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朝梁,普通七年春,建康。
秦淮河的柔波裹挟着脂粉香与墨香,蜿蜒流淌,滋养着这座极尽繁华又暗藏汹涌的帝都。台城巍峨,宫阙森森,在春日暖阳下勾勒出一派太平盛景的轮廓——尽管这太平之下,朽木已生,蚁穴暗藏。
东宫玄圃园,太子萧统延揽才俊、清谈辩难之地。暮春时节,奇卉竞放,瑶草萋萋。曲水流觞之畔,广袖飘飘,衣冠云集。今日所议,正是魏晋以来绵延不休的“才性同异”之辨,纵是至尊笃信佛法,亦不能移士大夫对此玄理的热衷。
谢珩到得稍早。
一袭天水碧色宽袖大衫,乃暗纹提花的顶级越罗所制,光影流转间,疏竹暗纹若隐若现,清雅绝伦。腰间白玉带悬一枚羊脂玉珏,行止间清越微鸣,合着他从容步履,自成风韵。他容颜极盛,却因眉宇间那份疏离的冷意而令人不敢亵渎,宛若远山孤雪,朗月清辉,风姿特秀,遗世独立。一路行来,周遭喧哗似被无形屏障荡开,无数或倾慕或探究的目光落在他身上,皆不得近。其身后一步,跟着一位年约十**、面容沉稳、身形挺拔的护卫(青梧),目光如鹰隼,时刻扫视四周,手不离刀柄,尽忠职守。
太子舍人,陈郡谢氏嫡子,建康文坛翘楚……光环加身,他却只是微敛眸,向先至者颔首致意,便安然跪坐于太子左下首的席位上,仪态风姿,无可指摘。其书童墨池(年约十七),则安静侍立于廊柱阴影下,目光敏锐地留意着席间散落的书卷典籍,袖口隐约可见点点墨痕。
太子萧统气色尚可,面容温润,目光睿智仁慈,唯眼底略显疲惫,不时以一方素净手帕掩口低咳。见谢珩至,露温和笑意,低声问及《文选》编纂进度,言语间尽是嘉许。谢珩恭敬作答,神色间是对太子发自内心的敬重。
宾客渐至,雅集伊始。
清谈之初,气氛尚算和煦。名士们引经据典,各抒己见,机锋往来,如珠玉落盘,清脆却也克制。
轮至谢珩时,他略一沉吟,清冽声线便如寒泉击玉,缓缓流淌开来:“诸位高论,珩受教良多。窃以为,才与性,非仅止于同异之辩。性者,天生之质,静默为本体,如璞玉浑金;才者,此质之发用,动显为器识,似利刃出硎。故孔子云‘性相近,□□’,盖言其体本同而用可异。然,”他话锋微转,眸光清正,扫过在场众人,“无论才性如何,终需‘诚’字贯之。不诚无物,无诚则才伪性矫,纵有惊世之能,亦不过镜花水月,徒乱人目,终非正道。譬如……”
他正欲引例详述,一道慵懒含笑的声线,不高,却极富穿透力,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的沙哑,突兀地切了进来,将他未尽之语硬生生打断:
“……依奴所见,才之与性,譬如这园中牡丹与鸢尾,本非一物,强论同异,岂非刻舟求剑?”
众皆愕然,循声望去。
但见曲水对岸,一株盛放的垂丝海棠下,不知何时斜倚了一人。其后半步,跟着个身着靛蓝短褐、眉眼伶俐、嘴角总挂着一丝玩世不恭笑意、约莫十七八岁的少年仆从(惊蛰),正机警地打量着四周,眼神灵活,手指间无意识翻转把玩着一把小巧匕首。
那人一身绛红色纱袍,宽大却不规整,领口松垮,露出一段明晰锁骨与微凸喉结。墨发半披半束,几缕垂落额前,更衬得那张脸昳丽近妖。眉飞入鬓,眼尾微挑,瞳仁极黑,看人时仿佛带着钩子,流转着三分慵懒七分讥诮。指尖拈一片嫣红花瓣,随意把玩,唇角噙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
是萧玦。
席间顿起细微骚动,低议与轻蔑四起。惊蛰对此习以为常,甚至嘴角微扬,眼神却始终保持警惕,如同阳光下机敏的阴影。谁人不知,这所谓“荆州没落宗室子弟”,不过是依附着权臣朱异、居于其“聆风苑”、以美貌浪荡与犀利言辞周旋于建康各种场合的“清客”与“玩物”?此等人物,焉配登太子玄圃之堂?更遑论如此无礼地打断谢珩之言!
王纶坐于朱异下首,面上已露谑笑,身旁几位华服子弟亦是如此。朱异本人面容精明圆滑,目光扫过萧玦,带着一种审视与玩味,仿佛在欣赏一件趁手工具如何搅动风云,并未立刻制止。
谢珩那番引而未发的精妙论述被骤然掐断,神色依旧清冷,唯握着玉珏的指尖微微收紧了一瞬。他看向那抹刺目的绛红,眉头几不可察地一蹙。他素厌此等轻浮之徒,尤恶其目光中那毫不掩饰的、仿佛能穿透衣冠的打量,更厌其无礼打断。他垂敛眼睫,将那丝不悦压下,不欲与此人视线相接。其身后青梧,气息瞬间沉凝,按刀之手微紧,目光锐利地锁定萧玦及其仆从。
太子萧统微蹙眉,碍于身份未立刻斥责,温声道:“原来是萧郎。方才之论,似有别解,不妨细言?”他仁厚,总愿予人机会,尽管对方行止失当。
萧玦却似浑然不觉席间因他打断谢珩而生的微妙尴尬,或者说,全然不在意。他轻笑一声,抛了花瓣,任其落水,慢悠悠踱步过来,目光甚至未在谢珩身上多停留一瞬,仿佛方才打断的只是一句无足轻重的话。绛红衣袍拂过青草,行动间风流自生,与满座端方士人格格不入。
“太子殿下垂询,奴不敢不言。”嘴上恭敬,语调依旧懒散,“方才听诸位高论,皆执于才性本源之辩,争其同异离合,妙则妙矣,然则……”他话音一顿,目光似无意扫过全场,最终落回太子,眸色深幽,带点玩味,“忘却一事。”
“何事?”有人忍不住问。
“忘却了,‘才’需‘遇’方能显,‘性’需‘境’方可验。”萧玦唇角弯起,笑靥夺目,亦更显不羁,“譬如良驹,遇伯乐则驰骋千里,遇庖丁则成鼎中肉。其才未变,其性未移,然境遇殊异,结局天壤之别。同理,谦谦君子,置于清平之世,可为栋梁;若投于豺狼之窟,若不同流合污,则必被撕碎,此时再论其性之清浊,岂非可笑?无异于逼良为娼,还要笑人不够贞烈!”言及最后,他声调微扬,那锐利目光似有若无地再次扫过谢珩,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诮,仿佛那“谦谦君子”正是在影射眼前这位清贵无匹的谢家玉郎。
满场俱静。
此已非清谈辩难,其辞锋之锐,立意之刁,直指时政之弊,带离经叛道之意。更令人惊骇的是,此等见解,竟出自一“玩物”之口!且那话语中的尖刺,分明扎向了刚刚发言的谢珩。
谢珩低垂的眼睫倏然抬起,清冷目光首次真正、沉静地落于萧玦身上。惊诧之余,更有一丝冷意。此人不仅无礼,其言更似针对自己而来。然而,那论调深处,却又隐隐触动了他内心深处对时局的某种忧虑。
萧玦似很满意这效果,尤见谢珩那不再漠然、甚至带上一丝冷冽的注视。他声量提高,清朗悦耳,却字字如刀:“故而,与其空谈才性同异,不如看看这建康城!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高坐庙堂者,空谈玄理,竞逐奢靡;寒门才士,报国无门;北疆烽烟时起,百姓赋税日重——诸位在此争论人性本原,可能当饭吃,能御敌寇,能解民困?”他手臂一挥,绛袖翻飞,直指园外方向,姿态张扬,充满挑衅,那目光再次掠过谢珩,仿佛在质问:你这清贵君子,可能解决?
“放肆!”朱异面色一沉,厉声呵斥。他面容圆滑精明,此刻覆上寒霜;身后健仆目光不善盯向萧玦主仆。惊蛰立刻收敛笑容,身体微绷,不着痕迹前挪半步。“萧玦!此乃东宫雅集,岂容你胡言乱语,危言耸听!”
王纶阴阳怪气帮腔:“正是,萧郎莫非宿醉未醒?还是速速下去歇息,莫扰殿下与诸位雅兴。”
萧玦浑不在意,反哈哈一笑,桃花眼斜睨朱异,竟带挑衅:“朱大人何须动怒?奴不过有感而发,说了几句实话。莫非这玄圃园中,只许歌功颂德,听不得半句逆耳之言?太子殿下仁德广纳谏言,当非如此吧?”轻巧将问题抛予太子。这番应对,既维持了他浪荡不羁的人设,又精准地利用了太子的仁厚与朱异不愿公然忤逆太子的心理。
太子萧统面色平静,眼底却掠过一丝深思,抬手止住欲再发作的朱异,缓声道:“萧郎之言,虽直白激烈,然……非全无道理。为政者,确应时时警醒,勿忘实务。”虽不认同其方式,却承其理。
朱异等人悻悻闭嘴,脸色难看。朱异看向萧玦的眼神深处,却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满意——这正是他“纵养”此人的目的之一,吸引火力,搅动局面,试探风向。
谢珩心中震动更甚。太子之仁厚宽容,超乎预料。而更令他心绪难平、寒意暗生者是萧玦。此人之论,绝非寻常佞幸之辈能言,但其言辞间的敌意与针对,却如此明显。其究竟……意欲何为?那惊鸿一瞥的见识与此刻的狂放羞辱,形成一种令人不安的矛盾。
恰此时,一位素交朱异的张姓官员,似欲挽回局面,并借机打压方才风头略受挫的谢珩,刻意针对其先前“性静情动”之论发难,引几条生僻典故,言辞暗藏机锋,意在令其当众难堪。其折扇轻摇,目光扫视席间,语气刻意傲慢:“谢舍人方才高论‘诚’之于才性,固然动听。然则,《乐纬·稽耀嘉》有云‘性动生情,情动生欲’,这‘动’处生出的**,莫非就不需‘诚’了?还是说,谢舍人所言之‘诚’,只在那静默本体之处,动处便可虚伪?再者,《河图·挺佐辅》亦言‘情动于中,形于言色’,此乃自然之发,与谢舍人所秉持的‘性静’之说,岂非相悖?莫非谢舍人之论,竟与古圣先贤相左?”
此番诘问,不仅牵强,更暗指谢珩学问有缺,立论偏颇。
谢珩性情清冷,不擅亦不屑与此等胡搅蛮缠之辈做口舌之争。他面色更冷,指尖无意识摩挲案上竹简边缘,眸色沉静如水,却隐现寒芒。他欲以沉默应对这等无谓之争,保全雅集体面,也维持自身风度。廊下的墨池眉头紧皱,担忧地望着自家公子。
那张参军见状,自以为得计,面露得意,“啪”地合上折扇,语气更扬:“怎的?谢舍人无言以对了?莫非所谓‘诚’论,只是纸上谈兵,一经诘问便露了怯?还是说,谢舍人之学,只囿于一家之言,于这纬书杂说,便一无所知了?” 羞辱之意,溢于言表。
就在此刻,萧玦却又轻笑一声,漫不经心,却精准打断对方气焰。他踱步上前,绛红袍角扫过青石,目光却带着一种戏谑的怜悯看向那张参军。
“张参军此言,非但差矣,简直荒谬。”他语调慵懒,却字字清晰,砸入众人耳中,“阁下所引《乐纬》之说,东汉郑玄注《礼记》时便已明斥其为伪托,称其‘杂糅谶纬,非孔孟正传’,早为学界不取;至于《河图》之语,更是汉儒穿凿附会、自神其说之作,荒诞不经,如何能与谢舍人所承之儒家正统性理之学相提并论?参军欲以这等村野妄言来质疑谢舍人,莫非是欲效仿街头泼妇,胡搅蛮缠?抑或是……自家学问根基浅薄,连经史源流都未曾辨明,就敢在此大放厥词?” 他摇头叹息,仿佛极为惋惜,“若是后者,奴劝参军还是先回去翻烂《十三经注疏》,把根基打牢了再来这玄圃园开口,免得……徒惹笑话,自取其辱。”
语速不快,声线依旧慵懒,却字字如钉,不仅将对方驳得体无完肤,更极尽羞辱之能事,将其贬斥为学问浅薄、胡搅蛮缠之徒。惊蛰在人群外围,几乎要为自己的主人喝彩,强行忍住,只嘴角弯起一个更大的弧度。
那张参军顿时面红耳赤,气血上涌,手指着萧玦“你……你……”了半晌,喉结剧烈滚动,却噎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最终在满座压抑的低哗与窃笑中,重重一甩袖,颓然跌坐回席位上,狼狈不堪。
满座再惊。谁也未料,竟是这浪荡子萧玦站出来,以如此犀利酷烈的方式为谢珩解围,字字句句,却更像是在将谢珩的对手踩入泥里,反衬得谢珩愈发高不可攀,也愈发将谢珩置于目光焦点之下。
谢珩彻底怔住。望那抹刺目绛红,心中波澜骤起,疑窦丛生。此人先语惊四座,驳斥时弊,暗讽自己;现又为自己出头,却手段酷烈,言辞刻毒,将其对手羞辱至斯……他究竟意欲何为?是示好,还是另一种更隐晦的折辱?那轻浮表象之下,藏的究竟是怎样的心思?一丝极淡的、莫名熟悉的感觉,因对方辩论时某个细微的手势或眼神,悄然掠过心头,却又迅速被眼前的混乱与厌恶压下。
萧玦却不再看那败将,转而望向谢珩。四目相对,谢珩只觉那双眼深不见底,似有漩涡吸人,带着一种毫不掩饰的探究、玩味与一丝难以言喻的灼热。他下意识欲避这侵略性目光,垂眸看案上酒盏。
然萧玦已端两杯酒,步履从容至其席前。酒液在白玉杯中轻晃,映出昳丽眉眼与莫测神情。
周遭瞬静,所有目光聚此。太子微倾身,指尖轻叩案几;朱异端杯,指节泛白,冷眼旁观,嘴角却噙着一丝掌控全局的笑意;王纶等人一脸看好戏的兴奋,交头接耳。青梧上前半步,几乎与谢珩并肩,全身紧绷如临大敌。
“谢舍人。”萧玦站定,微俯身。随着靠近,一股极淡、异于园中花香与士人熏香的冷冽气息(或许是谷雨特制的安神草药香,混合了其自身气息)悄然袭来,似雪后松针,又带一丝药草清苦,矛盾奇特,钻入谢珩鼻尖。
谢珩不得不抬头,面色清冷如常,袖中手指微蜷,指尖触到衣料下紧贴胸口、以素色丝绳系挂的那半块温润螭龙佩,方勉强稳住心绪。
“方才扰了舍人清听,”萧玦将一杯酒递至谢珩面前,唇角笑意加深,眼尾微挑,眸光流转间,缱绻暧昧与一丝恶劣的戏谑交织,“奴心中甚是不安,特以此酒,向谢舍人赔罪。”他嘴上说着赔罪,那神态语气,却无半分歉意,反像一种步步紧逼的挑衅。
他手指修长有力,骨节分明,指腹带薄茧(常年练武或持握兵器所致),稳稳托着白玉杯底,与艳丽绛袍形成对比,反生奇异魅力。
谢珩敛眸,疏离道:“不敢当。萧郎言重了。”未接酒,目光落杯沿,不欲多视。
萧玦却不退,反又凑近些许,近得能见彼此睫毛颤动,那冷冽异香更浓。声线压低,仅容二人听闻,慵懒语调掺入一丝磁性,搔刮耳膜:“舍人方才……论及‘诚’字,言犹在耳,振聋发聩。只是不知……”他话音微拖,目光刻意扫过谢珩因薄怒而微抿的唇,意有所指,“舍人这拒人千里之外的‘诚’意,有几分真,几分是……矫饰给这满座高朋看的清高姿态?”
此话已是极尽调戏与羞辱!温热气息几乎呵至谢珩耳廓,令他耳尖瞬间泛红,并非羞赧,而是纯然怒意。其后青梧气息一粗,按刀之手青筋微绽。
谢珩猛地抬眼,清冽眸中寒芒乍现,如冰刃出鞘,声音冷得刺骨:“萧郎请自重!”
“自重?”萧玦似闻极好笑之事,低低笑开,胸腔微震,笑声磁性,却无端令人齿冷。他目光更加放肆地流连其脸,从那染了寒霜的眉眼看到紧抿的淡色唇瓣,眼神灼热却冰冷,充满评估与亵渎的意味,“谢舍人风仪绝世,清贵无双,令人见之忘俗,心痒难耐……奈何周身是刺,碰不得,摸不得。这‘自重’二字,从何谈起?莫非谢舍人的‘诚’,便是这般……拒人于千里之外?” 言词轻佻,句句都在扭曲谢珩的本意,将其清高解读为矫饰,将其拒绝视为一种待价而沽的姿态。
说着,他竟不顾谢珩周身散发的寒意与其后青梧几乎化为实质的杀气,执意要将那酒杯强塞入谢珩手中。指尖强硬地擦过谢珩微凉的手背,那一点带着薄茧的、不容拒绝的触感,如同烙铁般烫入肌肤!
谢珩如被毒蝎蜇刺,猛一甩手!
“啪——”
白玉杯坠地,应声而碎。清冽酒液溅湿谢珩天水碧衣摆,洇开深痕,亦溅上萧玦绛红袍角,如同绽开的污迹。
满场寂然。唯流水潺潺,衬得此寂愈发难堪。
众皆屏息观此一幕。
谢珩胸中气血翻涌,羞愤交加。众目睽睽之下,受此轻佻羞辱,于他而言简直是奇耻大辱!那字字句句的扭曲与亵渎,那强行逼近的气息与触碰,皆令他恶心欲呕。霍然起身,宽袖带倒案上竹简,哗啦作响,打破死寂。
“太子殿下,”他转向太子,声因极力克制怒意而略显喑哑紧绷,指尖在袖中微颤,“臣身体不适,先行告退。”
不待太子应允,拂袖转身,便要离去。背影挺拔如竹,却透出前所未有的僵直与凛然怒意。青梧立刻紧随其后,冰冷目光最后一次扫过萧玦。
“谢舍人。”萧玦却在身后唤他,声竟恢复几分慵懒,甚至带点惋惜与未尽兴的调侃,“可惜了这杯好酒……也,可惜了。”他顿了顿,语气轻飘,却如毒针,“可惜舍人这番……动辄恼怒的‘真性情’,与方才谈论‘性静’时的从容,颇有些不符啊。”
可惜什么?酒,还是未能彻底撕碎他那清高面具的遗憾?最后一句,更是恶毒地将“性静”之论反手扣回谢珩头上,讥讽他言行不一。
谢珩脚步一顿,心中那股暴怒的火焰几乎要焚毁理智。强压下回头与此人当庭对峙的冲动,他知道那只会带来更不堪的折辱。加快步履,近乎逃离般疾步离开了这令人窒息、充满恶意的雅集。墨池见状,也立刻从廊下悄步跟上。
身后,似传来萧玦低低的、意味不明却饱含讥诮的笑声,以及席间重新响起的、压抑不住的嗡嗡议论声。朱异的声音慢悠悠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愉悦:“年轻人,火气盛了些…萧郎,过来…”
春日暖风拂面,却吹不散谢珩脸上的滚烫与心中的冰寒。步履匆匆,园中奇景美色皆成模糊背景。
脑中所覆,是那双深黑含笑的眼,是那犀利又恶毒的言论,是那慵懒沙哑的嗓音,是那充满侵略与亵渎的靠近与触碰,是那杯碎裂的酒液和四散的气息,是那字字句句的羞辱与扭曲……还有那一闪而过的、令人不安的熟悉感。
轻浮放浪,言行无状!恶意昭彰!可偏偏……那惊鸿一瞥的尖锐见识又作何解释?那为自己解围的举动又是为何?
矛盾至极,也……危险至极。此人像一团裹着毒药的迷雾,令人憎厌,又忍不住想去探究其核心的混乱与目的。
谢珩深汲气,欲平狂跳心绪与翻涌怒火,却发现徒劳。那人昳丽近妖的容貌,混合讥诮、深意与恶意的眼神,如在他素来平静的心湖投下巨石又注入毒液,激起的不仅是波澜,更是难以言喻的烦躁与警惕。
他甚至清晰忆起对方指尖强行擦过他手背时,那一瞬触感——带着薄茧,强硬,微凉,却如同毒蛇爬过,留下难以磨灭的黏腻与寒意,与其外表所呈现的柔靡截然不同。
还有那缕冷冽又苦涩的奇异香气,似乎仍顽固地萦绕在鼻尖,挥之不去……与记忆深处某个模糊的印象隐隐重叠,却又难以捕捉。
谢珩猛停步,闭眼,袖中手紧握成拳,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刺痛感方勉强拉回一丝行将失控的理智。
荒谬!可恨!
他竟会对那般卑劣无耻之人,生出如此剧烈又复杂的情绪?
定是今日风太喧,日头太烈,秽气扰人心神。
他再度举步,向东宫出口行去,背影依旧竭力维持着清贵孤高,唯己自知,那看似平静的仪容下,心湖已被彻底搅乱,寒意与怒意交织,再难复初时之静。
而玄圃园内,曲水之畔,萧玦独立原地,目送那抹天水碧影近乎仓促地消失于花木深处。惊蛰悄无声息凑近,低声道:“郎君,朱大人那边脸色很不好看,王公子他们……”
萧玦脸上那轻佻恶意的笑容早已敛去,眸中的慵懒讥诮亦消散无踪,只剩下深不见底的幽黑与冷寂,仿佛方才那场精彩绝伦的羞辱表演从未发生。他摆了摆手,示意惊蛰不必多言。缓缓抬起方才强行触碰过谢珩的手,若有所思地凝视着指尖,仿佛上面还残留着对方肌肤微凉的触感与那一瞬间的颤栗。
唇角,缓缓勾起一抹极淡、极冷,却又带着一丝复杂兴味与残酷满足的弧度。
陈郡谢氏,谢珩……谢瀹之子。
清贵孤高,名不虚传。那因怒意而微亮的眸子,那紧抿的唇线,那拂袖离去时僵直的背影……甚至那极淡的、似乎属于谢家特制的冷香。
倒是,比他预想的……更为敏感,也更为有趣。只是,方才那瞬间触及的手感,以及对方身上那若有似无的熟悉冷香,竟让他心头莫名闪过一丝极细微、几乎无法捕捉的异样,旋即被更庞大的计划与恨意压下。
惊蛰睹主人此副深沉莫测的神情,眨了眨眼,聪明地保持了沉默,只眼底掠过一丝了然。
春深似海,乱花迷眼。
风,起于青萍之末。
而这场始于惊鸿一瞥与蓄意折辱的纠缠,方才,已尖锐地撕开了序幕。
(第一章完)
开文大吉!经过几年的努力,终于带这对拧巴的CP来见大家了。第一章是风景前最后的宁静,玄圃园里的每一次眼神交锋、每一声机锋辩驳,都暗藏着他日刀剑相向的伏笔。看浪荡子如何“好心”解围,看清贵郎为何心弦微颤——那一点莫名的熟悉感,是蜜糖也是砒霜。他们的故事很长,从建春台到烽火台,希望大家能喜欢!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玄圃惊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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