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日常来长信殿,虞枝本已经渐渐不再回忆起在殿中的过去。但适逢阴雨天,像极了宫变那夜,恰好陪在她身边的也是春桃。
风声疏狂,雨滴倾泄,天地昏昏如墨色。
虞枝看着最后一点火星复归于平静,点点猩红的火焰变灰,寥寥无几。升起的宣纸焚烧的味道同殿内终年不散的檀香味混合,渐渐消散闻不到了。
虞枝视线向上,盯着一根房梁出神。这根房梁曾承载着她的生命,她有时忍不住想,若是那根白绫结实一点,谢玄反得晚一点,一切又会是什么样呢?
如果等到谢玄破军入内,见到的是她已经冰冷僵硬了的尸体……
听说吊死的人死相可怖,也许会吓到谢玄。
虞枝想得入神,没注意到有人踏进来,也没注意到身后的春桃得了何人的指令悄悄退下,直到被一股不属于长信殿的冷香包围才反应过来。
“谢玄?”虞枝回过神,抬头就撞见谢玄好整以暇地看着她,“你怎么有功夫到这里来?”虞枝没错过他眉间的疲惫。
“暂时忙完了。”谢玄没什么束缚,席地坐在了跪在垫子上的虞枝旁边,一手撑地,一手慵懒地搭在曲起的膝盖上。
“既然忙完了就该好好休息,何苦大老远跑到这来?”虞枝不赞同谢玄冒着雨跑来跑去,有这时间多睡些觉也是好的。
“方才盯着房梁做什么?”谢玄抬头,完全绕过了虞枝的话题。他搭在膝盖上的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轻扣,暴露了他自知理亏。
“……在想如果宫变那天,如果你到的时候我已经死了,你会是什么反应。”虞枝语气平淡。
谢玄却猛然攥紧手掌,“没这个可能。”他立刻反驳。
“天下之事瞬息万变,”虞枝跪得端正,“又有谁能有一定的把握呢?”
谢玄显然不太想深入继续这个话题,他隐隐害怕,若是那天他来晚了,等待他的只有冰凉的尸体……不会哭不会笑。没有热气腾腾的鱼汤长寿面,也没有疲惫至极时送来的糕点,夜深时的身侧只有空荡……谢玄越想越觉得心神不宁,好似这些时日的温馨都是偷来的,本质上都是他的幻想。
也许有一种可能,他去得太晚,根本没救下虞枝。
想到这里,谢玄脑子忽地混沌起来,搭在膝上的手掌不禁抵上自己的额头,身子微微用力,指尖泄出颤抖。连日来的劳累让谢玄本就不稳定的的神经愈发紧绷。
偏偏虞枝这时将视线转到无悲无喜的金塑神像上,错过谢玄的异常。
她沉浸于自己的思绪,任由自己胡乱地想象,既幻想死的解脱,也畅想生的自由。
“如果我死了,你会怎样对待我的尸体?”问着问着,虞枝轻笑出声,觉得这问题滑稽。
谢玄声音很低,“用冰封起来。”
“再多的冰也阻止不了尸体的**,我会像世间所有离了根的花草一样枯萎衰败成一具白骨。”
“我不知道。”谢玄将头埋进膝间,声音闷闷的。
虞枝这时察觉到他的不对劲,“谢玄?你怎么了?”
忽然,手臂被攥紧,紧得发痛,似被拉进了一堵密不透风的墙。
“娘娘,为什么突然问我这个问题?”谢玄呼吸变得粗重,手中的力气也逐渐加深。
虞枝意识到自己方才的问题成了导火索,谢玄被自己刺激得发病了。虽然准确说她也不知道这究竟是什么病,太医也诊断不出,可一旦遇到关于她的问题,谢玄就会变得不正常。之前她已经有意控制,少说少做会令谢玄感到不安的话与事。怎想今天一朝放松就说错了话。
虞枝在心里轻叹一口气,尝试着挣脱不成,便只能安抚道:“不过是此时此地,让我想起了过去……”
虞枝好不容易抽出手,慌乱中碰到谢玄的额头,被烫得一惊。
“谢玄,你发热了?”虞枝提高音量。
谢玄仍低着头,将身体紧紧贴在虞枝身上,好以此确定这不是一场幻梦。
“嗯。”谢玄回答的很缓慢,还带着些气音。
虞枝想了会,才明白他这是在回答自己,一时又好气又好笑,“知道你还不松手?”
“为什么要松手?”谢玄反问,也不知道是清醒着还是已经烧迷糊了。
“不松手怎么叫人抬你回宫看太医?”
“可以不看太医。”
“不看太医你的发热怎么办?拖着我就能好啦?”虞枝快要受不了这样幼稚的互问互答。
她扫视过四周,在宫门外看见跟着的一群人,便喊道:“胡伽,命人去传太医!”
……
紫宸殿
谢玄喝的药中有安神的成分,他几天几夜没好好休息的疲惫精神终于能安枕。他此刻双目紧闭,似是沉睡。
虞枝传来胡伽,从他口中得知前线情况似乎不大稳定,谢玄今日脸色就没好过。更甚者在收到一封密信后折断了手中的笔杆,想来是看到了不大好的消息。
“我知道了,下去吧。”虞枝点点头。
东胡战斗力彪悍,又休养生息了这么几年,实力不容小觑,更何况胜败乃兵家常事,石留青在战场上有输有赢,大致和东胡保持了诡异的平衡,局势僵持不下。若是在这种情况下让东胡寻到了突破口,率先反攻成功,对谢玄来说将是极大的祸患。也难怪,他本就气火郁结,再经由她方才的一番‘生死’言论的设想,不禁急火攻心,病来如山倒了。
虞枝后悔自己脱口而出那些不吉利的话让谢玄多想分心,隐隐自责。便亲自服侍在谢玄病榻周围喂水擦汗,轻轻用团扇在他脸庞扇啊扇,微凉的气流从谢玄潮红的脸颊滑过,带来清凉。
病热缠身的谢玄感受到温柔的凉风,紧皱的眉头放松了些。
虞枝看着,情不自禁抬起手,到半空又放下,强迫自己转移注意力到别处,可过了一会,她又忍不住去看谢玄的眉间,最终还是敌不过心里一直作祟的念头,将手指点在谢玄眉间。
很热,跟个小火炉似的。
虞枝一边在心里犯嘀咕,一边轻轻挪动手指,抚平谢玄皱起的眉头。
之前心兰和她闲聊,说是宫外的女子最近都时兴在眉间点画图案,显人妩媚娇羞动人,不少脂粉铺子为了扩大生意,特意请了善丹青的画师设计图案,每家都有自己的不传法宝。京中贵女无不追捧,竞相以先装点了眉间为美。
虞枝闲着的一只手撑住下颌,停在谢玄眉间的手轻点。
她之前刚好画了好些个花样子,正愁不知道用在谁身上。若是拿谢玄来试……
尽管心里还在纠结,但虞枝眼睛已经飘到梳妆盒里的脂粉上。
小小画一个应该也没什么的吧?
睡梦中的谢玄陷入光怪陆离的梦境,全然不知虞枝心里的纠结,他嘴唇蠕动了几分,似是梦呓。
虞枝正忙着提笔调色,并未听清。等了一会,发现谢玄声音又没了,便暂时放下这回事,专心在谢玄眉间图画。
他五官端正隽秀,但偏偏眉眼和脸型有几分妖秾的艳丽。闭上眼,没了那股武将上位者的肃杀之气,精致之感便向外散发了出来,白面红唇,若是点上一颗红痣,说是神话中不分雌雄的神仙也差不多。
虞枝自觉当初自己被这人迷惑吸引,容貌就是很大一个原因。
虞枝抬起笔悬在他眉间上方。
上面是樱红色的脂粉,虞枝以笔用心描绘。
正在她入神之际,又听得谢玄迷迷糊糊的声音,这次声音要更大些:
“虞……”
虞?是在叫她的名字?
虞枝暂时停下手,俯身去听。
“怀瑜。”
这回她听得真切。
虞枝手一抖,鲜艳的脂粉液滴在谢玄脸上,从眼角滑落,好像一滴血泪,
怀瑜。
他在叫她的小字。
谢玄怎么会知道……
虞枝忽地忆起,在血染的大殿上,她的哥哥曾当着谢玄的面叫过她的字。
“怀瑜。”这一次他声音更大了些,还带着痛苦的闷哼。不知在他梦里是怎样一番光景。
“别这么叫我。”虞枝咬紧牙关,颤抖着补完谢玄眉间的最后一笔。
“怀瑜。”病中的谢玄泛起执拗,不肯放过她。
虞枝想要起身离远一点,不再听谢玄的呢喃。这声声入耳,令她回忆起大殿上的血腥和痛苦。尽管她已经刻意忘记了努力逃避,但事实依旧存于她的脑海。
不想谢玄反手,刚好拉住她的衣袖。
这下樱红的混了鲜花汁子的脂粉蹭到两人袖口和手指上。谢玄脸上未干的痕迹也流淌下来,无端端像泪像雨,也像一张调皮的花猫的脸。
虞枝心里百感交集。
这名字从前只有她们一家人知道,父亲和母亲是不大喊她的字的,只有哥哥喜欢,想来许是因为这字是他取的,于是他对待起来格外认真。
每当谢玄在梦中脱口而出这两个字时,虞枝的心就要颤上一颤。她无法不怪谢玄,也无法去怪谢玄,最终只能折磨自己。
空气里,有谁轻叹了一声。
“谢玄,我究竟……该怎么面对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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