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司空府内,肖与澄大发雷霆,砸碎了入目所及的所有瓶瓶罐罐仍觉不够,拔剑砍烂了价值千金的黄花梨木桌椅,害得自己无处落座,叉腰咆哮。
“他们在耍我!他们哪来的胆子!怎么敢把裴昭樱嫁给别人的!”
下人们战战兢兢,跪下请他息怒,唯独薛粲摸了摸鼻子,不紧不慢:
“原本以为陛下会忍着颜面受损,都要将殿下嫁给主公,以求制衡。看来陛下是个心高气傲有主意的,我们须得提防陛下信马由缰,毁了来之不易的江山啊。”
不仅肖与澄和薛粲这么想,世家大族中经历了风风雨雨的长者,皆认为裴昭樱无其他人可嫁,因而肖与澄很是倨傲霸道了一阵子。
“不过主公你往好了去想,不用尚主,你又可以迎回那几房姬妾了。”
“滚滚滚!受辱的不是你,你看得倒开!”肖与澄最恨颜面有损,思及先前种种,咬牙切齿地连带薛粲一起骂。
他正杵在一室狼藉中生气,忽闻脚步声,正要拾剑处罚不长眼的下人,抬眼一看愣了一刹,接着骂道:
“你要过来看我的笑话不成!好你个肖泊,是不是早与裴昭樱串通好了,要往肖家身上捅刀!”
“圣旨在前,不得无礼。”肖泊把装着圣旨的紫檀匣子举高了些,依照着对肖与澄的了解,用只言片语凌迟他的魂魄。
果然将肖与澄气得气血上涌,脖子涨得粗红,他欲找地方坐下,可惜自食恶果,只能干站着。
肖泊望了望满地碎片,拣了一块冰裂纹青瓷碎片道:
“我来收拾收拾我娘的旧物,这次走了应该没什么机会回肖家,看来她喜欢的花瓶都被你砸碎了。”
“嗯,尚主无异于入赘,你好好当皇家的上门女婿吧!”肖与澄想起了他肖家家主的身份,多加了一重为难,“不过我告诉你,公主金尊玉贵,婚仪铺张繁琐,上上下下这么多口人要吃穿花销的,肖家家族公账无力承担,请你自行想法子!”
俗话说一分钱难倒好汉。
肖家发家后,府邸修建得逾制奢靡,养了不少府兵,各房应有的家产丰厚,说拿不出来钱是假的。
肖与澄算准了大理寺俸禄微薄,肖泊生活简单清贫,要在银钱这处克扣。
“那多谢你提醒了。”
肖泊不为所动,包好了一片母亲生前喜欢的花瓶碎片抬脚往外走。
他记得,母亲独爱冰裂纹的瓷器,说这隐着寒冰裂后、春意回暖的生机。
只不过,自从母亲招赘上门后,其兄深觉她是要吃了占了他的家产,所有母亲偏爱的物件,舅舅想了法子地挪走。
肖泊垂髫之际,没少受舅舅苛待,从前想不通的事,成人后皆明了了。
肖泊于是半侧着身,咧嘴轻笑道:
“你提醒我,我也提醒你一句——人要懂得惜福,免得福气散尽了后白白地生气懊恼,更不要把未得之物说得尽在掌握一般,引人笑话。”
他神色和煦极了,仿佛二人兄友弟恭,手足和睦。
话毕,肖泊腾开身子,轻巧躲过飞来的碎瓷片,翩然出府了。
肖与澄拿银钱说事,可谓下下策。
“肖泊兄,我发财了,我真的发财了啊!我买得起京城的宅院了,能买个二进的靠朱雀街的大宅子!”
同僚艳羡恭喜声不断,肖泊一改平日疏离作风,一一笑着答了,很有个新任新郎官的模样。谢铮与众不同,捧着刚从长乐坊提出来的黄金,语无伦次地找肖泊道谢。
“嗯,我都说了押我,保你发财。”肖泊看着他没见过世面的样子,勾唇在宿院坐下,倒了两杯水,示意他冷静。
谢铮“咕嘟”牛饮尽了,想起来道贺:
“恭喜你啊,驸马的俸银快两千石了,不过,尚公主男方家的种种礼数不可废吧,礼单太薄了不好,你可有头绪?”
他当初听了肖泊的话,抠抠索索地押了一点碎银子,在巨大的赔率下获得了惊人的回报,想必肖泊自身所得之数更高。
可驸马难当,开朝以来是有些平民状元郎吃了软饭,稍微过得去的公侯之家仍要掏空了家底凑礼单,以免落人笑话。
肖泊闻言支着脑袋笑:
“我平生最不缺的,就是黄白之物。”
“我不信,你要是个有钱人,怎么还窝在宿院?单独出去住不好吗?”
“这里清净省事,还有大理寺公费时刻巡防的护卫,我一个人住哪儿没有区别,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是不能委屈女方的。”
谢铮似懂非懂,扯了两句闲篇,携着黄金奔出去找官府认证的牙人看宅子了。
长乐坊内,先前肖与澄派人押下的百两黄金,兜兜转转,翻了好几番,流入肖泊手中。
肖与澄怒不可遏,知道消息后抬手打翻侍女奉来净手的铜盆。
水花四溅,铜盆兜头砸红了侍女的额头,可怜她仍要惶惶跪下祈求恕罪。
肖与澄随意寻了个方向抬脚踹倒花架,不顾是否砸着了人。
撒出去了气,肖与澄眸色一变,新生出来一计,喜怒交加地叫人拿出重金垄断市面上上乘的婚嫁所用的礼器,如玉如意、平安扣、龙凤珮、翡翠挂件等,以及能用作皇亲贵族下聘的珍稀古玩、奇珍异兽,凡在流通的,皆先收回来。
他要肖泊不缺银两,也收不到衬映皇家颜面的礼器,叫他光秃秃地抬了黄金去丢人。
薛粲算着军费,苦着脸劝肖与澄不要再与肖泊斗一时之气:
“主公,虽说你是在这处栽了个跟头,大丈夫生于世间,何必在意一时的得失?主公是做大事的人,肖泊大人说白了是你的肖家家事,你是家主,一族的兄弟,一荣俱荣。你咬着不放,拿出这么多银钱来,这程子的军需稍短,兄弟们怕是会有怨言的。”
“你不懂,我和肖泊,从来算不得一家人的,”肖与澄不愿意提起上一代争抢家产不堪的往事,阴沉的脸色已让人知道非同小可,“肖泊他是肖家里头出来的一条毒蛇,不知何时会叛出家族,反咬我一口,不得不防。外头的强敌,我不怕的,唯有家族内部的蛀虫,能一举毁了家族命脉。”
叛出家族,那是何等的大逆不道啊,薛粲一惊,不曾想过肖泊竟然怀揣着惊世骇俗的念头。
几家欢喜几家愁,长公主府上下热火朝天地操办着喜事。
裴昭樱不在乎虚礼,裴珩有心补偿,下了大手笔,为此连着几日的早朝收到了“逾制”的弹劾,皆压了下去。
“哼,反正是他欠我的,多替我挡着些,又如何了?”消息传到裴昭樱耳中,她满不在乎,未有丝毫动容,掰了块枣泥糕喂雀儿,在零陵香的烟腾雾绕中很不明显地嘟嘟囔囔,显出女儿家的娇气可爱来。
又一想到,幸好驸马是肖泊,假使是肖与澄,再多的虚礼亦是无用,救不了她的后半辈子。
裴昭樱想着便做气,掰了大块的,卯着劲往雀儿前面的空气上砸,鸟雀通人性,扇扇翅膀飞走,恐有无妄之灾。
“殿下莫生闷气了,这是段多好的姻缘呐!您瞧,肖泊大人送来的礼单,奴婢这辈子还没见过这么多的好东西呢!”
裴昭樱觑了绮罗一眼:“你跟着孤十几年,什么好东西没见过呀,没出息。”
“殿下瞧了便知,殿下,快看一看吧!说起来,肖家这两代才发家的,家底可真厚啊!好些东西皇宫大内库房都没有呢!”绮罗俯身将礼单呈给她,饶是见多识广,语气中仍藏着不能自制的惊叹。
尚主的男方家本不需出对应的聘礼,裴昭樱知道肖与澄不会替肖泊出力,今日肖泊处遣雇工送来了几十担的聘礼,裴昭樱已起疑虑。
接到了礼单,裴昭樱先是打眼一望,很快瞪圆了眼睛。
礼单是肖泊亲笔所写,墨香尚存。
天山雪莲十副,百年龙血芝十朵,冬虫夏草一箱,白芨、仙鹤草、麝香、牛黄、豹骨数抬……杭绸罗缎等垫在珍稀药材下,珍品作稀世珍宝的衬。
最前头一担是压场的黄金,其余的是绵绵不绝的名贵药材,皆对裴昭樱的伤情有益。
前些日子陆云栖来诊脉时还念叨,要有冬虫夏草来温养裴昭樱的身子是最好的,可惜太医院药园培不出来,连连战乱断掉了西边进贡来的路子。
可能在那时,肖泊随意听了一耳朵,记在心中了。
裴昭樱眼眶涨得难受,不喜反急,蹙眉道:
“他这些银钱物件是哪里来的?偷的还是抢的?陛下的赏赐如同流水,孤哪里需他破费,这个人……别因此惹了祸事,被人寻到孤府上来!”
她不曾开了情窦,只觉有说不清的着急关心,到了嘴边,成了没头没尾的一通牢骚。
她很想欢喜的,很想肖泊跃出纸面,站在身前。
金晨宵已带人检视了所有箱子,分辨了所有药材可有异常,欢天喜地地来回禀:
“殿下,检查无异,这些名贵药材都是真的呢!市面上买不到,宫里也没有!才一开盖子,药材味便又浓又烈地扑来了,闻一闻都振奋精神,不过气死我了,见了肖泊大人送来的豹骨,我才知道上次济世堂给我开的豹骨药酒是诓我的,改天我一定要杀过去算账……”
气得裴昭樱对她龇牙:
“你也没出息!”
金晨宵敛了笑容,垂首站好。
绮罗起初不懂裴昭樱的这通斥骂,一想,无非是婚前的娇羞辗转,放心了不少,笑劝道:
“殿下,我看这既不是偷来的也不是抢来的,定是肖泊大人自个儿的家底,这些都是有价无市的宝贝,他要从哪处偷抢呢?一般人家,总是会早早地为儿子备上聘财的,肖泊大人的一片心意,名正言顺,殿下只管受了。”
裴昭樱哼哼两声,没露出好脸,听进去了绮罗的话。
肖泊在礼单上的字比不得平时工整刻板,多了自如的挥洒与不羁,陡然换了种笔法,拖拽着裴昭樱的眼波。
她气他身上的秘密太多,不叫她一眼望透,哪怕是为了她好的举措。
她怕肖与澄刁难他,怕他不喜驸马之位……他倒好,出乎了裴昭樱全部的预料,风光显赫地从容尚主,仿佛和前头认识的肖泊是两个人!
裴昭樱简直想揉碎了用金粉写成的正红礼单,隔着书纸揉碎肖泊这个人,到底没有进一步发作,将礼单搁置一边,托着雪腮,羞恼交加。
不过被绮罗说准了,肖泊能拿来作聘礼的稀世药材,果真是他父母为他积攒而下的。
他父亲再入赘肖家之前,是江湖第一名门正派的少主,然而再大的江湖组织到了再小的官吏跟前,不过是低下的草莽。
肖泊父亲私藏不知几何,和妻子一商量,登记造册,封入邀月楼暗室库房里,专人把手,留给儿子,绝不被肖家私吞瓜分。
隔了阵日子,一些闲篇由抬箱的雇工们传出来,很快在坊间为人津津乐道,说,肖泊尚主送聘满是稀世珍宝,尤其是那些药材,从前只在传说里出现过,如今现世,他们光是闻一闻便觉延年益寿舒筋活血,难怪肖泊能成为皇家贵婿。
肖与澄以为垄断婚嫁礼器便能给肖泊一记响亮的耳光,这巴掌,兜兜转转落到了他自己脸上,害他犯了头疾,两日没去京郊大营巡防。
消息递到裴昭樱手上时,她正由丫鬟们梳妆,欲赴宫中的小型家宴,专门商讨婚事细节。
这次梳得发式松垮随性,有慵懒的美,不牵扯着头皮让人烦躁,裴昭樱舒心地弯起了眉眼,镜中人如蟾宫嫦娥,平稳慈悲。
肖与澄不好过,她便是好过了。
雇工们的传言是她刻意授意的,否则,长公主府上芝麻大点的小事都不会传出去。
家宴摆在御花园西南角的亭台水榭中,美不胜收,皇帝与肖泊已然到场,裴昭樱刻意迟了些,施施然告罪。
裴昭樱只瞧着裴珩明黄色龙袍的一角,不把眼神分给肖泊,犟着,没人交锋,自己起了恼。
“皇姐不必多礼,婚事已经定下,这是寻常家宴,朕是在与姐姐、姐夫同乐,哪有君臣之别。”
裴昭樱谢恩,肖泊跟着谢皇帝抬爱,已然是妇唱夫随了。
皇帝坐在上首,贴心地将他二人的位次设得并行且贴近,好叫他们说话。
裴昭樱用眼神示意内监挟菜,头一回在宫宴上专注饭食,过一会儿,她察觉到她的呼吸乱得不成样子。
肖泊是习武之人,武艺高强,这么近,定能觉察道,裴昭樱恨自己欲盖弥彰反倒暴露心绪不宁,搁了筷子,喝茶清口,食欲不济了起来。
她是一潭清澈得可一眼见底的水,肖泊是流动莫测的云,多不公平。
肖泊对皇帝提出的话头对答如流,身边人的一言不发,反叫他摸不准底,裴昭樱连对茶盏上的纹路都比对他感兴趣,难道还是对这桩婚事不满意的么?
肖泊分神,瞥了裴昭樱格外垂青的菜式,和抿了多次的茶水,再上了心。
他掏空了父母留给的家底,只因那些药材对裴昭樱的伤情有益,好像换不来她对他正眼的一个笑容。
明明前世,他为了探案乔装成低微乐人时,她不顾世俗差距,对他笑得那么清浅好看……
皇帝问道:“肖爱卿可有开府的打算?皇姐住在大司空府,怕是不方便的。”
肖家兄弟这阵时日的交锋,裴珩叫人探听了,他们斗得愈烈,便愈能朝着分崩离析的方向,让裴珩受益,裴珩想看的是“二肖”并立,而非肖氏团结发展壮大。
肖泊拱手道:“谢陛下美意,臣心领了。然殿下行动不便,住惯了长公主府,臣是尚主,理应以殿下的心意喜恶为先,不因为一桩婚事改变殿下的起居。若殿下不弃,臣愿迁居长公主府。”
裴昭樱加紧在大婚前将府邸整治得固若金汤,可不是为了移居到旁人家去的,但肖泊主动提出,为她着想,她顿时消了咄咄逼人的劲,说定然不会嫌弃驸马。
“驸马”二字她头一次当肖泊的面讲,含含糊糊的,囫囵带过。
旁边那人眼底上浮了些许的欢喜:“臣谢殿□□恤。”
微风徐来,吹散着裴昭樱面颊上的温热,她一动不动,把持着稳定的身形。
也许,大姑娘上花轿头一回的心悸是正常的,可她似乎问心有愧,才不敢直视肖泊的脸。
裴珩见肖泊处处顾及皇家体统,谦卑恭谨,与其族兄不同,更坚定了“二肖”并立的心思,自斟自饮,欢喜道下旨让裴昭樱在宫中待嫁出降。
裴昭樱心里一“咯噔”,这表面上是恩赏,在宫中,耳目总归闭塞些,施展不开手脚。
“臣斗胆向陛下求个恩典,可否容臣时常入宫多陪陪殿下?臣总忧虑,殿下身边一朝多了个人会不习惯,大梁婚俗中待婚男女总要相处的,臣愿时常侍奉殿下。”
裴珩心情正好,无有不应,还满面春风地先行一步,让人权且收拾出撷芳殿,他们暂赏这湖光山色。
裴昭樱与肖泊齐齐恭送,二人这才谨慎对望,肖泊下颌以极轻微的弧度点了点——宫中缺裴昭樱的人,但还有他,不必过分忧虑。
他这厢,尽的是谋士的职能,还是驸马的份内之事?
裴昭樱直想单刀直入地捅穿了这层窗户纸,大刀阔斧地问他。
只略顿了顿,春风骤然转急,吹乱了裴昭樱的鬓发,同时将肖泊袖中收拢的一样物什吹落一地。
裴昭樱下意识俯身替他捡,一个坐在轮椅上的人,伸手拾物是比正常人快的。她暗骂自己怎么那么喜欢替肖泊捡东西,上次是玉佩碎片,这次是——
指尖接触柔软的布料,规律的刺绣纹路膈着手指,等裴昭樱反应过来是什么物件时,耳边轰然响起惊雷,整只耳朵迅速红透。
这件东西不该被肖泊拿着的。
“殿下?”肖泊轻唤她,一点点笑意有老谋深算的意思,似是等她自投罗网。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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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备婚待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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