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时泠不是说说而已。
他小藤椅不拎了，手炉不揣了，站到后山高处，看着盘腿修炼的谢珩。
前后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天边乌云成团，发出轰隆隆响声，转而凝聚成一道青紫色雷电，咔嚓一声劈到方才他坐着的地方。
阮时泠：“……”
要不是知道你在渡劫，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要蓄意谋杀。
卫无赦化作人形落到地面，看了半晌轻啧一声，“这渡劫天雷要劈不劈的，有点怪啊。”
你要是收起幸灾乐祸的语气，这句话倒是有几分可信度——他蠢蠢欲动的样子，落在阮时泠眼里，就差没有来回跑上两圈，嘴里兴奋喊着“劈啊劈啊快劈啊”，甚至是撸起袖子要去引天雷那种。
阮时泠扯开话题：“你的伤如何？”
卫无赦眼珠子转了圈，笑着就往阮时泠身上挂，“一点不好，那臭道士差点儿要收了我。”
说着还要去摸他的脸，纯真无害的眨了眨眼道：“美人，你快给我吹吹，可疼可疼啦。”
“轰——”地一声，天雷自头顶响起，在他身后劈了个大坑，还往外冒着黑烟。
“……”卫无赦的脸僵了一瞬，不情不愿的松开手，“丑东西。”
这么护食做什么，他又不吃了美人，吸一口都不行啊。
阮时泠面无表情的推开他，看着厚重乌云下来势汹汹的渡劫天雷，眉心微皱。不知怎的，他总觉得这雷声听起来不舒服，令他心慌。
……
山上起了雾。
四周雾蒙蒙的，看不真切，连谢珩渡劫结婴的身影都变得有些模糊。
灵气夹杂着雾气在四周盘旋升腾，谢珩张开眼，重重吐出了口浊气，若是阮时泠在这儿，定会发现他的眼底已经慢慢渗出了血红色，丝丝若有若无的黑色雾气交缠着，缓缓汇聚到胸口处。
这是天魔血脉觉醒的前兆。
谢珩抬起手，看着手背狰狞涌动的血管，看着似是有活物在里面。天魔血脉翻腾的越厉害，身上的温度也在剧烈升高，硬生生炙烤着他。
耳边的雷声还在继续。
他掌心贴着地面，想要利用地下的生机灵力来过渡掉体内的魔气，可两者触及到的瞬间，生机灵力仿佛是被烫到了般“嗖”地一下撤了回去，疯狂叫嚣着要逃离此地。
“怎么会……这样……”
谢珩感受到掌心传来的如针扎般的疼痛，五指微微蜷缩，眼底露出迷茫。
“连天道都不接受我了么……”
外面，直到过了第三日，天边沉闷的轰雷声还在响着，渡劫的人没有出来，就连山上的雾气也变得愈发浓郁。
“不太对劲啊。”卫无赦咬着指尖，漂亮精致的脸上浮现疑惑，咬着指尖嘟囔了句。
他活了上千年，见过太多修真者的渡劫，却从来没碰到过这般的天雷。按理说，天雷是天道为了验证渡劫之人是否有资格迈入更高境界的一道测试，毅力、天资、心境……除心术不正者或者利用天道规则疏漏投机取巧者为所不容外，大多数是会就留有一线生机。
可这天雷，倒像是活生生要劈死谢珩一样。
“丑东西是跟天道有仇吗？再这样下去，他可真就要坚持不住了。”
阮时泠心情有些复杂。
他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原著中谢珩在烈阳秘境没有觉醒的天魔血脉，恐怕要这会儿随着结婴一起了。
这是最坏的打算。
阮时泠：“一会儿若是荀年来，记得拦住他。”
附近能够以降妖除魔为己任的，恐怕也就只有荀年了。上次荀年见卫无赦的眼神时隐隐让他觉得有些不对劲，可又说不上来什么，反正把他扔出去能拖多久是多久。
“？”卫无赦一头雾水。
丑东西渡劫，跟荀年、又跟他有什么关系，他才不拦。倒不如直接让荀年冲进去，一起接受天雷洗礼，让他独自抱得美人归得了。
不等卫无赦再问，就见阮时泠到了下面，只是脚刚沾地的功夫，一道黑色雾线钻出来缠住他的腰，毫不犹豫的把人拽了进去。
卫无赦：“？？？”
阮时泠：“……”
……天杀的小徒弟。他还没有做足心理准备，给点余地好不好啊？
今日留一线，他日好相见。
这点浅显的道理都不懂么！
只是进去的瞬间，四周景象忽地变了样子——乌沉沉一片，连天地方寸间都是漆黑的，寒冽阴风呼啸而过，滴答滴答声不知从何处传来，潮湿黏着的气息沾连着衣物，沉闷窒息的空间令阮时泠心跳声也不由加快，连呼吸声落在耳边都听的清清楚楚。
“谢珩？”阮时泠试探的唤了声，无人回应。
他不知这是哪处，只能顺着本能感觉，小步的往前走着。
越往里走，周遭愈发阴冷，阮时泠身负寒毒，最是受不得这些，半晌便胸口处隐隐作疼，不得已掐个口诀抵御风寒。
阮时泠记不清走了多久，远远地，他就看见一小块四四方方的天地，散发着微弱的亮光，小簇黑色火焰在上面跳来跳去，没跳多久，很快又被更大的火焰吞噬掉。
兜兜转转，周而复始。
黑色火焰仿佛是对吞噬这件事格外执着，乐此不疲的进行着。
这是……
谢珩的识海？
阮时泠心中大受震撼，站在原地久久不能回神。
对于修真者来说，识海是一片最私密的地方，那里堪比心中神明，是绝对不允许外来者侵略冒犯的地方。若稍有不慎，就会被人操纵，甚至会犯到走火入魔的境界。
……他现在就这么，轻易的进来了？
阮时泠的心情比进来之前更复杂了，这股来自小徒弟的沉甸甸的信任感，令他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
有些酸，有些涩。
蹦跶中的黑色火焰察觉到他的存在，从灵台飘了过来，绕着他转了一圈，却又迟迟不敢做更亲密的事情，只是单纯的飘来飘去。
阮时泠伸出手把它接过。
黑色火焰蹦上去，来回翻滚跳跃着，连带着周围温度“蹭”地一下升温，驱散了周遭的寒冷。
识海和灵台都在，那谢珩呢？谢珩把他拽进来做什么？
滴答、滴答——
水滴声再次响起，这声音从他进来时就有，阮时泠转身寻了遍，也没有找到水声的来源。
小火焰飘到半空，绕着他转了圈，晃动着为他指路。
阮时泠跟上去。
直到听见踩水声，他才停了下来。
黑色火焰飘的愈发欢腾，近乎是到了看不见影子的地步，贴着他的衣服转来转去，灼热升高的温度近乎要穿透灼烫到他的皮肤。阮时泠皱眉，往旁边躲开了点，却是踩进了个更大的“水坑”，溅起的“水滴”嘣到脸上，他抬手拂了去，却是动作顿住——
是血。
他似是想到什么，慌忙低头去看，脚底踩着着、站着的，全是血。
鲜血汇聚成小小溪流，汩汩流淌着，浸透了谢珩送给他的锦靴，衣服下摆处也沾满了血。
阮时泠：“……”
他喉间滚动，沙哑的厉害。
他看到了更震撼的场景——
被修真界视为禁地的鹿台上，堆满了大大小小的尸体，有成年男子，有年龄少女，甚至连稚嫩孩童都躺在血泊中，他们睁大了眼，身体痉挛抽搐着，一副死不瞑目的样子。
而谢珩就站在高处，眉目深邃，眼含戾气，深深往这处看了眼。半边墨发遮盖的脸，此刻愈发显得阴森鬼魅，冲天可怖的杀戮气息铺天盖地席卷而来。
谢珩踏着尸骨，踩过鲜血，一步一步往这边走来。
阮时泠转身就跑。
黑色火焰骤然放大数十倍，变成一道炽热火墙拦住了他的去路。
阮时泠：“……”不知有句妈卖批当讲不当讲。
谢珩的脚步声很轻，可四周也很安静，对方强大的杀气锁住他，眼底猩红，舌尖舔去唇上沾的血，如同看块死物。
踩着地面的声音一声一声传入阮时泠耳中，激的他浑身泛起了战栗，想逃又逃不掉，想躲又躲不开，那股消弭已久的畏惧像毒蛇般狠狠地咬住心脏，尖锐冰凉的牙齿反复咀嚼磋磨着。
阮时泠深吸了口气，声音有些颤，“……我是，你的师尊，你不能……”
“师尊？”
男人的面孔比平时见到的谢珩更要邪气，他提着剑，剑尖摩擦过地面发出刺耳的声音。男人仿佛是听到了世上最可笑的事情，低低笑着，抬手把半边墨发捋到脑后，那犹如寒冰般的眼神往远处看了眼，“你是在说，我的那位好师尊吗？”
“……”阮时泠顺着后者目光看去，拢在袖中的手不可抑制的抖了下，脸上血色全无，薄弱的唇也在跟着发颤。
那是个吊在石柱上的人。手腕间拴着麻绳，十根手指光秃秃的，连带着腰腹往下处，都被人削了个平整。似是察觉到他们的目光，那人动作艰难的抬起脸，往这处看了眼。
赫然是他的脸！
这下子阮时泠全明白了。这不是在谢珩的识海，是真实的世界，是原著中成了反派魔尊的谢珩亲手造下的杀戮！
谢珩还在往前走着，两人仅有三步之遥，忽然有只手从旁边伸了出来，紧紧抓住谢珩，虚弱的冲他笑了笑，“师弟，快逃！”
“金师兄……”
话音未落，那柄剑直直穿透了金子洛的脑颅，狠狠插.入后又拔出，滚烫飞溅的鲜血溅了阮时泠全身，他瞳孔骤然收缩，颤巍巍抬起手，碰了下脸。
剧情是对的，原著结局也是对的。
谢珩，果真成了魔头。
此时阮时泠恍若坠入冰窖，血液连同心脏一块冻结了起来，那双沾满鲜血的手攥住喉间，不停地收紧、收紧着。
可就在下一秒他要感觉窒息而亡的时候，扼制在喉间的手瞬间松开，冰冷的空气直钻肺腑，令他剧烈咳嗽着。四周景象也在变化，可无论再怎么变，谢珩还是方才看到的那个提剑杀人毫无感情的魔尊。
阮时泠咳嗽着，瘦削的脊背不停颤抖。
嘴角轻勾，自嘲的笑了笑。
他竟然可以认为自己能够改变原著结局，认为只要好好教导徒弟，就可以令他改邪归正，可方才的一幕幕却狠狠给了他一巴掌，毫不留情的在嘲笑他的无能。
若最后还是这个结局，那他还在心软、还在犹豫什么……
听见耳边没了声音，阮时泠抬起头，不同的场景让他微微一愣——
地上依旧躺着尸体，鲜血依旧在流淌，不同的是鹿台中间摆了具棺材，头顶、地上是流动的法阵，那繁琐的咒语他没见过，透着血一样的鲜红。石柱上没有“他”，太晏宗的弟子也完好无损，金子洛没有死，只是都被困住了。
……？怎么，这又是怎么回事？
阮时泠一脸懵逼。
接着谢珩动了，把剑随手一扔，脱掉沾了血的外衣，往棺材走去。
那棺材是用上好的寒玉制成，通体雪白，没有任何花纹雕刻。谢珩站在旁边，盯着看了许久，他动了，他推开棺门，从里面抱出个人来，两人就这般席地而坐。
谢珩动作轻柔，小心翼翼的把人抱在怀里，生怕沾到脏东西。他垂下眼，吻了吻人的眉心，“我不锁你了，也不怪你了，你想骗就骗……快点醒来好不好，嗯？”
低沉嗓音无端透着股子委屈，带着微弱的恳求，让人觉得谢珩快要哭了。
可没有人回应他。
清风吹过，吹散了青丝，让阮时泠也看清了那人的面容。
“……”呵呵。
谁能来告诉他一声，为啥这人也他妈跟他长得一个样！
这个世界到底怎么了？都长成了大众脸了？？
阮时泠很不解，非常的不解。
他要头秃了，他要抑郁了，他要离开这个世界了。
就在百思不得其解的时候，腰间一紧，他被人搂在怀里，身后撞上个炽热的胸膛，肩上也搁了个脑袋，如场景的人那般紧紧抱着他。
画面消失了，四周又变成一片漆黑。
谢珩吻了吻雪白肌肤，低声委屈道：“师尊，弟子找不到您了。”
“……”阮时泠陡然一僵。
沉浸在画面中的情绪还没有完全走不出，眼下，阮时泠不是很想听见谢珩的声音，也不是很想跟谢珩接触。
他的手有些抖，身子也跟着抖，心跳加快着，连呼吸声都是紊乱。
那是人在遇到危险时，一种本能的害怕。
尤其是画面中，谢珩杀了金子洛时的场景，几乎闭上眼都是。
阮时泠把人推开，转过身带有几分警惕的看着他。
呼吸声再次凝滞。
如今谢珩的样子，跟画面中完全一模一样！这让阮时泠的观感很不好，几乎带了心理阴影的那种。
“师尊？”谢珩盯着他，又往前走了一步，“您在躲着我？”
“……没有。”
阮时泠目光微顿，落在他别在腰间的剑上，谢珩顺着后者视线看去，道：“是龙渊剑。”
“……”真棒。
天魔血脉激活了，龙渊剑也觉醒了，又成功完美的回到了原著正轨剧情。
阮时泠：“为师怎么会在这里？”
“弟子察觉到是您，便一时失了分寸，把您给带进来了，若是师尊想要责怪，弟子绝无怨言。”说着，谢珩就要跪地。
吓得阮时泠一激灵，下意识退后半步，“无事，渡劫了便好。”
谢珩看他退后半步的动作，眼底微沉，眉眼间的戾气渐渐复拢。
师尊……是不是还看到了什么？
他其实没有说实话，此次除了天雷和龙渊剑，还有心魔劫，那是压抑在心底最深处的私密欲.望。
亦是他心中绝不会再经历第二次的事情。
阮时泠低头看了眼衣服，干干净净，毫无纤尘，道：“走吧，卫无赦还在外面等着。”
“好。”
这里是谢珩的识海，不过是瞬息之间，两人已经离开，再次回到地面。
天雷劈过的痕迹还存在，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烧焦味，以及淡淡的血腥味……
阮时泠和卫无赦签订妖契，自然能够感知到他在哪里，连忙赶了过去，打斗声也愈发清晰。
未等靠近，一条滑溜溜的小蛇钻进了他怀里，接着被谢珩捏住尾巴提溜在半空中，随手一扔，正好被赶来的荀年接住。
小蛇一僵，化作人形落到地面，扑进阮时泠怀里，把人抱了个满怀，委屈的同他撒娇。
“美人美人，我眼睛疼，他不让我找眼睛。”
荀年抿紧唇角，深潭般的眼底划过痛色。
“下来。”谢珩盯着他，眉眼间聚着的戾气还没散去，脸色阴沉的仿若被侵犯了领地的野兽。
阮时泠正好有理由离谢珩远点，他拍了下谢珩的手让他松开，继而带着卫无赦到旁，抬起袖子遮住日光，指尖掀起鲛纱看了眼。
幽绿瞳孔如蛛网般碎裂开来，丝毫不见往日光泽，阴沉沉的。阮时泠道：“还能看见东西吗？”
卫无赦乖巧的摇摇头，“美人，我想换双新的。”
“别找了，太脏，”阮时泠重新把鲛纱系好，“等回去了，让晓情师姐帮你找。”
“……那个凶女人？”
阮时泠看了他一眼，“你认识她？”
“……”卫无赦神情蔫蔫，“她之前来过秘境，把我揍了一顿。”
阮时泠：“……”不愧是女中豪杰。
“你身上的魔气，太重。”荀年道。
谢珩却不看他，从怀里掏出块碎玉，对阮时泠道：“师尊，弟子把玉弄碎了。”
“无事。”反正这玉也压不住你了。
“我可以帮你隐藏魔气，但有个条件，”荀年道，“让我跟你住在一起。”
“不行。”两道异口同声的声音响起。
谢珩冷声道：“道长是贵客，宗门内会有弟子接待伺候，寒舍简陋，怕是放不下道长。”
阮时泠想说，他的镜玄峰大着呢，一点都不简陋。
卫无赦随声附和，手指卷着雪发道：“丑东西说的对，我们地太小，放不下你这尊大佛。”
荀年不理二人，目光看向阮时泠，“阮仙尊道体受损，即便是可以压制，也会耗费不少灵力，望三思。”
这话说的没错。阮时泠想了想，点头，“好。”
“师尊？”
阮时泠不理，摸了摸卫无赦脑袋，“委屈你了。”他知道荀年是冲谁来的，心底不由有些愧疚。
卫无赦哼哼两声，没再反驳，变成银镯子缠在阮时泠手上不动了。
就在刚才龙渊剑苏醒时，巨大的龙吼声伴随着魔气响彻天地，世间能有这么大威力的仅有一把。有几个胆大的想来一探究竟的，皆数被卫无赦灭了活口。
只是眼下，怕是整个修真界都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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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第3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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