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圃园的风,裹挟着花香与未散的清谈余韵,拂过台城的朱甍碧瓦。暮色渐合,为这极致的繁华笼上一层暧昧的昏黄。
秦淮河畔,一艘不甚起眼的画舫内室,却与外间的丝竹管弦、笑语喧哗隔绝,沉入一种异样的寂静。这里是朱异赐予萧玦的诸多享乐之所之一,奢华却流于艳俗,恰似萧玦对外展示的面具。
萧玦已褪下那身招摇的绛红纱袍。谷雨沉默而熟练地替他更换上一件质地精良但色泽略显沉郁的宝蓝色常服,指尖掠过衣料细微的窸窣声,是室内唯一的声响。少年眉目清秀,动作却带着超越年龄的沉稳与精准,他低垂着眼,却能敏锐察觉主人周身笼罩的低气压,比往日完成任务后的沉凝更添几分难以言喻的滞重。他注意到主人无意识地用指尖摩挲着颈间——那里贴身藏着那半块螭龙佩,这是萧玦极度疲惫或心绪动荡时才会有的小动作。
“主人,”谷雨的声音轻而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询,同时将一杯温热的、散发着淡淡甘松气味的宁神茶汤轻轻放在一旁的案几上,“今日之事,可还顺利?”他擅长医毒,能根据萧玦的情绪细微调配安神香茗,甘松味通常意味着他感知到了主人的焦虑。
萧玦没有立刻回答。他背对着谷雨,目光投向窗外。秦淮河水波光粼粼,倒映着两岸靡丽的灯火,歌舞升平,醉生梦死,一如十四年前那个血夜之前的建康。可这浮华景象落入他眼中,只余一片冰冷的虚妄。他成功引起了太子的注意,也更深地羞辱了谢珩,但过程……那瞬间触及谢珩手背的微凉,那缕熟悉的冷香,却像一根细刺,扎进了他严密防护的心防。
谷雨不再多问。他是萧家旧人之后,其母曾是萧玦母亲身边懂些药理的侍女,在那场浩劫中一同殒命。他被西魏暗桩网络发现并培养,因这层渊源和医药天赋,被特意指派到萧玦身边,既是助手,亦是一种残酷的提醒。他称呼萧玦为“主人”,沉默的忠诚里,埋藏着同样深刻的仇恨,也对当年冒死救下萧玦的谢家怀有一份未曾言说的感激。
轻微的叩门声响起,惊蛰的声音隔着门板传来,带着惯常的伶俐腔调,却压低了音量:“郎君,宇文先生到了。”惊蛰是孤儿,自幼在西魏间谍网络的残酷训练中长大,机敏狡黠,精通市井之道与机关消息,被安排作为萧玦对外联络的触手。他脸上总挂着笑,眼神却时刻锐利地扫描着周围,如同他的代号——“惊蛰”,预示着不安与变动。
内室的阴影仿佛骤然凝聚,一个身着深色窄袖胡服、与南朝宽袍大袖风格迥异的身影无声无息地显现。宇文护面容冷硬如岩石,线条分明,目光如鹰隼,扫过室内,在谷雨身上略微停顿一瞬,带着冰冷的审视。谷雨立刻躬身,无声地退至外间,与惊蛰一同守候,将空间留给他们。
“玄圃园一行,动静不小。”宇文护开口,声音低沉冷峻,毫无波澜,听不出褒贬,“朱异对你今日的‘狂言’颇为不悦,但太子似乎对你留下了印象。你成功引起了目标的注意,鹞鹰。”
萧玦缓缓转身,脸上已迅速戴上那副惯常的、混合着慵懒与讥诮的面具,只是眼底深处寒凉未散:“若不如此,如何能撬开那条缝隙?太子仁厚,对‘直言’者总会多一分留意。至于朱异,”他扯了扯嘴角,完美扮演着依附者的有恃无恐,“他需要的是能替他咬人、又能吸引火力的狗,偶尔吠叫几声,无伤大雅,反而更能彰显他的‘宽容’与掌控力。”
宇文护盯着他,冷硬的脸上看不出情绪:“最好如此。记住你的任务,鹞鹰。接近太子圈层,探明他们对北伐的真实意向和布局。任何细节,都可能关乎大魏的边境安危。”他并未取出纸质密信,只是口述,“长安的最新指令,陛下对南朝的北伐动向极为关切,需尽快获取核心军情。”
“北伐……”萧玦低声重复,这个词像一块冰投入心底,激起的却是滚烫的恨意与冰冷的算计。南朝北伐,多少将士热血付诸东流——往往因朝堂内斗、机谋泄于敌手,而他家族的悲剧,也正是葬送在这般政治倾轧之中。
“谢珩是关键。”宇文护的声音不容置疑,如同最终判决,“他是太子心腹,深得信任,且对北伐之事必有见解。不管你用何种手段,从他身上打开缺口。”
谢珩。
这个名字像一根烧红的细针,精准地刺入萧玦心脏最隐秘的角落。眼前闪过那抹天水碧色的清冷身影,那拒人千里的冰霜之色,那因怒意而微红的耳尖,还有……自己强行触碰时那一点微凉细腻的触感。以及,更深处,一个几乎被岁月和仇恨尘封的、模糊的稚嫩面容——眉眼精致,总是板着一张小脸,跟在他身后,脆生生唤他“小珏哥”的……谢瀹之子,谢璩,小名阿幽。
心脏骤然一缩,泛起细密而尖锐的酸楚。但那感觉太快,瞬间便被汹涌而来的、更庞大更沉重的黑暗吞噬。他是萧玦,是来复仇的幽灵,不是来缅怀故人的萧珏。
“我自有分寸。”萧玦的声音听不出丝毫波澜,甚至带上了一丝轻慢与玩味,仿佛在谈论一件有趣的玩物,“对付这等清贵公子,无非投其所好,或攻其软肋。不难。”他需要让宇文护相信他的冷酷与高效。
宇文护目光锐利如刀,似乎想剖开他漫不经心的表象:“别忘了你的血仇。萧玦,你是萧珏,是临川王府唯一活下来的血脉。朱异、皇帝,还有那些落井下石的帮凶,他们踩着你们全族的尸骨享受荣华富贵整整十四年了!”
血仇二字,如同最炽烈的毒火,瞬间焚毁了所有伪装。萧玦猛地攥紧拳,指节爆出青白之色,呼吸不易察觉地粗重了一瞬。眼底伪装的慵懒讥诮荡然无存,只剩下**裸的、几乎要择人而噬的痛苦与恨意。颈间的半玉仿佛变得滚烫,灼烧着他的皮肤。
谷雨在外间似有所感,担忧地向内室望了一眼,手下意识地捏紧了袖中一枚旧香囊。惊蛰也收敛了笑容,眼神变得冰冷而警惕,手无声地按向了腰间隐藏的短刃,如同一只绷紧的猎豹。
“……不敢忘。”这三个字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血腥气和铁锈味。
“不敢忘?”宇文护逼近一步,气势逼人,“那你可还记得,十四年前的今天,发生了什么?”
十四年前……梁普通六年……那个灼烧着他所有梦境与清醒时刻的猩红夜晚……
萧玦(那时他还叫萧珏)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脸色在昏暗灯光下透出死寂的苍白。他猛地闭上眼,仿佛这样就能隔绝那汹涌而来的、足以将人溺毙的血色记忆。
但怎么可能?
记忆如同地狱的业火,轰然撞开闸门,将他拖回那个永生无法摆脱的噩梦——
那是他九岁生辰后的第三日。白日的喜庆气氛尚未完全散去,夜间的临川王府却突然被一种令人心悸的死寂笼罩,连夏虫都噤了声。
他被乳母(谷雨的母亲)从睡梦中慌乱地摇醒,小脸上还带着惺忪睡意。“世子!快!快起来!”乳母的声音是前所未有的惊恐,颤抖得不成样子。她甚至来不及给他穿好外衫,只抓过一件小袄裹住他,就拼命将他往卧室那张黄花梨顶箱立柜的最深处塞去。
“嬷嬷,怎么了?”他懵懂地问,却被乳母用手死死捂住嘴,那双总是温柔抚摸他的手此刻冰冷如铁,抖得厉害。
“嘘……别出声……千万别出声……”乳母的眼泪滴落在他额头上,滚烫。
透过柜门镂空的缝隙,他看到窗外火光冲天!将庭院里他最喜爱的那棵西府海棠的剪影扭曲成张牙舞爪的怪物。震耳欲聋的撞门声、兵刃刺耳的碰撞声、凄厉的惨叫和怒骂声浪般涌来,瞬间击碎了王府往日的宁静祥和。
“奉旨查抄!抗旨者格杀勿论!”
“临川王萧昱勾结北朝,图谋不轨!满门抄斩!”
是朱异!是那个常来府中、总是满脸堆笑、父亲曾私下叹息其心术不正的朱异尖厉的嗓音!还有那道冰冷无情、代表着至高皇权的圣旨!
他吓得浑身冰凉,小小的身体缩在柜子角落,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死死咬住乳母的手背,不敢哭出声。眼泪模糊了视线,他看到忠心耿耿的老管家冲上前理论,话未说完,就被一名禁军狞笑着当胸一刀捅穿!温热的鲜血喷溅在窗纸上,蜿蜒流下,触目惊心。他看着看着他长大的武艺教头(惊蛰的父亲曾是其副手)怒吼着“护驾!护王爷世子!”,挥刀砍翻数人,刀光凌厉,血肉横飞,最终却被四面八方射来的乱箭钉成了刺猬,轰然倒地时,眼睛还圆睁着望向立柜的方向。
父亲……母亲……他们在哪里?
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缠绕住他幼小的心脏,几乎要窒息。他想尖叫,想冲出去,却被乳母用颤抖却异常坚定的身体死死挡住缝隙,一遍遍无声地流泪摇头。
“找到世子!不能走脱一个!”朱异尖厉的嗓音在不远处响起,带着志在必得的狠毒。
厮杀声越来越近,血腥味浓重得令人作呕。乳母猛地将他往更深处推去,用自己整个身体堵住柜门,下一刻,柜门被粗暴地劈开!寒光闪过,乳母的惨叫声戛然而止,温热的液体大量喷溅出来,浸透了他的小袄和前襟,那浓重的铁锈味让他胃里翻江倒海。
他彻底暴露在晃动的火光和屠刀之下。一个满脸横肉、眼露凶光的士兵狞笑着举刀向他劈来——刀锋上的血珠滚落,映出他惊恐欲绝的小脸。
“珏儿!”是母亲凄厉到撕裂的哭喊。一道纤弱的身影从不远处不顾一切地扑过来,用单薄的身体死死护住了他。利刃穿透身体的闷响那么清晰,母亲温热的血溅了他满脸满身,那件她最爱的蹙金绣牡丹披帛瞬间被染成暗红。她重重地颤了一下,最后看了他一眼,美丽的眼中是无尽的悲痛、绝望与哀求:“活下去……我的孩子……活下去……”
他彻底傻了,连呼吸都忘了,只是呆呆地看着母亲软倒下去的身体,那双总是含笑抚摸他的眼睛缓缓失去光彩。那士兵粗暴地抽出刀,再次向他举起,刀尖滴着血。
“王爷!带世子走!!”一个浑身是血、如同血葫芦般的身影猛地撞开那士兵,是父亲的贴身侍卫长!他如同疯虎,状若癫狂,身上插着几支箭矢,却仍挥舞着卷刃的刀,用身体为他挡开致命的攻击,嘶吼声震耳欲聋。
他被人从血泊中猛地拉起,是父亲!平日温文儒雅、总是带着书卷气的父亲此刻甲胄染血,发冠脱落,目眦欲裂,脸上混杂着血污、泪水和滔天的恨意。父亲一手持剑格挡,剑法凌厉却透着悲怆,一手紧紧抓着他细小的胳膊,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他的骨头,在忠心家臣和侍卫用生命撕开的短暂血路中踉跄奔逃。脚下不断踩到温热的、粘稠的液体和倒伏的尸体。
“朱异!昏君!我萧昱忠心天地可鉴——你们构陷忠良,不得好死!!”父亲的怒吼声淹没在更加密集的喊杀声和箭矢破空声中。不断有人倒下,用身体为他们阻挡追兵,每一个倒下的人都会喊一句“王爷快走!”
一支冷箭嗖地射来,父亲为了保护他,猛地将他护在怀里转身,箭矢深深扎入父亲肩胛!父亲闷哼一声,脚步一个踉跄,鲜血迅速洇透铠甲,却依旧死死抓着他,将他的小脑袋按在胸前,不让他看周围的惨状。
“爹……”他终于破碎地哭出声,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珏儿别怕……闭上眼睛……别怕……”父亲的声音在颤抖,带着压抑的痛苦和血沫,却努力想要安抚他,“活下去……无论如何……一定要活下去……记住……”
他们跌跌撞撞逃到后院最僻静的角落,平时堆放杂物的矮房旁。墙根一个不起眼的狗洞已被悄悄扩大,仅容幼童通过。父亲用力将他塞出去,塞给他一个冰冷的、染血的物件——是那半块他自幼佩戴的白玉螭龙佩,上面“永以为”三个字沾着父亲的体温和血。
“去找……去找谢……”父亲的话未能说完,追兵的火把和脚步声已逼近。刀剑撞击声、父亲的怒吼声再次响起,比之前更加绝望和疯狂。他趴在墙外冰冷肮脏的地上,透过扩大的狗洞,最后看到的画面是父亲浑身浴血,如同困兽,犹自死战不退,用身体死死挡住那个洞口,为他争取那渺茫的生机。父亲的怒吼最终化作一声悲怆的长啸,然后戛然而止。
他吓得魂飞魄散,脑子里一片空白,只剩下活下去的本能。他连滚爬爬地逃入黑暗的、错综复杂的巷弄,身后王府的方向,火光冲天,哭喊惨叫声渐渐微弱下去,只剩下房屋燃烧的噼啪爆裂声和士兵们搜寻补刀的呼喝声。
他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摔了多少跤,直到力竭地蜷缩在一个堆满破筐烂桶的阴暗死角,浑身冰冷,沾满血污和污泥,抖得如同风中残叶。脸上湿漉漉的,分不清是血、泪还是冷汗。
就在他以为自己会冻死、吓死在这里时,一阵极其轻微却急促的脚步声靠近。他恐惧地闭上眼,连呼吸都屏住了。
一双温暖而略显消瘦的手小心翼翼地拨开杂物,将他抱起,用一件带着清冷书卷香气(混合着极淡的墨香与竹香)的大氅迅速裹住他,严实实地遮住了他的头脸。那人动作极快,似乎极为警惕,抱着他迅速而无声地穿行在寂静无人的夜巷中。他依稀感觉到那人身形清瘦,气息却沉稳有力,似乎还低声对身边另一人(或许是青梧的父亲)急促吩咐了什么“干净衣物”“水路”“务必安全”……言语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和深切的忧急。
那时的他惊惧交加,意识模糊,只记得那人怀抱短暂却坚定的温暖和那件大氅上独特的、与周遭血腥杀戮格格不入的冷香(后来他才知道,那是陈郡谢氏嫡系一脉常用的熏香)。他并未看清那人的脸,只模糊记得对方下颌的线条和身上那种沉稳的书卷气。再之后,他便在一阵颠簸和温言安抚中彻底失去了意识……
回忆至此,萧玦猛地睁开眼,额角青筋跳动,已渗出细密冷汗,胸腔剧烈起伏,仿佛还能闻到那夜浓郁到令人作呕的血腥和焦糊气味,感受到那刻骨的冰冷与绝望。家破人亡的惨痛,至亲惨死眼前的绝望,仆从侍卫拼死护主的悲壮,以及那个迷雾般的救助者……这一切早已融入他的骨血,成为日夜灼烧他的毒火,支撑着他从地狱爬回人间。
谷雨悄无声息地再次递上那杯温热的药茶,眼中满是感同身受的痛楚与担忧。惊蛰也抿紧了唇,脸上惯常的笑容消失不见,只剩下冰冷的恨意,手指间的匕首翻转得更快。
宇文护冷眼看着他苍白的脸和眼中未及收敛的痛苦,语气缓了些,却更显沉重:“记住这痛,记住这恨。萧珏,你的命是用全族的血换来的,是有人冒死救下的。你不是为了苟活才变成萧玦。你的存在,就是为了复仇,为了让他们付出代价!”
萧玦接过茶杯,指尖冰凉,甚至微微颤抖。他仰头将微烫的茶汤一饮而尽,那极致的苦涩压下了喉间的腥甜,也强行镇住了翻腾的情绪。谷雨的药总是能恰到好处地安抚他失控的边缘。
“我知道。”再开口时,他的声音已经恢复冷静,甚至冷得有些瘆人,面具重新严丝合缝地戴上,“谢珩是谢瀹的儿子,是仇人之子,是太子党核心,是我完成任务最好的踏脚石。我会接近他,利用他,撬开他的嘴,得到北伐的情报。”他的语气斩钉截铁,像是在对宇文护宣誓,更像是在对自己强调。那些模糊的、关于“阿幽”的温暖记忆,被更深地锁入心底最黑暗的角落,不见天日。他现在是萧玦,是一块决绝的、有缺口的玉,只为复仇而生。
宇文护似乎满意了,点了点头:“如此最好。尽快行动。”身影一晃,如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融入阴影,消失不见,仿佛从未出现过。
内室重归寂静。
萧玦独立良久,才缓缓走到窗边。秦淮河的喧嚣浪荡阵阵传来,却丝毫无法侵入他周身冰冷的屏障。他颈间的半玉紧贴皮肤,冰凉刺骨。
谢珩……谢瀹之子……
那个模糊的、被称为“阿幽”的童年玩伴的身影,与今日玄圃园中那清冷孤高的谢珩重叠了一瞬,带来一阵尖锐而陌生的刺痛,但随即被他强行剥离、深埋。
那是谢璩,是谢瀹的另一个儿子,与眼前的谢珩无关。他告诉自己。时光荏苒,物是人非,那个具体的“阿幽”早已消失在血火和岁月里,剩下的只是“仇人之子”这个抽象而清晰的符号。所有的迟疑、恍惚、乃至那瞬间因熟悉感而生的异样,都是不必要的软弱。
他需要的是冷静,是残酷,是利用。
萧玦深吸一口气,将眼底所有情绪彻底冰封。他转身,推开内室的门。惊蛰立刻凑上来,脸上已重新堆起伶俐的笑,仿佛刚才的冰冷从未存在:“郎君,朱异府上送来帖子,明晚夜宴,请您务必赏光。说是王纶公子做东,有不少新奇玩意儿。”谷雨默默上前,将一枚新配好的、气息更冷冽沉静的沉香调香囊系于他衣内,取代了之前可能沾染了玄圃园气息的旧香囊。
“嗯。”萧玦应了一声,脸上已重新浮起那玩世不恭的漫笑,眼神慵懒而空洞,仿佛刚才那个沉浸在血海深仇与痛苦挣扎中的人只是幻影。他理了理衣袖,步入了画舫外那片流光溢彩、醉生梦死的喧嚣之中,再次完美扮演起朱异麾下那位艳惊四座、言辞犀利的“玦郎”。
暗流已在心底汹涌澎湃,而他的面具,完美无瑕。
......
次日清晨,谢珩依例入东宫当值。昨夜他并未安眠,脑中反复浮现玄圃园的混乱与那双深不见底的眼。
太子萧统的气色比昨日似乎又差了些,眼下有着淡淡的青影,以一方素帕掩口低咳了两声,但在见到谢珩时,依旧露出了温和的笑容。
“昨日雅集,委屈敬之了。”太子屏退左右,只留谢珩在偏殿书房说话。他称的是谢珩的表字,显是亲近之意。墨池安静地在殿外廊下等候,留意着往来文书。
谢珩微微躬身:“臣不敢。是臣一时失仪,还请殿下恕罪。”袖中手指微微蜷缩。
“唉,与你何干。”太子轻轻摇头,眉宇间带着疲惫与一丝无奈,“是孤考虑不周,竟让那等人混了进来,扰了清静,更唐突了你。”他顿了顿,看向谢珩,目光温和却带着洞察,“那萧玦……你以往可曾打过交道?”太子显然已听闻更多细节。
谢珩摇头,神色清冷:“昨日乃是初见。”他刻意忽略心头那一闪而过的怪异熟悉感。
“此人……”太子沉吟片刻,似在斟酌词句,“言行虽是放浪无稽,然昨日那番关于才性需遇境方显的言论,细想起来,倒也并非全无见识,甚至…隐隐刺痛时弊。只是其心难测,背后又深涉朱异……敬之,你近日还是远着他些为好,莫要再起冲突,平添烦恼,亦免卷入不必要的漩涡。”太子的话语里充满了关怀与保护之意,也透露出对朱异一党的深深忌惮。
谢珩心中微暖,知道太子是担心他受委屈,也更怕他被卷入党争漩涡,成为下一个被针对的目标。“臣谨记殿下教诲。”谢珩应道。他本也是这般打算,那样一个麻烦又危险的人物,自然是远离为妙。
然而,话虽如此,当他退出偏殿,行走在东宫熟悉的回廊下时,脑海中却不时浮现太子疲惫的容颜和那句“其心难测”。青梧无声地跟上,保持着一贯的护卫距离。
萧玦……他接近太子雅集,真的只是朱异的授意,为了搅局或试探?他那番言论,是真心,还是假意?他为自己解围,是巧合,还是刻意?他身上那若有似无的熟悉感,又从何而来?
一个个疑问盘旋不去。谢珩素来心思缜密,逻辑清晰,惯于透过现象看本质。萧玦此人,就像一个突兀出现的谜团,与他周遭所有的人和事都格格不入,却又带着一种致命的吸引力,引诱人去探究那层层伪装之下,究竟藏着怎样的真相。这不仅仅是为了满足那一点不该有的好奇心,更是为了太子,为了东宫。若此人真怀异心,他需得提前洞察;若此人……尚有可取之处,或许……
这个念头刚起,便被谢珩自行掐灭。他怎会对那样一个放浪形骸、言行无状之人产生“或许”之想?他下意识地整理了一下衣袖,平息内心的波澜。
正心绪烦乱间,青梧上前一步,低声回报:“公子,墨池从市井打听消息回来了。”谢珩微微颔首,示意他继续。青梧续道:“他说昨日玄圃园之事已传开,多有议论萧郎君言行狂放、冲撞您的。此外……”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墨池还听到一则闲话,说萧郎君今日一早,似乎派人去了‘焦尾琴舍’。”
谢珩脚步未停,眸色却深了些。焦尾琴舍?他确实常去那里品鉴古琴,寻觅知音。是巧合,还是……萧玦连他的这点雅好都打探清楚了?一种被窥视的不适感油然而生。
就在这时,一名东宫小内侍匆匆走来,恭敬地递上一份素白书札:“谢舍人,方才宫门外有人将此信送至,说是务必亲交您手。”
谢珩接过,那是一个素白无纹的信封,并无署名,但纸质细腻,并非俗物。拆开一看,里面只有一张花笺,上面用一种略显潦草却力透纸背、自带一股不羁风骨的字迹写着一行诗:
“阳春白日风花香,趋府不遑宴安场。”
诗句出自前朝,本是表达忙于公务无暇享乐之意。但在此刻,由那人送来,却平白添了几分戏谑与挑衅的意味。仿佛在说:谢舍人昨日仓皇离去,可是公务缠身?亦或是……羞于见人?仓促逃席,可还符合“敬之”的表字?
落款处,并未署名,只画了一只简笔的、歪着头似乎正在啄羽的鹰鹞,眼神锐利,带着一丝玩味。
萧玦!
谢珩的指尖猛地收紧,那张柔软的花笺瞬间被捏出褶皱。他几乎能想象出那人写下这行字时,脸上那抹慵懒又讥诮的笑容,仿佛一切尽在掌握。
狂妄!无耻!登堂入室羞辱不够,竟还敢主动来信挑衅!
一股说不清是愤怒、屈辱还是别的什么情绪瞬间涌上心头,冲得他耳根发热,血液加速。他猛地将花笺揉成一团,紧握在掌心,指节泛白。
好,很好。
萧玦,你成功引起了我的注意。
既然如此,我便看看,你这重重迷雾之下,究竟藏着何等面目。是人是鬼,总要揪出来看清。
谢珩深吸一口气,再睁开眼时,眸中已是一片清冷决然,所有犹豫一扫而空。他沉声对身旁的青梧吩咐:“加派人手,去查,昨日至今,萧玦所有行踪,接触了何人,去了何处,事无巨细,报与我知。让墨池留意建康城内所有书画流通场所及文人聚集之地,留意所有可能与萧玦相关的书信、诗词往来,分析其笔迹与文风。”
“是!”青梧凛然应命,眼中闪过锐光,立刻转身去安排。
谢珩摊开手掌,看着那被揉皱的花笺,上面的鹰鹞图案仿佛正歪头看着他,带着挑衅的意味。他沉默片刻,终是将花笺缓缓展平,收入袖中。这是证据,也是提醒。
春风吹过廊下,带来远处玄圃园残留的花香,也带来了山雨欲来的压抑。
暗流,已汹涌澎湃。
(第二章完)
暗巷交接,香囊藏诗,是试探也是掩护。他游走于刀尖,他却捕捉到那转瞬即逝的违和。每一次看似轻佻的撩拨背后,都藏着更深的目光。猜忌的种子已经种下,心跳的博弈才刚开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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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暗流初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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