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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贴身照料

长信宫灯暖光晕人,宫人形色匆匆,按照陆太医的指示煎药、换水,紧闭着牙关不吐出一个字。

性命攸关前,男女大防被抛开,坐镇于裴昭樱病榻前的那人浑身笼罩了杀意,从皇帝那揽了此事的探查之权,没有急于动作。

肖泊亲手拧干汗巾,为裴昭樱擦拭发汗的额头、脖颈、手心。

再私密些的部位,他不便动手,更不敢离身,拉了道锦屏,劳陆云栖和绮罗亲力亲为。

毒性烈,陆云栖起初催吐、解毒,是逼出来了大半的毒性,余下的潜在心脉气血里,反复发作了几次。

陆云栖念念叨叨,说撑过今晚,性命则无虞了,余毒须从日后的饮食起居、发汗中慢慢排,不可急在一时。

满朝文武的内眷还扣在偏殿,拖延下去,是要出大乱的。众臣女眷们在撷芳殿出了事,少不得要算在裴昭樱头上。

绮罗忧心挂碍,看肖泊轻缓至柔地替裴昭樱掖了锦被,一匙一匙地喂进去浓厚药汁,咬死了嘴不加置喙。

裴昭樱好似在昏迷之中,面上不带恐惧的神情,睫毛沉静地在眼下投出一小片深色的阴影,发汗之后脸色好看了些,只是一味白得吓人,又好像只是绵长地睡了去。

偶尔,她探在被外的手指痉挛蜷动,眉头紧缩,呼吸急促中一声接不上去一声。

肖泊扣着她的手,一下一下轻拍她柔腻的手背低唤安抚:

“不怕不怕,有我在,邪祟不敢侵扰的,不怕不怕,只管睡……”

他无法确定裴昭樱能否将他的话听了进去。

这样耐心亲昵的哄劝安抚,裴昭樱只在年幼时于娘亲的怀抱里享受过。

人病了痛了,总被唤起心头压箱底的暖,肖泊行止与记忆中母亲的呵护重合,裴昭樱竟真渐渐地在他掌心下恢复了平稳。

绮罗垂泪侍立,怨老天不公,临出嫁了,还叫她家殿下遭这飞来的生死考验,她真恨不得从偏殿中将凶手揪出来千刀万剐。

“肖泊大人,说句没出息的话,我一想着凶手就在偏殿里面藏着,与我共处一殿,就汗毛倒立,坐立难安……可否让我在殿下跟前捣药?也好随时留意着殿下的情形。”

陆云栖原是在耳房配药捣药的,她手脚忙活个不停,伸长脖子去看偏殿外一众甲胄森严手执利刃把守殿门的殿前司亲兵,冷月寒光,她脑子活络地转,想来穷凶极恶当众下毒的凶手就隐在女眷中。

能在皇宫内当众对天底下最尊贵的女子下毒的人,还有什么丧心病狂的事是做不出来的?陆云栖胆战心惊,手脚生寒,有宫女陪同、殿前司值守都觉得不安全了。

思来想去,唯有肖泊杀意凌然,却能震退宵小,护一方平安。

“陆太医辛苦了,自便罢,今夜凶险,有劳你与我一起盯着殿下的情形。放心,我眼皮子底下,没人能掀起来风浪。”

裴昭樱体温稍高,肖泊遵循医嘱,勤换水擦拭发汗。

同陆云栖说这话时,他面无表情,娴熟体贴地将汗巾又浸在冷水中搓洗拧干,形如普通人家里贤惠体贴的小郎君。

然陆云栖信他,绮罗信他,定能说到做好,成了上下一干人等的主心骨、护身符。

陆云栖大松一口气,先前听肖泊在皇帝跟前保证抓出凶手,可他现今不紧不慢,守在裴昭樱床前,仿佛此间没有旁的事需要操心。

肖泊轻声问了绮罗时辰,预备按时服下第二剂轻度的汤药,病中人吞吞呛呛 ,咳吐出来些许,肖泊紧着擦拭,不让药汁糊弄在腮边枕上,惹她睡得不适。

忙完这些,肖泊才给殿前司指挥使递了话:

“指挥使,可以送出去第二批年纪在三十岁之上的命妇了,照旧备好车马,确保与其家人对接。下令封口,对外,只说是殿下兴致好,多留了大家听曲逗乐。”

他耐心耗尽一般,“叮当”将调羹扔回药碗。

宫人们只腹诽肖泊无心查案,只管侍疾,寻常人不晓得,肖泊是在磨刀霍霍,拖着杀人诛心。

早先,肖泊已经送出去了叶老太太等第一批年事已高、全无嫌疑的命妇,以免老人在宫中身体不支,引得朝野纷乱。

渐渐回了神的女眷们以为皇帝一定会将她们分批妥善送出安置的,可从日暮至夜深,迟迟等不来命令,守着殿门的士兵肃穆狠厉,真刀真枪地拦着不让任何人踏出宫门。

深闺中的女子哪见过这征兆,抱头慌乱哭泣了一阵子,外头虽送进来了干净的饮食,不知谁嘀咕了句“长公主就是被毒倒的,可是食物中有毒”,又吓得大家恐慌哭泣,饿着肚肠,不肯碰半块点心。

三十岁之上的命妇被允出宫后,偏殿只余了年纪轻的小姐,没了已婚长辈们的拘束,说话哭泣再没个把门。

有个世代忠良的官家小姐放声痛哭:

“为什么,为什么旁人都可以走了,偏就留下咱们?看着天色,宫门早落了锁,这偏殿中什么都没有,只得干坐着,是要将我们困死?长公主要有个三长两短,这是要将我们陪葬泄愤了?至少让我跟我父兄传个信儿,爹爹、兄长会救我的……”

她这话分析得头头是道,惊起哭声一片,有人附和说着:“是啊,看这架势,是不给我们活路了。”

桑小姐被哭声扰得心烦意乱,乱子初起时,她离裴昭樱近,委实被吓得魂飞天外了一阵。

她祖父官居翰林院掌院学士,是她的一道保命符咒,她因而得以渐渐平了心绪,思索起来裴昭樱用尽全力的几句话。

饭食无人敢碰,只有那一身明黄色春衫娇俏之人,不委屈五脏庙,慢慢嚼了一整块枣泥糕,笑得花枝乱颤,带着发间金铃清响:

“瞧你们的鼠胆都吓破了,哈哈,真有趣。你们平日里面嘲笑我是乡下来的野丫头,怎遇了事,比我还缺乏方寸,乱了仪态?我告诉你们,我哥哥虽然是从行伍底层爬起来的不假,但我们兄妹都不是孬种,大风大浪前头,比你们这些纸糊的世家有用呢!”

肖采贞恣意地取笑痛苦流涕的同龄女子,桑小姐冷眼看着,默默将一个年纪比她更小泣不成声的手帕交往怀中揽,避着肖采贞浓烈失度的香风。

正当肖采贞的狂妄攀升到顶峰的那一刹,桑小姐忽而对她笑了,柔声开口:

“这儿不是什么都没有啊,还有个凶手——长公主殿下晕倒前说了,凶手就在我们之中呢,你们忘了吗?”

“肖采贞,我看你就是凶手吧?”

肖采贞猛然拍了桌子,怒目而视:“桑宁蕴,你血口喷人!”

桑宁蕴冷笑道:

“大家害怕凶手在饮食中下毒把我们全都毒死,只有你敢碰这里的食物和茶水,想来你就是凶手,才会清楚哪些有毒哪些无毒。”

“分明是你们胆小,乱了分寸,亏你为了颜面,想出来将脏水往我身上泼,好不要脸!”

“你胆大,胆子大到能拿性命冒险!”桑宁蕴腾身站起,护着年轻的闺阁姊妹后退远离了肖采贞。

桑宁蕴是世家贵女的典范,举手投足颇有大家之风,平日里受了她照拂的姊妹们不少,她带头将矛头指向了肖采贞,众女顿时抱头鼠窜,个个离肖采贞八丈远,抱团瑟缩在桑宁蕴身后。

众口铄金,纷纷应合着肖采贞行为有异,定是凶手。

肖采贞整张脸涨得通红,“噔”的站起来带翻了凳子,讲不清理,要挽起袖口和桑宁蕴在拳脚上见真章。

“又杀人了!肖采贞又要杀人了!大人们快把她拿住,救救我们吧!”

偏殿鬼哭狼嚎的动静在肖泊的预料之中,他垂首冷笑,不置一词。

手心传来动静,在肖泊在判断裴昭樱是否又困于梦魇时,病榻上的人疲惫不堪地睁开了眼睛,仿佛眼皮有千斤中,她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动着眼珠子捕捉肖泊的一举一动。

眼眶发胀,视野里散散碎碎的眩光过了片刻才散去,肖泊熬夜侍疾的焦虑分明地呈现。

过了许久,裴昭樱费劲笑了笑。真好,她又死里逃生了一次。

真好,身侧有人相伴……

肖泊跟着牵动唇角陪她笑,尽量露出个讨喜的模样,拦隔阻挡着腥风血雨,给裴昭樱片刻安宁。

他与她对视稍久,隐隐有些乱了分寸,僵持了些时间才猛然发觉还在不合时宜地握着她的手,忙找着活干镇着手,偏转了头。

陆云栖说,今夜能醒,度过大坎,其后只要定点服药便没有大碍了。

所以肖泊没有呼喊在前头书案上翻医典的陆云栖来瞧,他们在一块,眨眨眼,笑一笑,不说话也很好。

倒是裴昭樱攒了力量,不老实,记得晕厥后那双手的触感,想再尝试。

清醒了,胆儿却没了,最后裴昭樱只抓住了肖泊青竹纹袖口:

“饿。”

“不能叫膳。你脾胃弱,须得空腹,再排一排余毒。”

裴昭樱扯上袖口,肖泊的心滚烫滚烫被坠下去了,仍是当没瞧见,平淡地任由被搓扁捏圆。

裴昭樱不平地扯了一下,眨了眨眼睛,思索着这通乱子。

肖泊小声禀了前后动作,谁料,裴昭樱蹦出来句:

“我好像听到有人叫我‘阿樱’了。”

“你听错了。”

肖泊面不改色地说谎,不肯承认一时情急,抬肘让她尚且虚弱无力地手掉下来,好好地收到了锦被里。

“我不信。”

有肖泊在,谁欺负到她脸上,肖泊都有办法还回去,裴昭樱稍有了点力气,有恃无恐地想闹他。

肖泊克制笑意流泻,忙跟她讲要紧的正事,轻微叹息:

“殿下要有心理准备,凶手是在那屋子女眷里面,不一定能让凶手得到我们最想要的惩罚。”

“那先让她脱一层皮,这笔帐记着,日后慢慢还。”

裴昭樱不矫情,不局限一时得失。京中鼎立情态微妙,不好把一品大员女眷说杀就杀,否则事态反扑,狗急跳墙。

肖泊留人,磋磨人性,即便此事细节不便外传,也要借人之口把凶手名声毁尽,能多添堵就多添堵。

要定罪,光凭陆云栖的诊断,凶手尚能咬死不认。

“不必伤怀多想,也别觉得是没给我讨回公道,如今的形式很难,不够我们一蹴而就,我们将这件事发挥到最大有利的作用便好。”

裴昭樱积了一口气,一连串地让肖泊宽心,不要自责。

尽管他们还没交流过凶手的名字,已能互相读懂,体谅成全。

肖泊正欲再说些话,殿外已响起内监喊的皇帝摆驾之声。

排场还没出来,裴珩便火急火燎地大踏步进来,免了虚礼,稍微对裴昭樱点了头,遣散了闲杂人等,坐下拍桌,怒不可遏。

“岂有此理!朕已命殿前司对此事封锁消息,不可外露,消息居然还是传到了肖与澄处!他口称担心小妹,卸甲布衣,在宫门外请求夜见呢!朕的殿前司,果真是有肖与澄的人!”

肖泊不意外:

“是的,此事是个契机,过后陛下需要严厉整治殿前司,拔出肖与澄埋下的刺。至于他星夜求见,有了这次夜进宫门,以后他对皇宫恐怕就更是进出自如、如履平地了,陛下还要拖着他,至少要到天亮。”

“你不知,肖与澄虽自身未佩剑着甲,口口声声说小妹未按时归家定是在宫中犯了错,他愿替妹请罪,但他身后跟着西郊大营的精锐呢!这件事,若成了逼他野心的筏子,他同朕彻底撕破了脸,带兵攻了进来,朕的江山岂不是要在今日倾覆!”

太后在被陈清利害后,惶惶不得安眠,拖着裴珩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诉。

期间,听闻肖与澄夜请进宫,更是只觉得篡权夺位的利刃就横在她的颈间了,登时被惊出了高热,去了半条命。

宫闱乱了个透,裴珩独木难支,身心俱疲。

殿前司、羽林军这样皇家心腹底牌,还渗了肖与澄的人,裴珩愤畏交加,可以信任的还是只有裴昭樱与她的新夫婿,马不停蹄赶来,待裴昭樱比亲姐还亲。

裴昭樱挑了眉,没想到肖与澄对亲妹上心得很。

肖泊不想费心安慰裴珩,直截了当地扔出定论:

“陛下放心,肖与澄纵有反心,也不会选择今□□宫翻脸,事发突然,他没有后手,带兵攻入也没有回头路可走。跟随王朝沉沉浮浮百余年的世家贵女们还在殿内,肖与澄一反,自有人与他不共戴天,势不两立。”

“放心?那狼子野心的人盯着朕,朕如何放心?”裴珩不耐想要捡起个杯子掷了消气,可他还得仰仗着最亲近的这两人,忙笼住了紊乱,恳切道,“朕知道,肖泊大人对皇姐拳拳真心,对社稷忠心耿耿,此事,朕全权听肖泊大人的。”

在裴珩的恳切央求下,肖泊下了肖与澄有行动后的第一道命令:

“现在除了县主肖采贞,其他贵女可以放归了。肖与澄不能拖着一直不见,但天明后方可召见。”

裴昭樱把被子往上拉,只露出了双眼睛。

她最烦裴珩母子一有事情便亲亲热热逼她去做的样子。

这个麻烦,肖泊帮着解,她便装着中毒后气虚体弱,不能操劳的样子了。不过,她本来就因此伤了身子,困意上涌,眼皮子打架。

“别捂着自个儿。睡吧,我去偏殿看看,保准你睡醒能瞧见我。”

当着裴珩的面,肖泊伸手探了探她脑袋的温度,悬下的心松了松。

裴昭樱知道裴珩在留意观察,误以为他们是伉俪情深,此事不好解释,裴昭樱忙闭上了眼睛,眼不见为净。

等肖泊去了,身边一空,裴昭樱惆怅地恨没多留肖泊讲两句话,气裴珩连带着把肖泊当个物件用,侧身背对着人睡。

绮罗顶了肖泊的缺,守着裴昭樱,恨恨盯着偏殿,等凶手得到报应。

“凭什么把她们放走,单单只留下我?”肖采贞打架打赢了,给桑宁蕴脸上添了两道血痕,正当得意之际,守门禁军客客气气送走了其他女子,单单用长戟格挡住了她的脚步。

桑宁蕴发髻凌乱,屈膝行礼道谢,回首投来轻蔑。

没有人回答肖采贞的问题。

“为什么要这样对我?我兄长是不会放过你们的!陛下、太后也不会容许你们这般对待我!”

不见底的沉默能把一个人逼疯,肖采贞彻底慌神到破音。没有一个人与她作伴的时刻,她才惊觉,深宫隔开了她与最信任的大哥,有多少冤魂,不明不白地葬在这里呢……

“肖采贞,你是真蠢啊,是真不明白何以至此的吗?”

正当肖采贞绝望拍门之际,门开了,进来了一个她不愿见到的人,虽然同她一样姓肖。

她如看到了索命的鬼魅,步步后退,直到踉跄绊摔于地。

肖泊居高临下,没有搀扶之意,挟了一张陆云栖下判断的纸笺,飘飘然丢下去。

“你好大的胆子,将会与长公主所服药物相克之物混于香粉中,由此下毒,你几个脑袋够砍?”

肖采贞抓住纸笺,单匆匆扫了一眼,咬住下唇止住哭泣的冲动,发颤呼喊:

“什么相克之物?我一概不知!我要见兄长!兄长会还我清白的!你这个——”

她想骂肖泊是恶鬼,临了忍住了。

因为肖泊真的是恶鬼。

她还记得童年差点被肖泊溺死的事……

尽管是大冬天,她顽皮在先,在肖泊的必经之路倒了油,害他不慎滑入深冬冰冷的池水中,可是隔日,她最喜欢的纸鸢就可可怜怜被丢弃在池塘边了,她蹲下去捡,就在那一刻神不知鬼不觉不知被谁推入水中,一个丫鬟婆子都没有,她挣扎呼喊,要不是亲哥及时赶到,她真的会被活活淹死……

肖采贞聪明地没跟任何人提起,挣扎中,她看到了凋零花丛后面一双冷冰冰的眼睛,只是从今往后愈发紧紧粘着肖与澄。

“敢在我面前说谎,嗯?”

肖泊不怒反笑。

肖采贞牙关打颤,避了他的目光:“肖泊,我们都是肖家人,你不能这么狠,我怎会知道药物的相生相克……”

“你不知道,但是你身边服侍你长大的陈婆子知道对不对?我去把陈婆子抓来,好生审问。”肖泊知道肖采贞不想看到他,那么他偏往她跟前凑,干脆蹲了下来,让委顿在地的人躲不了。

肖采贞肩膀一抖,似是筋疲力尽。

那是从小看着她长成,与亲人一般的陈婆子啊!

到了此时,自保为上,肖采贞仍嗫嚅:“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第一缕天光照进来了。

止住了肖泊的话头,他遗憾地起身抖了抖衣衫,继续让禁军看守,预备和肖与澄打一场兵不血刃的硬仗。

天亮了,宫门开钥,裴珩找不到理由阻止肖与澄进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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