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家婚事不得奏乐吹笙、锣鼓喧天,裴珩亲下了命令,说裴昭樱的婚仪要操办得“位比亲王,仪同皇后”,穿红着绿富贵堂皇的一行人马稳重肃穆,喜气中不坠皇家的高高在上。
大清早,裴昭樱被唤起来由喜嬷嬷梳头开脸,妆发齐全,辞别皇帝、太后。
太后连连受惊,只想早日把她送走,简单交代了两句就打发她去了。
缀了满身璎珞玉石,初被人抬上轿时,裴昭樱还没觉得有什么。
等到出了宫门,裴昭樱听外面的人宣布驸马迎长公主回府完婚,知道以新婚夫妻的身份和肖泊碰上头了,后知后觉回过味来,不知所措地浮了满脸的汗。
喜帕覆面不透气,裴昭樱要撩开大口呼吸,被绮罗拦了:
“殿下且忍一忍,喜帕要等驸马亲手揭开等,我们备婚这么久,图个好彩头吧,保佑日后顺顺利利,琴瑟和鸣。”
裴昭樱听得心里没底,撩开厚重缝了雀翎的轿帘,事到临头没出息地问执戟护卫的金晨宵:
“怎么办怎么办?洞房花烛夜,孤该怎么过啊?孤许诺了肖泊大人将以国士待之,却转头把他送入了洞房,会不会被记恨一辈子?”
“合了殿下心意就宠幸呗,尚主是他的荣幸。”
“这……妥当吗?”
“当然妥当,肖泊大人都欢欢喜喜地过来迎娶了,不做点什么,反倒是没给他下降恩德!殿下,你这样的女子,宠幸个男子,何必瞻前顾后?何况是你明媒婚嫁的夫婿呢!”
裴昭樱想看清前方开路的肖泊的身形,无奈喜帕掀不得,她看了他大概要心虚,发了一身的虚汗,有苦难言。
不过,肖泊备婚以来,确实未露反感……可他们要正经夫妻相待过起日子,裴昭樱又觉得不太对劲。
江逾白听了,探头咬牙来骂:
“你就是该骂!明明对了那肖泊起了贼心,又不敢豁出去担染指谋士身子的骂名,你此刻,定然希冀着肖泊主动投怀送抱,叫你‘迫于无奈’地一亲芳泽!”
金晨宵忙提醒江逾白不得无礼,江逾白已红了眼眶,不知是被气的还是怎的,金晨宵的劝诫便吞了回去。
裴昭樱干巴巴地笑:“哪里的话……逾白,你太言重了,稍微顾及点我的颜面行不行?我好歹是个姑娘家。”
江逾白手背青筋绷起,气势颓然:“趁现在还未入洞房,我再问你一句,当真想成了这么婚事?若实在非你所愿,大不了,我带你一走了之,不要再被这些身不由己的事务所扰……”
“你疯啦!这个亲要结的!我愿意结!事情我担着,你不用多操心。”
裴昭樱被江逾白这话吓住,事到临头,天下人的眼睛全盯着这门亲,哪里容得她临阵脱逃。
她笃定地撂下话,扔了毡帘,缩回喜轿内。
肖泊频频勒马回望,留意着喜轿处的动静,自然看到了裴昭樱与亲卫们的私语笑谈。
话语湮没在马蹄人声中,他不太清晰地望见喜帕晃荡间无意漏出的下半张脸,唇角的弧度是向上的,含笑带嗔。
与前世的端庄凝重没有半分喜色不同。
肖泊暗想,裴昭樱是能够接受她的。
虽然没指望走过婚仪流程后,即能同寻常夫妻般相处,他还是想静默守她在身旁,总有一日,能使得坚冰化冻。
肖泊当新郎官是头一回,道途两旁守卫拦出的距离外,挤满了围观道贺的百姓。
长公主的姿容不能随便露,引领队伍的驸马成了皇家的脸面,感叹驸马姿容相貌的话一句接一句往人耳朵里钻。
肖泊手里过遍了棘手的要案,见过各类风浪,独独缺乏迎娶新娘、接受道贺的经验,面皮在此刻薄得很,染上沁进肉里的红,他当是被日光灼出来了。
幸亏马儿一步一步驮着他走得很是稳当,否则,他光是想想真的迎娶到了惦记两世的神仙,已头晕目眩心神发震,辨不清东南西北了。
还好,他习惯了不外露情绪,端庄挺直地稳居于马背上,任谁也休想看穿他八面玲珑的伪装。
从皇宫到长公主府的路,走过一次又一次,唯今日迢迢漫漫,裴昭樱一颗心在热油里滚了几遭似的,想多掀帘子看看红衣锦袍的新郎,可抹不开面子。
终于到了府门口,王公重臣列队恭贺,喜轿落稳,喜嬷嬷讲了好些吉祥话,侍女们要将裴昭樱的轮椅抬下来时,裴昭樱皱了眉不乐意。
那么多双眼睛,她不想好端端嫁一回人,被目睹着不体面的窘态。
“肖泊,你背我。”裴昭樱顾全体统的这点小心思很难直接对人讲明,所以话出口时,带了些许气恼。
“我在的,自然是乐意为殿下效劳。”在裴昭樱发话前,肖泊已然下马近了轿子。
“嗯。”裴昭樱胸口一热,低低应了声,在手下人的帮扶下顺顺当当伏上了肖泊的背。
周围人见状,更起了一波欢呼鼓掌的热潮,都道长公主与驸马果真是伉俪情深。
肖泊看着单薄易折,上半身的躯体紧密贴近后,坚固牢靠得像一面山。
裴昭樱一横心,胳膊紧揽住肖泊的脖子,不想掉下来,便贴得紧实点。
只是她的头侧开了,不想让肖泊察觉她面颊滚烫,泄露了心事,实在是,严丝合缝……羞人得很。
肖泊常年练武,没感受到身上压了重物,裴昭樱的份量轻得让他苦涩。
上一世,这么孤单瘦小的裴昭樱和肖与澄大婚当日,倔强固执地保持不屈。
肖泊背着裴昭樱,跨步,扎扎实实一步一步地走上台阶,跨过门槛,众人叫好。
背上的人呼吸和心跳乱如骤雨,没逃过肖泊这个习武之人的感知。
他谨慎地协同裴昭樱的陪嫁侍女等先将她送入新房,没多说,遵循礼法开宴酬客。
肖家人没来,肖与澄还记恨着妹妹被褫夺县主名号一事,称病闭门不出。
有肖家家主带头摆脸色,祖宗其他长辈听之任之,没有一人到场。
肖泊毫不在意,他从小在肖家受尽冷眼,肖家人不给他面子,他也没把肖家的人当亲人看。
只是在觥筹交错、往来庆贺中,肖泊蓦地一震——这一次,他的身份是驸马、是新郎,不再是男方那个凑数的傧相了……
上一世,裴昭樱没受得了皇帝母子的恳求,咬牙踏入火坑,嫁给肖与澄。
议亲阶段,肖与澄已经处处为难,要求裴昭樱迁居大司空府,处处拿着大男人的架子。
裴昭樱为了大局,能忍则忍,出嫁那日,凄风苦雨,她随嫁人员们个个面带忧色,不像是送亲的,倒像是送葬的。
肖与澄不重视尚主,加之家族中实在没有适龄的男子,便打发了肖泊当男方的傧相。
肖泊在大司空府门前,正欲以礼相迎,发现肖与澄甚至没有用木板为裴昭樱搭一道便于轮椅临时通行的小径。
肖与澄座下第一谋士薛粲得了指令,还刻意为难。
薛粲道:“大司空是国之重臣,安危不得有失,殿下进肖家的门前,还需搜身,不可让任何武器进门。”
说着,便有手脚粗鲁的士兵对着裴昭樱身边侍女粗暴搜查,男人的手甚至伸进了姑娘家的袖袍中……
“住手!你们好大的胆子,敢动孤身边的人!”裴昭樱厉喝。
长公主与大司空大婚,朝堂上有份量的人都到了,肖与澄聚集了所有人当众给裴昭樱下马威。
侍女年岁轻,知道是大喜之日,一番受辱,没忍住缩在裴昭樱轮椅后面哭出了声。
薛粲借题发挥道:“哭什么哭!你主子办喜事,你哭丧上了!”
接着,薛粲对裴昭樱绵里藏针:“殿下,既然嫁为人妇,便少不得遵循为人妇的规矩,何必与我剑拔弩张,坏了喜气?请殿下接受搜身,从了大司空府规矩吧。”
“孤也要被搜身?”裴昭樱怒极反笑。
“是的,殿下亦不可免。”
肖泊想制止这一场羞辱,奈何暂时没有想到法子,薛粲的地位远高过他,他硬开口唱反调没有作用。
周遭人交头接耳,惊讶连连——
“天呐,连长公主进府都要被搜身……”
“就没见过哪家新妇进门这么遭罪的,还是皇帝嫁姐姐呢!”
“听说过婚后立规矩的,进门前下马威,大司空真是……唉……”
那时,肖泊还没有和裴昭樱打过照面,裴昭樱面覆喜帕,互相没有记着人脸,肖泊只简单地对她升腾起同情。
肖泊以为她会被气哭,会发抖无助。
不曾想,裴昭樱稳如泰山,一手安抚着受惊的侍女,一边爽朗大笑。
“好啊,你一心为你家主子安危着想,孤认了,”裴昭樱轻声诱问,“孤身上确实带了刀,交给阁下可好啊?互相行个方便,你总不能让人真在主母身上摸上摸下吧?”
要真如此,肖与澄的脸等于也一点不要了。
肖泊诧异她这么快就屈服。
薛粲倒以为,是长公主看清了局势,互退一步了。
薛粲忙不迭走近前来,说:“殿下能看得开,那是最……啊——!”
他痛苦惨叫。
肩膀血流如注。
鲜血溅到了喜帕上。
裴昭樱正是在他防范最薄弱之时,当机立断拔下头上凤簪,使劲全力向上整根送进了薛粲的肩膀……
簪头似乎与薛粲的骨头发生碰撞,发出了令人牙酸的声音。
宾客们大惊失色,士兵们亮出兵器,将裴昭樱和她的送亲队伍团团包围。
薛粲好歹算个名士,忍着疼,不开口求饶:“殿下在大司空府门口行凶,是不想要这门亲事了吗?——啊啊啊!”
他一开始废话,裴昭樱就再把簪子往里头戳一戳,之后用尽全力全拔出来。
薛粲肩上出现了个喷血的窟窿,他跌坐在地,捂着肩膀,脸色因失血和疼痛而发白。
裴昭樱厌弃地丢了簪子,“咯咯”抚掌大笑:“阁下要武器,孤这不是把武器交给你了吗?孤只想顺顺利利成了这门亲事,安稳度日,你们主子想要伺机欺侮于人,想都不要想,大不了大家一齐不要好过!”
“正好,大婚当日,你的血,为孤添了颜色。”
“快去奉劝你们主子,别想着法子为难人,刀枪剑戟搜身可交,钗环发簪要不要全卸下来,让孤披头散发光着身子?有心杀人,什么不能拿来做凶器?他要不要过日子?”
红盖头沾染了鲜血,深下去了扎眼的一大块,裴昭樱亲手以血洗去耻辱,以牙还牙。
这艳丽夺目的正红,从那刻开始,拓到了肖泊灵魂深处。
世间竟然有人能深陷淤泥之中,仍不摧眉折腰,不改颜色。
肖泊下了台阶,躬身行礼:
“殿下千金之躯,是冒犯的人行事不妥,冲撞了殿下。府上道路还未修缮便利,臣恭请殿下入府可好?”
“嗯,有劳。”裴昭樱觉得,肖家总算来了个说人话的了,刚好解围,不至于让事态一发不可收拾。
“失礼了。”肖泊带着稳妥老实的下人,一齐抬起轮椅走过石阶,踏入府门。
尤其是肖泊,万分留神着轮椅的平衡,不颠簸到裴昭樱,也不增加肢体接触,唐突新娘。
其间,他听到裴昭樱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
堂堂长公主,大婚当日要当众受搜身之辱,日后的日子怎能好过了去?
肖泊离群索居地长到了这个年岁,不该对肖与澄到人起什么善心的,便就心口一抽一抽,想留下只言片语的安慰。
也许星星点点的好意,能给这步入深府的女子,一点黑暗中微不足道的慰藉。
不过肖泊没有等到方便说话的时机,轮椅入门后,裴昭樱的侍女们急急忙忙接手,跟着肖家的人接引去新房。
裴昭樱强忍多时的泪,急需一个没有外人的地方发泄。
新娘身上不知是什么香,缠在肖泊衣带上,倔强辽远得如同裴昭樱本人。
最后还是伴随着时间,在风中越来越淡了。
一念落,一念生。
肖与澄真的被裴昭樱这番石破惊天同归于尽的举动吓破了胆,生怕同床共枕时也被这么照准了要害来上一次,小命不保,不敢踏足新房,两人从此没有同宿过一日。
这却没有妨碍肖与澄隔三差五给裴昭樱找茬添堵,还有不讲道理的小姑子折腾。
肖家后宅的事,肖泊插不上手,没理由管。在府内,两个人怎么也没有打照面的时机,肖泊奇怪,两个人竟然可以无缘至此。
后来,裴昭樱忍不了了,带人分府别居,时常饮酒听曲抒怀。
有一次,肖泊为了查案改扮成乐师混在乐人队伍中,被裴昭樱拦了。
美艳无双中带着颓靡之美的女人葱指轻点:“就你,出来,给孤弹曲子。”
肖泊抱着琴,没动步子,怔怔然望她。
裴昭樱满脸纯澈的狐疑:“喂,就是你,动弹一下啊?怎么不听孤的命令?”
她一点儿也没认出他。
顶替失落的是滔天的窃喜。
他认识她很久了,她仿佛才开始见到他,这与换了身份,没有不同。
一曲《长河吟》自指尖流出,肖泊没有告知过她真实名字,不妨碍高山流水,相伴日久……
伦理,身份,挂碍,在今生俱灰飞烟灭了。
陆云栖是给裴昭樱调理养身的大功臣,虽官职品阶不高,他们给她单在清幽雅致的凉亭里开了一桌喜酒。
陆云栖畅快大吃大嚼,不需跟在上官后面点头哈腰,十分自在。
期间,肖泊来看了看她,陆云栖一拍大腿:
“恭喜啊,现在要改口叫肖泊大人驸马了。殿下中毒一事,我反复观察记录了脉象,有了些新的发现……”
肖泊听她说完,醉意朦胧的眼睛一下子被点亮,告谢离开,步履匆匆地朝着新房方向去。
“砰——”有人目睹鸳鸯成双,狠狠地踹了一脚假山,滚下来好大一块落石。
陆云栖被吓得一抖,招呼那人道:“江统领?江统领巡防了一天还没停啊,来喝杯喜酒吧。”
江逾白冷淡转身:“不用,我不饿。”
裴昭樱等待礼成,倒是饿极了,没少吃糕点垫肚子。
吃渴了喝水,喝好了吃点心,如此循环,苦着脸跟管家嬷嬷嚎:
“嬷嬷,孤撑着了……”
“殿下少吃些,肠胃自然畅快了!”
裴昭樱没好意思说,她想到跟肖泊成亲洞房,比上战场还紧张无措,只好用吃东西缓解。
“来了来了,姑爷来了,殿下,我们再整理一下。”
绮罗时刻留意着外头的动静,听到了脚步声,招呼小丫头们再将裴昭樱的衣袍发饰理顺了,尤其留意着别让嫁衣上沾了糕点碎屑。
说话间门已开了,来者步履稳重,不像是喝醉了酒。
管家嬷嬷笑容满面,招呼着新人完成合卺礼。
裴昭樱喜欢在肖泊面前充见过世面的大尾巴狼,尽量不吱声,一定要应声的时候,惜字如金,保持威仪。
结果,一人一杯合卺酒成礼时,裴昭樱手抖,带着肖泊的小臂发颤。
就连酒杯的液面,也晃呀晃的。
隐约听到了肖泊的一声轻笑。
裴昭樱大失颜面,隔着盖头,羞恼地翻了个白眼。
合卺酒入喉后,管家嬷嬷请驸马揭盖头。
裴昭樱心说着她还没准备好,束缚视野的盖头便被挑开,肖泊清俊无双的脸孔撞进了她的目光中。
肖泊脖子耳朵被酬客的喜酒染上了酡红,眼睛亮晶晶的,神志清明,没有醉意。
裴昭樱大失所望。
肖泊要是喝醉了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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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两世大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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