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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密案交织

谢珩回到乌衣巷深处的府邸时,骤雨初歇,暮色四合。湿漉漉的青石板路面反射着天边最后一抹灰紫色的微光,宛如打翻的砚台,将整个建康城浸染成一幅氤氲着水汽的朦胧画卷。檐角悬坠的雨珠,间歇地砸在廊下的石阶与宽大的芭蕉叶上,发出空寂而清冷的滴答声,一声声,敲在人心上,更衬得偌大的谢府一片死寂。

几盏精致的羊角风灯已被机警的仆从提前点亮,昏黄的光晕在湿气弥漫的庭院中摇曳不定,勉强驱散着廊柱角落盘踞的浓重阴影,却丝毫照不亮谢珩眉宇间那挥之不去的沉郁与冰寒。空气中混杂着雨水洗刷后的清新、泥土的腥气、以及庭院中兰草与湘妃竹被摧折后散发的淡淡苦涩,这一切却都压不住那仿佛已刻入他衣袍纤维、顽固缠绕于身的——属于另一个男人的、浓烈沉水香与那一闪而过的冷冽药息。

他步履未停,月白绸衫的下摆已被雨水与泥法染上深色的边幅,湿冷地紧贴着肌肤,传来一阵阵粘腻不适的凉意。他却恍若未觉,清瘦挺拔的身影掠过被雨水洗得清亮如墨玉的鹅卵石小径,径直踏入那间弥漫着熟悉书墨与冷香气息的书房,仿佛要将自己彻底隔绝于方才那场惊心动魄的意外。

青梧沉默如影,紧随而入。他锐利的目光如最警惕的猎犬,迅速扫过书房内外的每一处细节,屏风后、帷幔旁、甚至梁椽之上,确认绝对安全后,紧绷的下颌线条才略微松弛,但那深蹙的眉头和眼底翻涌的、几乎要凝成实质的怒意却丝毫未减。他快步走到角落那座造型古拙、泛着幽光的青铜独角貔貅香炉前,动作略显急促地打开炉盖,用银匙取了过量莹白细腻的苏合香末,近乎泄愤般投入尚有余温的香灰之中。刹那间,更为浓郁霸道的清冷甘冽香气如同决堤的寒潮,汹涌地弥漫开来,试图以一种近乎暴烈的姿态,去覆盖、去冲刷、去彻底湮灭那令人窒息的陌生气息。

墨池抱着那团皱巴巴、却依旧折射出刺目金线的绛红衣袍,像捧着一个滋滋作响的烙铁,小小的身子僵在书房门外,进不敢进,退不敢退,惨白着小脸,用一双泫然欲泣的眼,无助地望向室内的青梧。

青梧霍然转身,面色冷峻得如同数九寒天的铁板。他一把夺过那件衣袍,指尖触及那冰凉滑腻、织金繁复的锦缎时,手背上青筋虬起,仿佛捏着的是一条毒蛇的七寸,厌恶之情溢于言表。

“拿去!”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淬冰般的嘶哑寒意,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紧咬的牙关中狠狠碾磨出来,“寻府中最僻静的焚化处,亲眼看着它烧成灰!一寸布条也不许留!灰烬扬入净渠,彻底冲走!”他盯着那衣袍的眼神,充满了毫不掩饰的憎恶与纯粹杀意,仿佛那是一件亵渎神明的秽物,必须从世间彻底抹除,连存在的痕迹都不能留下。

墨池如蒙大赦,几乎是抢过衣袍,死死搂在怀里,像是怕它玷污了青梧的手,旋即踮着脚尖,旋风般逃离了这片低气压区域,背影仓皇。

书房内,谢珩背对着一切,默立于半开的菱花格窗前。窗外庭园一角,几株晚开的官粉碧桃,方才历经疾风骤雨的无情摧折,此刻已是花瓣零落,凄艳的残红狼狈地粘黏在泥法的黑土与墨绿的苔藓之上,宛若美人泣血,触目惊心。空气里弥漫着雨水、泥土、腐殖质以及被打落的植物汁液混合而成的、清新又略带凄凉悲怆的气息。

他身姿依旧挺拔如雪中孤松,风骨铮然。但那微微低垂、不住轻颤的眼睫,在如玉的脸颊上投下疲惫脆弱的阴影,以及那双负在身后、因过度用力紧握而指节泛白、骨节凸显的手,却无比清晰地昭示着,此刻他内心正经历着何等剧烈的惊涛骇浪,远非表面那般平静无波。

荷亭那一幕,每一个细节都如同烧红的烙铁,带着羞辱的温度与尖锐的痛感,深深地烙印在他的感官记忆深处,反复灼烧,挥之不去。

那强硬的、不容置疑的触碰,那透过湿冷衣料传来的、异常灼热甚至有些烫人的体温,那混合着浓郁沉水香与一丝极淡、却极具穿透力与辨识度的冷冽药息的霸道气息,那狎昵戏谑、尾音微拖仿佛带着无形钩子的语调,那件带着耻辱温度与重量、强行披覆在他肩上的、绣着繁复金线的华丽外袍……最后,是那狂放不羁、穿透重重雨幕直刺入他心口、令他至今耳膜仍感嗡鸣、心弦震顫的放肆笑声!

萧玦!

这个名字,此刻像一柄在毒液中淬炼、又于烈火上烧得通红的匕首,带着剧痛、灼烫与一种难以言喻的混乱,狠狠扎进他素来清明冷静、秩序井然的思绪壁垒。

此人行事放浪形骸,言语尖刻轻佻,依附着朱异那般祸国殃民的奸佞,混迹于声色犬马之间,分明是个毫无士族风骨、只知趋炎附势、攀附权贵的无耻之徒。他的来历,那个经由王纶等人之口散播、看似天衣无缝的“荆州没落宗室子弟”的身份,也足以解释他为何能出现在建康上层圈层,又为何需要以那般“孟浪”不堪的行径来求取进身之阶。

可是……为何?

为何那双总是蒙着一层慵懒讥诮雾气的桃花眼底,在偶尔不经意的瞬间,会掠过鹰隼般幽深冰冷、锐利如刀的寒芒?为何他那看似懒散无骨、倚栏调笑的举止间,偶尔爆发出的力量与速度,精准狠辣,绝非一个沉溺酒色、掏空身体的纨绔子弟所能拥有?还有那似有若无、几乎被浓烈沉水香掩盖的冷冽药香……那绝非建康城中流行的任何一种暖甜香品,反而带着一种……仿佛来自苦寒边陲、与沙场、阴影、阴谋交织在一起的危险气息。

“荆州没落宗室子弟”……王纶等人轻蔑的议论声仿佛又在耳边响起,带着士族固有的傲慢与偏见。这身份看似合理,无懈可击。但谢珩的直觉,那经过严格士族教养与东宫历练所磨砺出的、对人事近乎本能的洞察力,却在尖锐地、持续地发出最高级别的警告——绝非凡俗!此人身负绝大秘密!

萧玦像是一团被精心包裹在艳丽夺目、浮华炫目的丝绸中的致命迷雾,外表越是招摇惑人,内里隐藏的匕首便可能越是淬毒,所能掀起的风浪便越是惊心动魄。而他今日在荷亭的举动,是纯粹的、低级的挑衅与羞辱,还是……别有所图?那看似轻佻的接近,强硬的赠衣,背后是否隐藏着更深的目的?是针对他谢珩个人?还是针对他身后的东宫?

更让谢珩心烦意乱、甚至感到一丝自我厌弃的是,自己竟因这个莫名其妙出现的人而屡屡失态。那突如其来的靠近带来的、完全陌生的心悸与震颤,那被强行压制下去的、源于某种模糊不清却又顽固存在的熟悉感而引发的惊惶……这一切,都完全超出了他二十年来引以为傲的、对自身情绪的绝对控制范畴,仿佛平静的冰面被强行凿开,露出其下汹涌的暗流。

“公子,”青梧的声音打破了室内几乎凝滞的、只剩下香料燃烧细微噼啪声的沉寂,带着难以掩饰的担忧与小心翼翼,“热水已备好,可需即刻沐浴更衣?春雨寒峭,您衣衫尽湿,恐寒气侵入经络,伤了根本。”他的目光紧紧锁在谢珩微湿的衣袖、略显凌乱的发丝和那苍白得近乎透明的侧脸上,心头那股对萧玦的无名怒火又熊熊燃烧起来,灼得他五脏六腑都在发痛。他暗自下定决心,无论动用多少谢家隐藏的力量,付出何种代价,定要将那个姓萧的浪荡子的底细,连同他祖上三代都查个底朝天!

谢珩缓缓吐出一口浊气,仿佛要将胸腔内所有混乱的、不该有的思绪都彻底挤压出去。他转过身,脸上已强行恢复了那一贯的、近乎冰雪雕琢而成的清冷平静,唯有眼底最深处,残留着一丝未能全然涤荡的倦意与冰冷的锐利。

“不必。”他声音微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更衣后,还需入东宫回禀今日与殿下商议的劝农细则之事,耽搁不得。”

“是。”青梧垂首应道,不再多言。他知道公子的性子,一旦涉及政务,尤其是太子殿下交办的事务,总是将自身置于其后,近乎苛求。

就在这时,书房外传来一阵急促却极力放轻、依旧难掩其稳重的脚步声,靴底踏在湿滑廊石上的声音清晰可辨。一名身着谢府部曲服饰、气息精悍沉稳的护卫在门外停步,躬身抱拳,声音洪亮而克制:“禀郎君,东宫遣人急报,来人已至前厅等候,言称事态紧急。”

谢珩与青梧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一丝讶异与骤然升起的凝重。太子殿下才刚分别不久,若非遇到极其紧要、甚至可能危及大局之事,绝不会在此时刻急报入府。

“传至此处。”谢珩沉声道,心中已快速掠过数个关于北伐、关于朝局、关于太子安危的可能,袖中的手下意识微微握紧。

很快,一名身着东宫禁卫专属绛色军服、腰佩环首直刀、肩甲犹带湿气的年轻军官在部曲引领下快步而入。他神色凝重,风尘仆仆,眉宇间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焦虑,对着谢珩恭敬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气息微促:“谢舍人,殿下口谕:请舍人即刻前往廷尉署,协理一桩突发急案,详情廷尉正周大人会向您当面禀明。殿下特意嘱咐,此事千系重大,或直接关乎北伐大局,内情复杂,暗流汹涌,望舍人务必慎重行事,彻查到底!”

北伐大局?谢珩清隽的眉心几不可察地微微一蹙。如今朝中关于是否再次北伐之争已趋白热化,太子殿下虽力主抓住时机,却面临以朱异为首的保守派重重阻力与暗中掣肘,任何与此相关的风吹草动,都绝非小事,甚至可能牵一发而动全身,成为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可知是何等案件,竟需劳动廷尉署,又惊动殿下特命前往?”谢珩沉声问道,目光如炬,落在禁卫因急切而微微泛红的脸上。

年轻军官下意识地挺直了背脊,仿佛要承担起巨大的压力,他再次压低声音,几乎如同耳语:“回舍人,属下所知亦不详尽。只知似乎与一名日前被捕的北魏细作有关,其人于狱中突然暴毙,死因极为蹊跷。廷尉署后续查验时,意外发现了些……极其不同寻常的物证,似乎牵扯极大,可能直指北方某些隐秘势力。殿下之意,此事不宜声张,恐引发朝野不必要的猜测与恐慌,甚至打草惊蛇,需绝对可靠、心思缜密且精于实务之人暗中协查掌控,故特命舍人您前往主持。”

北魏细作?暴毙?蹊跷物证?牵扯极大?隐秘势力?几个关键词如同重锤,接连敲打在谢珩心上。他立刻意识到此事的确敏感且极其重要,远超寻常刑案,已然触及国家层面最隐秘的暗战。一股沉重如山岳的压力,伴随着一种踏入巨大漩涡中心的冰冷预感,悄然降临。

“我明白了。”谢珩没有任何犹豫,当即决断,“青梧,备车,即刻前往廷尉署。”

“是!”青梧领命,眼神瞬间变得无比锐利,如同出鞘的利刃——无论案情如何复杂诡异,前方是刀山火海还是龙潭虎穴,保护公子周全是他不容有失、高于一切的第一要务。他立刻转身,大步流星地安排下去,脚步声在空旷的廊道里回荡出紧迫的节奏。

马车很快驶出乌衣巷,车轮碾过被雨水冲刷得干干净净、在暮色中泛着幽光的青石板路面,发出急促的辘辘声响,向着台城西北方向、那座象征着国家法度与刑罚的廷尉署疾驰而去。暮色彻底吞噬了天光,建康城内千家万户的灯火渐次亮起,勾勒出这座帝国都城繁华迷离的轮廓。秦淮河方向隐隐传来画舫上的丝竹管弦与软语轻笑,渲染着醉生梦死的太平幻象。然而这一切浮华喧嚣,都与马车内凝重得几乎冻结的气氛格格不入,仿佛隔着一层无形的、冰冷的、生人勿近的屏障。

廷尉署所在的街巷明显肃静许多,高墙耸立,门前矗立的石獬豸在摇曳的灯笼照射下投出威严而狰狞的巨大阴影,张牙舞爪,仿佛要噬尽世间奸邪。署内灯火通明,却透着一股不同于寻常官署的、压抑而紧张的忙碌气息。胥吏与差役们步履匆匆,面色凝重,交换眼神时都带着几分谨慎与讳莫如深,低语声在空旷的廊庑间回荡,显得格外阴森。

廷尉正周大人是一位年约四旬、面容端正、留着三缕打理得一丝不苟的清须的官员,此刻眉宇间却堆积着浓得化不开的忧色与疲惫,官袍的下摆甚至沾了些许泥点,显是奔波已久。他早已在值房外的廊下焦急等候,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不住地搓着手。见到谢珩的马车停下,他眼中猛地爆发出希望的光彩,几乎是踉跄着快步迎上前,顾不得地上湿滑,郑重地深深一揖:

“谢舍人!您可算来了!下官……下官实在是六神无主,惶惑难安!此案诡异莫测,远超下官所历!殿下慧眼,知非谢舍人您这般心思缜密、见识超凡、沉稳如山者不能厘清啊!下官……下官恳请舍人主持大局!”他的声音带着明显的颤抖,既有敬畏,更多的是巨大的压力带来的惶然。

“周廷尉正不必过谦,亦不必多礼,案情要紧。”谢珩语气平稳如水,步伐从容不迫,无形中自带一种安定人心的力量,“请边走边详说,究竟是何等情况,竟至如此。”

三人穿过一重又一重守卫森严、气氛愈发凝重的门廊,墙壁上插着的火把噼啪作响,跳动的火光将人的影子拉长又扭曲,宛如幢幢鬼影。越往里走,空气中那股淡淡的、用来遮掩**气味的药石气味混合着一丝若有若无的、铁锈般的血腥味便越发明显,几乎令人作呕。青梧紧随在谢珩身侧半步之后,手始终虚按在腰刀冰凉的刀柄之上,目光如电,如同最警惕的猎豹,不放过任何一丝风吹草动,每一个经过的人都被他锐利的眼神仔细审视。

最终,他们步入一间偏僻却灯火通明、被十余名按刀而立的精锐卫士层层守卫的验房。室内温度明显偏低,阴冷潮湿的气息扑面而来,墙壁上挂满了各种形状古怪、闪着冰冷金属寒光的刑具与验尸工具。正中一张硬木矮床上,盖着一席略显陈旧、甚至边缘有些发黄的白布,下方清晰地显出一具僵硬而扭曲的人形轮廓,无声地诉说着死亡的寂静与诡异。

周廷尉正挥手让门口守卫再退远些,只留那名脸色木然、眼神却透着精干的老道作作在一旁垂手候命,这才深吸一口冰冷而带着腐臭的空气,用近乎气声的语调,沉重地开始禀报,每一个字都仿佛重逾千斤:

“大约三日前,城防司在城南码头例行盘查时,抓获一名形迹可疑之人。此人伪装成自蜀地来的贩丝客商,但其通关文牒的纸质与印泥色泽略有疑点,且言语间对淮北、甚至河南河北一带的地理关隘、军镇屯戍、粮草转运情况过于熟悉,细节详尽,远超寻常商贾所能知,故被扣下详查。经初步审讯,虽其人十分嘴硬,刑讯之下亦未吐露太多核心情报,但其应对之中屡露破绽,已基本可断定其为北魏暗探无疑。本以为细加熬审,总能撬开其口,或许能挖出潜伏在建康的更大网络……谁知……就在今日午后申时三刻,狱卒送饭时,发现其人竟已无声无息地暴毙于囚室之中!毫无征兆!”

“突然暴毙?”谢珩目光锐利如刀,扫过那席白布,仿佛要穿透它看清下面的真相,“此前可曾用刑?程度如何?死因初步判断为何?”他的问题直指核心,清晰冷静。

“确曾用刑,但皆为常规拷问手段,鞭笞、杖责、夹棍之类,虽有皮肉之苦,但绝不足以致命,更不会延迟至此时发作。”那名作作上前一步,躬身接口,声音平板专业,毫无情绪起伏,带着长期面对死亡而形成的麻木,“小人已详细验看,死者体表多为皮肉伤,看着狰狞,实则未伤筋骨。剖验后,其内腑亦无致命破裂或大量内出血迹象。观其临终前面色青紫,瞳孔急剧散大,指甲缝间略有紫绀,唇角有极细微的沫状残留……其症状,综合看来,倒更像是,中了某种发作极快、毒性剧烈的奇毒。”

“中毒?”谢珩眼神骤然一凝,寒光迸射,“廷尉狱乃国家重地,看守严密,饮食皆有定例,经手之人皆需严格查验,何人能有机会下毒?又如何下的毒?难道是有内鬼?”他的声音不高,却自带威严,压得周廷尉正几乎喘不过气。

“蹊跷便在于此!下官已彻查所有环节!”周廷尉正语气加重,脸上困惑与惊惧交织,汗水从额角滑落,“狱卒看守并无疏漏,交接记录清晰可查。饮食经手之人,从厨役到送饭杂役,皆已逐一严密排查,甚至动用了大刑,皆无异状,绝无下毒之机。且其暴毙极为突然,同监囚犯皆言其此前并无异常,未曾呼痛或挣扎,几乎是在瞬间毙命!这……这完全不似寻常中毒之状啊!”

他喘了口气,继续道,声音带着一丝神秘与恐惧:“更奇怪的是,在其暴毙后,我等在其牙缝最深处,臼齿后方,发现了这个——”他引着谢珩走到一旁冰冷的、铺着白色细麻布的石制验案前。

验案上,几件从死者身上取下的物品被分门别类放置,如同等待审判的证物。一套浆洗发硬、沾着暗褐污渍的粗布囚服;一个空空如也、散发着劣质皮革和汗酸味的皮质水囊;几枚磨损严重、边缘模糊的普通五铢钱;还有——一小片极其不起眼的、约成人指甲盖大小的暗褐色碎片。

那碎片质地奇特无比,非金非木非石,触手冰凉彻骨,坚硬异常,边缘呈现出一种不规则的自然断裂状,表面却异常光滑,甚至能映出模糊的人影,仔细看去,光滑表面下似乎还有极其细微、需凑极近、在特定光线下才能看清的、某种规律性的、非天然的刻痕!

“此物坚韧异常,下官曾尝试以烈火灼烧,竟毫无变化;以重锤敲击,亦不能损其分毫;寻常刀剑劈砍,难留痕迹。”周廷尉正指着那碎片,面色极其凝重,仿佛在诉说一件来自异世的妖物,“下官为官多年,执掌刑狱,自认见识过天下奇物,却从未见过如此奇特的材质!而更令人匪夷所思的是,在其囚服内衬一处极其隐蔽、需拆开缝线才能发现的夹层里,发现了这个——”

他的手指移向另一件被小心翼翼展开、用两片透明琉璃板紧紧压平保护起来的东西。那是一片半个巴掌大小的薄绢,材质细腻光滑,泛着淡淡的象牙黄色泽,柔韧异常,绝非南朝常见的绢帛。绢上用一种极其精密复杂、如同天书鬼符般的暗码符号,写满了密密麻麻的细小字符,排列组合充满异域的神秘感。而在绢帛的右下角,则用暗红色、近乎发黑的丝线,以精湛的绣工,绣着一个清晰的、小小的标记——

那是一只线条凌厉简洁、姿态矫捷凶猛、正敛翅俯冲、利爪前探、目光如炬的……鹞鹰!

谢珩的呼吸几不可察地顿了一瞬。他的目光如同被最坚韧的丝线牵引,牢牢地、死死地锁在那个小小的、却充满了无限力量感与危险气息的鹞鹰标记上。

鹞鹰……猛禽,迅捷,凶猛,狡猾,善于隐匿踪迹,一击必中,是天空阴影中的冷酷猎杀者。这标记的风格,这扑面而来的、几乎要溢出琉璃板的阴冷肃杀之感……与他潜意识里对某个人逐渐清晰的、危险的模糊印象,竟隐隐地、惊人地、令人不安地重叠起来!

“此暗码体系极为复杂诡异,”周廷尉正的声音透着深深的无力感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惧,“署内所有资深译码吏竭尽所能,日夜不休地钻研,皆无法破译分毫,甚至无法判断其源流与编码规律!而这鹞鹰标记……下官惶恐,私下斗胆翻阅了一些密封的、关于北方敌国谍报系统的陈年旧案卷宗,似乎在多年前一桩与西魏关陇谍报系统有关的绝密旧案中,见过类似风格的描述,疑为西魏某个极其精锐、行事诡秘的间者组织内部使用的秘密徽记之一。但西魏与北魏如今虽名义上皆源自元魏,实则早已分道扬镳,势同水火,其暗探系统怎会使用相同标记?这……这难道是有人故布疑阵,意图嫁祸,挑起我朝与西魏的争端?还是说……其间有着我等尚未知晓的、足以颠覆认知的可怕勾结?”他的声音到最后,几乎带上了颤音,显然被自己的推测吓到了。

西魏?间者?鹞鹰?谢珩的心缓缓沉下去,如同坠入万丈冰窟,一股寒意从脚底瞬间窜至头顶。事情的发展,似乎正朝着一个比他预想的还要复杂、还要诡异、还要危险的深渊急速滑去。一个被捕的北魏细作身上,竟然发现了疑似西魏精锐间者的密信和专属标记?这究竟是荒谬绝伦的嫁祸?是预示着北方两个死敌政权之间令人震惊的、隐秘的合作?还是……隐藏着更为曲折诡异、超出常人理解的真相?

他的目光再次落回那片暗褐色碎片上,强压下心中掀起的惊涛骇浪,保持声音的极端镇定:“此物,除了坚韧异常,水火不侵,可还有其他特异之处?发现时,处于何种状态?周围可有异常?”

那位一直垂手侍立、如同石雕般的张作作闻言,再次上前一步,这一次,他的语气罕见地带上了一丝不确定和深深的探究:“回禀谢舍人,小人最初发现此物,是在清理死者口腔之时。它嵌在右下颌一颗槽牙的蛀洞深处,极其隐蔽,几乎与牙垢融为一体。取出时,小人曾隐约闻到其上沾染着一丝极淡的、奇特的香气,似檀非檀,似药非药,冷冽异常,沁入鼻息令人头脑一清,却又隐隐生出寒意。但古怪的是,那香气暴露于空气中后,不过片刻功夫,竟如同活物般自行消散无踪,任凭小人如何嗅闻,再也捕捉不到一丝痕迹。小人愚钝,行作数十年,接触过无数毒物异香,竟无法分辨此香究竟源于何种材料。只觉……只觉那冷意,仿佛能钻入骨髓,非同寻常。”

冷冽的香气?似檀非檀,似药非药?片刻自行消散?谢珩的脑海中,如同漆黑的夜空中骤然劈过一道惨白的、照亮一切的闪电,瞬间将他记忆深处某个被刻意压抑的片段映得雪亮——荷亭之中,两人身体极近的距离内,那股混合着浓烈沉水香袭来的、一丝若有若无的、极淡的、却同样带着冰冷药性的奇异气息!

那气息与作作此刻描述的感觉、特性,何其相似!那瞬间的冰冷触感,那难以捕捉的特性……

难道是……

他猛地攥紧了袖中的手指,冰凉的指尖深深嵌入掌心,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才勉强维持住面色的平静无波,唯有眼底最深处的瞳孔,几不可察地急剧收缩了一下。一个几乎不可能的、却又在此刻所有线索汇聚下显得无比清晰、极具冲击力的联想,不受控制地、带着雷霆万钧之势撞入他的脑海——

萧玦!

那日画舫之内,他与身份不明的灰衣人秘密交接时那一闪而过的警觉…… 那日同泰寺中,他行踪诡秘,摆脱自己追踪时展现出的那种非同寻常的、近乎本能的机敏与反侦察能力…… 他那双桃花眼底偶尔泄露的、绝非浪荡子弟应有的、属于猎食者的锐利与冰冷…… 他那看似慵懒倚靠实则蕴藏着爆炸性力量、能瞬间爆发制服自己的身手…… 他那令人捉摸不透的、“荆州没落宗室”背景之下所隐藏的、围绕权臣朱异的真实目的…… 还有那缕……与这碎片上残留气息感觉如此惊人相似的、独一无二的冷冽药香!

难道这个离奇暴毙的北魏细作,竟与萧玦有关?这片奇特的、无法摧毁的碎片,是某种特殊信物?或是……用于传递情报、甚至存放那种能令人瞬间致命却消失无踪的奇毒的特殊容器?

若真如此,那萧玦就绝不仅仅是朱异门下一个小小的、以供取乐的狎玩浪荡子那么简单了!他的真实身份,很可能是一个极其危险的、隐藏极深的、来自敌国(西魏)的精锐暗探!“鹞鹰”……莫非就是他的代号?

而太子殿下命他协查此案……是巧合,还是殿下也早已察觉到了萧玦的异常,或是意识到了此事背后可能牵扯的、足以影响国运的惊人阴谋?此案“或关乎北伐大局”……若萧玦真是西魏暗探,其不惜潜伏于朱异此等权臣身边,所图必然极大!窃取江南布防舆图?探听北伐战略?扰乱朝纲决策?离间君臣?乃至……刺杀主张北伐的重臣?无论哪一种意图得逞,都足以对太子殿下竭力推动的北伐大业造成致命的打击!甚至可能将整个南梁拖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无数纷乱的念头、可怕的推测在谢珩脑中飞速旋转、碰撞、炸开,冲击着他固有的认知和世界观。一股冰冷的、足以冻结血液的寒意,不受控制地顺着他的脊椎悄然爬升,迅速蔓延至四肢百骸,让他几乎要抑制不住地战栗起来。

他强迫自己深吸一口冰凉的、带着浓重药石和**气息的空气,让极度运转、几乎要沸腾的大脑强行冷静下来。一切尚无实证!仅凭一丝相似的香气感觉和诸多模糊的猜测联想,绝不能妄下断论,否则便是致命的失误,可能正中真正幕后黑手的下怀。但无论如何,萧玦的嫌疑,已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在他心中掀起了滔天巨浪,再也无法忽视。那个男人的危险等级,在他心中瞬间提升到了最高。

“周廷尉正,”谢珩的声音依旧平稳得听不出丝毫波澜,唯有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里,锐利的光芒愈发炽盛,如同冰封的湖面下汹涌的暗流,“此案所有细节,包括这片碎片、密绢、鹞鹰标记以及作作关于异香的证词,目前还有何人知晓?经手过哪些人?可有记录?”

周廷尉正神情一凛,立刻回道:“回谢舍人,除下官、这名绝对可靠的张作作、以及两名跟随下官多年、口风极严、家世清白的心腹狱卒外,便只有殿下和您知晓全部细节。下官深知此事千系重大,诡异莫测,不敢有丝毫泄露,所有证物一经发现,立刻严密封存,并未经过第六人之手。所有接触者皆已立下重誓,并有详细笔录画押为证。”

“很好。”谢珩微微颔首,对他的谨慎处置表示认可,但语气依旧不容置疑,“立刻加派人手,必须是绝对可靠之人!将所有这些证物,尤其是这片碎片和密绢,用多层油纸与铅匣密封,贴上廷尉署与东宫的双重封条,即刻移送东宫密档库,没有殿下与我的共同手令,任何人——包括廷尉署内部人员,乃至上官,不得接触窥视!死者遗体亦要好生看管,派你最信任的人,十二时辰轮流值守,等待可能需要的进一步查验。此间验房,即刻起封锁,未经允许,任何人不得入内!”

“下官遵命!”周廷尉正肃然应道,冷汗再次湿透了后背。

“另外,”谢珩略一沉吟,眼底闪过复杂难辨的光芒,一个计划迅速在脑中成形,“即刻从你绝对信任的心腹差役中,挑选数名机警可靠、面孔生疏、善于市井探访之人,暗中查访近日建康城内,特别是城南靠近码头、北市、各城门附近、以及番坊胡商聚集区的所有药铺、香坊、香料货栈、乃至江湖郎中的摊铺,仔细询问是否有售卖、或是有人前来询问辨认过一种带有奇特冷冽异香、类似‘似檀非檀,似药非药’特征的物品或药材。记住,询问方式要巧妙,可假称家中女眷寻觅奇香或是自身旧疾需寻偏方,绝不可直言廷尉署办案,以免打草惊蛇。若有任何蛛丝马迹,只需记下地点、人物特征,立刻回报,不得擅自行动,更不得试图追踪!”

“是!下官明白!这就去安排!”周廷尉正虽不明全部深意,但见谢珩神色凝重,目光锐利如刀,心知此令必有深意,关系重大,立刻躬身领命,快步出去布置。

验房内暂时只剩下谢珩、青梧以及那名垂手侍立、如同隐形人般的张作作。空气仿佛彻底凝固了,冰冷而沉重,只有墙壁上火把燃烧时偶尔发出的噼啪轻响,以及那席白布下无声的死亡。

谢珩的目光再次落回验案上,落在那片小小的、闪着幽冷光泽的碎片上,落在那方被琉璃板死死压住、绣着俯冲鹞鹰的密绢上。那只鹞鹰仿佛正用冰冷无情的目光,穿透琉璃,死死地、嘲讽地回望着他,充满了挑衅与莫测的危险。

风雨欲来,黑云压城城欲摧。

谢珩清晰地感觉到,自己已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猛然推入了一个巨大、幽深、充满未知危险与致命诱惑的漩涡中心。而那个名叫萧玦的男人,那个拥有桃花眼、笑容慵懒却手段强硬的浪荡子,很可能就是这片漩涡深处,最莫测、最致命、也最让人想要一探究竟的那股风暴。

而他,别无选择,必须迎风而上,入局博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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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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