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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黑衣人夜探

“豫州反杀案”后,肖泊受了皇帝亲口称赞的洞若观火,刚正不阿。

大理寺人人认为,肖泊定然从此以后仕途一片光明,阿谀奉承者众多。

也有人不屑道:

“陛下夸他,那是因为他姓肖,你们还真觉得他自身能有几分本事?陛下那么敬畏大司空,大司空家飞出来的野鸡,陛下都能夸是凤凰!”

肖泊对毁誉皆充耳不闻,埋头于卷宗之中,做好本职,吃在大理寺饭堂,宿在大理寺宿院,不交朋党,不媚君上。

同僚串门感叹道:

“我真受够了这个破宿院了,都怪京城地贵,否则我非搬出去不可。肖泊你也真是,有家不回,没苦硬吃。”

所谓的家是肖家,即是大司空府,肖泊简单解释:

“宿院虽条件一般,但好在不受束缚,随心自由,没有繁文缛节叨扰,亦能安乐。”

同僚与肖泊相处时日久了,大概知道肖泊在肖家的水深火热,识趣换了话题:

“我跟你说,我手上最近可被分到了个新奇的案子呢!嘿,城南有家富户小姐,出身皇商,父母宠爱,南边半条街都是她的私产呢,可是她却无缘无故瞎了,报官哭说定是有人下毒谋害。”

肖泊眼皮一跳:

“可查出是何人所为?”

“在本大人英明神武的调查下,当然查出来了,下毒人是——她同族的弟弟!”

同僚观察到了素来没有表情的肖泊脸上划过不平,得意地口若悬河:

“你一定想问,她同族的弟弟,也就是她的娘家,为什么反要下毒来害她呢?因为她弟,正是怕家产都会落入这位能干的掌上明珠手上啊!这就叫家鬼害家人,富贵人家更是人心难测。”

“我去卷宗室一趟,你自便。”肖泊皱着眉,拿上钥匙提着剑,疾步往大理寺卷宗室走去。

同僚的这个案子给了他启发。

他总想着,要如何从现在开始,将裴昭樱呵护周全,避开日后遇刺身亡的结局。

却不曾想过,两次刺杀并非隔绝孤立的事件,也许拥有同一个幕后主使,一次未成,蛰伏多年,誓达目的。

肖泊开了卷宗室的门,掌灯翻阅着当年裴昭樱遇刺案的记录。

定论不明不白,说是谋逆的齐王身死之后,其残部不甘,将矛头对准了裴昭樱,在失手后皆服毒自尽。

这般说辞已是最大的疑点——

先齐王要争夺的是皇位,他和他的手下最恨的人应当是皇帝裴珩,不如杀进宫与裴珩同归于尽算了,将人手全交代在杀裴昭樱上,于皇位毫无影响。

同僚那句“家鬼害家人”激得他心脏猛跳,久久不静。

只可惜记载的证据实在太少,案发的当年肖泊还在地方上当详断官,对京城情况一无所知。肖泊沉默着,将卷宗归位,踏出陋室,合着月光,步履沉重。

他才走入拐角,便见一人影利落翻墙入院,手起剑落砍断了卷宗室的锁,闪身入内。

肖泊一惊,提剑欲追。

眼前回忆起黑衣人剑柄一闪而过的花样,与军械统一制式大有不同,即刻便让肖泊将其来路与京中的己方势力区分开。

电光火石间,肖泊确认了来者的身份,他料定,即使此刻他不追上去将人拿了个现行,那人也少不得调回头来找他。

不如先按兵不动,等鱼上钩。

肖泊便含笑回了宿院,然后照常看看书,赏赏月,甚至很有雅兴地给墙角生出的野草浇了水,无聊了就在竹林旁无人的小径上散心走两步。

总之,刻意无视了暗处飘过来闪过去的人影。

“喂,你功夫差到一点儿都没发现我吗?小爷我已经故意在你面前露了很多破绽了。”

肖泊气定神闲折腾了没半个时辰,先前潜入卷宗室的黑衣人忍不住在他跟前显了形。

肖泊听到是个男声,脸垮下去了一大半。

他竟然不知,裴昭樱身边还有个如此深得信任的男子。

“长公主有吩咐,直说便是。”肖泊冷若冰霜,给不了好脸色。

“你怎么知道我是长公主的人?”黑衣人狐疑地检查了一遍,他连一张俊脸都捂得严严实实的呢!怎么还被人认出?

“下次行事,记得把剑柄也用布裹上。”

肖泊是真的想拔剑劈了他。

他将裴昭樱的画技笔触深印在心。

黑衣人剑柄的花样明显是先由裴昭樱画好了,再由工匠打造的,黑衣人能得裴昭樱亲笔,关系匪浅。

肖泊胸口中一阵气血翻腾,手指不受控的按住了剑,电光火石间想好了藏尸地点……如果裴昭樱少了个得用了帮手,他再投诚,必然能顶上此人又亲又近的缺……

理智制着疯狂,肖泊忍着不再看那细腻流畅的祥云纹样一眼。

“看来你还怪懂事的,那我也不跟你兜圈子了。如今朝中局势杂乱,各方浑水摸鱼,鲜有人为国为民,你可愿为长公主效力?好处少不了,良心也过得去。”

“嗯。”肖泊应了声。

敷衍的回答令黑衣人动了怒意:

“殿下有爱才之心,好心好意,想要将你收入麾下,让你更好地施展才华,守护百姓和公义,你这算什么意思?”

“阁下没听到,我‘嗯’即是同意吗?阁下为长公主做事,还要多加提升涵养才是。”肖泊对人露出八面玲珑的笑,没有破绽,只是气死人不偿命。

“空口无凭,你就没有什么投诚之举?”

“放阁下畅通无阻地入卷宗室还不算?长公主要查的东西,在下全力配合。还请劳烦阁下买一副新锁换上,钥匙埋我窗前的花坛里,免得大家发现进贼,在下不好交差。”

肖泊腹诽,裴昭樱怎信任这般有勇无谋的莽夫?

大理寺那破锁,拿根铁丝即可打开,不留痕迹,这人直接砍了,生怕不被人发现有异。论细心缜密,这人比不得他一分一毫!

黑衣人这才恍然大悟:“原来你是故意放我进去的。”

肖泊咬牙道:“阁下难道笃定武艺一定在我之上么?”

他若有心想拦,卷宗室一个苍蝇也飞不进去!

“你这个文弱书生,口气好大,那便让你见识见识小爷的剑术,开开眼了。”

黑衣人经不得肖泊再一再二夹枪带棒的冷待,铿然拔剑,一片白芒向肖泊面门袭来。

他只当肖泊是个平平无奇的文官而已,虽带了怒,但总归不想要了肖泊性命,这一招在劲力上留有了不少余地。

来得正好。

肖泊目光凝在剑尖上一点,游龙般的剑法在他眼中被分解得分外清晰,这一剑能看出深厚的内家功夫,他觉得堪堪配为裴昭樱翻墙跑腿。

可肖泊已压了醋意多时,正愁找不到与黑衣人交手的机会,丝毫不避其锋芒,抽出三尺青锋悍然迎上格挡。

这含醋带怒的一剑,震得黑衣人虎口发麻。

黑衣人眼中生疑,如何想到,一个单薄文官能在一招之间就压过了他,此前他甚至觉得,肖泊随身带的剑只不过是一种装饰,最多花拳绣腿。

这么一愣神,已让肖泊反而把握住了战局的主动,使出一套飒沓如星的剑法,写意挥去,杀机暗藏。

黑衣人暗叫不好,高手过招,关键时刻分神最为致命,可他的傲气也不容许自己就这么被肖泊压制,提升了内劲,与之周旋开来。

寻常人只知道肖泊父亲是一介草民,肖与澄更是不屑地嘲讽其父是江湖草莽,可实际上,二十多年前,那人是威震江湖的天下第一剑,只不过拜在肖家小姐的石榴裙下,才金盆洗手巅峰退隐罢了。

肖泊自幼避人耳目悄悄随父学剑,又小心藏拙不当出头鸟,一身武艺,到了今日才有施展的时机,黑衣人又是个罕见的能与其过招的对手,肖泊越打越觉畅快,浑身真气运转不竭。

二人剑气所扫之处,一排竹子“唰唰”地被从中砍断,轰然倒地,激起不小的动静,渐渐的起了脚步声,是大理寺巡夜的差役闻声要来查看情况。

黑衣人暗骂了句疯子,晃了个虚招,争了个脱身的空隙:

“我还得跟殿下交差,没空与你比试了,既然你有心投诚,殿下一定不会亏待你的,告辞。”

肖泊拿瞧傻子的眼神瞧黑衣人腾空离去的背影。

裴昭樱无依孤苦,身若浮萍,他有心将一颗心剖给她,她也会驻足不前,不肯轻信。

可是有旁的男子,已经得到了她的信任了。

难道他天生就该晚于他人一步?

从前是落后于肖与澄,如今这男子是哪里冒出来的?痴痴傻傻,还能侍奉于尊前。

肖泊拂袖冷哼,血液随夜色渐冷,回房后,点燃一盏孤灯,摊开一张纸,写下了几个字。

分别是——皇帝,太后,肖与澄,齐王旧部,其他。

皇帝太后某种情况下可以视作一体,但前朝还曾出现过吕后摄政、武帝改周,母子之间的利益也未必能一条路走到头。加之裴珩年岁渐大,必然不愿为母后马首是瞻,不知不觉间,母子的心会分成两条。

肖与澄定然重走谋逆之路,只是还不能确定是否与刺杀裴昭樱有关。

齐王旧部这种能拿得到明面上的理由,不过是搪塞罢了。

肖泊最怕的,便是还有连他都没能察觉的其他人作乱。

重来一次,他没有留下为自己打算的余地,算计考量全然扑在裴昭樱身上,以身铺路,在所不惜。

要是有人暗中谋划布局,连他的耳目都绕过了要害裴昭樱,他可拦得住?

等到了回天无力之时,他情愿死在她前头。

肖泊揉皱纸张,细细将其烧为灰烬,使之如同他还不能见天日的心意。

他这一生,注定是要献给她的,她不靠过来,他就慢慢地朝她走去。

不得不说,看惯了肖泊清爽简明的铁画银钩,再看手下人誊抄的狗爬一样的字体,裴昭樱大为光火。

她把纸卷成筒,恨铁不成钢地往人脑袋上敲,骂道:

“你看看你,写的这叫什么字?你字识全乎了吗?一副胸无点墨的样子,真是影响我查案!”

“你别生气嘛,我怕大理寺的人发现,写得潦草了些而已,于大局无碍。”

江逾白任由裴昭樱撒了气,又说:

“对了,肖泊早就发现我了,他是任由我进去誊抄卷宗的。”

这令裴昭樱意外又不意外,也许,对他而言,这只是桩顺水人情,不算他一定是站在了她这处。

肖泊所行所举,光明正大,为国为民,而裴昭樱总是猜不透他乌眸之下的算筹。

但倘若换了别人要大摇大摆进入大理寺重地,肖泊并不能允,裴昭樱想明白了这点,胸口一暖:

“那该找个机会好好谢谢肖泊大人。”

“你的招贤纳才之意我也传达给他了。”

裴昭樱扯紧了袖口,暗骂自己没出息,招贤纳才之事不要紧张得如同怀春少女:

“他……他怎么说?”

“‘嗯’。”

裴昭樱一愣,连着眨了两下眼睛,怕耳朵漏了字句。

“他只说了个,‘嗯’。”

裴昭樱满身气力猛然一泄。

他向她暗示过,要成为她手中的剑。

正式抛出邀请前,裴昭樱也猜测了他所有可能的反应,理清了朝堂上所有纷杂的利益线,皇帝,肖家,世家大族,寒门新秀,地方诸侯……

原来,肖泊真如谪仙,心中眼中空无一物,毫无波动,那点反应都算不上反应。

那为何,又要对她字字暗示,步步靠近?

“好啦,别为了一个肖泊难受费心,我这不是回来帮你了?”

江逾白靠近一步,软了嗓音,伸手要如同年少初时那般揉揉她的头发,被裴昭樱不客气地一手拍掉,还剜了一眼,警告他管住手脚。

裴昭樱年少时,仗着是没有存在感的宗室女,行事大胆,微服去民间闯荡,体察民生,过了好一阵子快意江湖的日子。

她便在那时与江逾白不打不相识,掌权后一路将江逾白提拔重用,成了她最为信任的肱骨心腹。

残疾之初,裴昭樱终日以泪洗面愁眉不展,对江逾白的鼓励安慰视若无睹,江逾白犯了脾气,辞官隐居在京郊草庐,两人讴上了气。

眼下正是用人之际,裴昭樱派人去服了个软,江逾白见她重整旗鼓,就坡下驴,回来官复原职,统领禁卫。

江逾白寻了别的话题关心:

“我听说,太后给你安排了擅长针灸的太医陆云栖每三日到你府上一次为你调理?不知这个陆医官医术如何,但你总要自己打起精神,不管前路如何,一步一步往前挪就是了。身子是自己的,千万珍重,好好保养。”

裴昭樱满心盛着肖泊,应合了几句,就将人遣走了,久不熄灯,独坐案前,整理旧案呈现的线索。

内里一团酸涩,浓重地积累蔓延,将期待酿成无奈。

她已经打探清楚了肖泊的身世,他是肖与澄姑姑的儿子。

其父出身江湖草莽,入赘肖家,在肖泊母亲早逝后便看破红尘,在逢恩寺出家为僧。

裴昭樱想,肖泊年幼失了双亲的庇护,从官场上肖与澄对他的态度已能管中窥豹,他独自于官场上耕耘,定然内外吃了不少苦头。

她甚至打算好了,择日摆一桌纳贤的宴席,表明他既入她麾下,她便不会将他当作肖家人看待、防备,再忐忑与他商量,可愿成为她别无选择下的驸马?就当主公与谋士间,另一种形式的相依为命、荣辱与共了。

可肖泊半分也不在乎。

她却……开始在乎起来这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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