只有几天……等我处理完一些事,我……”
我错开他继续走,头也不回,既是对他说,也是对自己说:“可能也会是几个月,几年,几十年……”
我转过身,没有看向他,而是看向地面。
“你有太多事情不会和我说的,对不对?”
“对。”
“好,你过去这几年,选择不和我的时候,有过犹豫吗?”
“没有。”
我真的笑了,“没有”,哈哈,两个字,锥心刺骨,听得我为自己感到可笑。
“就到这里吧,我家离这不远。”
我一步一步走出去,离开法桐树的阴影,直到火辣辣的阳光直直地打在我身上。他没有追上来,我好像回过头来看一看,看他是不是真的没有追上来。但我能感觉到他,他明明确确没有追上来。步伐越走越快,最后几乎变成了跑,等我跑到尽头,回头一看,只有稀稀拉拉的行人,他走了,什么话都没说,什么东西都没留给我。
哭?我不会哭。哭有用的话,克林索尔多哭几次不就好了?哭不会改变事实,不会改变已经过去的事情——那些“昨天”的事情。
可是,明明确确,几滴眼泪滑落脸庞。
钟楼敲响了12响,正值正午。
阳光下,我手指上的那枚海蓝宝戒指闪闪发光。岁月在银戒上留下一道道浅浅的痕,把戒指从亮白变成透着淡淡黄色的白。岁月会氧化银,不会氧化过去五年里的每一个拥抱和每一个吻。
沿着刚才走过的道路,我一步一步走回去,东边是家的方向,我家,萧云念家都在那边。
112棵法桐,我又数了一遍,我以前没有数错,现在也没有数错。又或者以前和现在同样多数了一棵。萧江波涌,越到岸边,水就越清,越浅。远远的看,是一片克莱因蓝,如果捧起一抔水,就是混浊的没有生气的黄水。
克莱因蓝,是“昨天”或是“明天”的萧江,看得见,摸不到。黄浊,是“今天”的萧江,看得见,摸得到,让我想起萧云念的双眼,黄色,琥珀色,澄澈,又浑浊不堪。
我知道,他有事情瞒着我。
他知道,我有事情瞒着他。
既然我做不到完全坦诚,自然也没有资格要求他完全坦诚。我不坦诚,是为了保护他,他不坦诚,我也有理由相信是为了保护我。
拉黑删除,“昨天”的我不会这么做,“今天”的我同样不会这么做。
我等着他,愿意等着,一直到他亲口说出“我们继续”。
我愿意划一只小船,随着萧江,一直向东流,一直到入海口,到更远的海洋。
走着走着,一切回到了原点——
萧江东大桥。
莎士比亚《麦克白》里有这么句独白——“明天,明天,再一个明天”
如果“明天”有一位莎翁愿意以我为原型写个戏剧,我希望他能给“今天”等待着他的我添一句独白——
“今天,今天,再一个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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