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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最后一个镇星宗弟子的背影,搀扶着昏迷的同门,踉跄着消失在狼藉林地的另一端,被折断树枝扭曲的阴影吞没时,林间骤然陷入一种奇异的寂静。
雨丝不知何时变得细密起来,无声地落在断枝残叶上,落在被乱流犁开的焦黑泥土里,也落在僵立原地的华玄烬身上。冰冷的雨水顺着他额前湿透的发梢滑落,蜿蜒过紧抿的唇角,留下冰凉的轨迹。他感觉不到冷,只觉得心口那块被“灾星”二字狠狠砸中的地方,空洞洞地灌着风,比雨更寒,比乱流刮过的伤口更痛。
他垂着头,目光死死钉在自己沾满泥泞的靴尖上,左腕上的璇枢环冰冷沉重,仿佛一道无形的烙印。周遭那属于暄时渊的、令人安心的沉静力场似乎也稀薄了许多,体内刚刚因并肩作战而温顺下去的灵光流焰,又隐隐开始不安地躁动,带来熟悉的、针扎似的细密灼痛。
脚步声,很轻,踩在湿透的落叶上,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停在他面前咫尺之地。
华玄烬没有抬头,只是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他害怕看到对方眼中可能出现的审视、犹豫,哪怕只是一丝一毫的动摇,都会将他此刻摇摇欲坠的信任彻底击碎。
一只修长、骨节分明的手伸到了他低垂的视线里。掌心向上,指尖带着一点不易察觉的微颤,还有未干的水迹。没有言语,只是那样静静地摊开着,像一片无声等待接纳的莲叶。
华玄烬的呼吸滞了一下。
“手。” 暄时渊的声音响起,比平日更低沉几分,带着一种明显的疲惫感,却依旧平稳,如同穿过林隙的风,拂去了些许心头的冰碴。
华玄烬猛地抬起头。
映入眼帘的,是暄时渊苍白得过分的脸。雨水顺着他清隽的下颌线滴落,额角的碎发湿漉漉地贴在颊边,更衬得他面无血色。那双总是沉静如渊的眼眸里,此刻清晰地映着透支的倦意,眼睫似乎都沉重地垂着。他腰间的归墟引玉坠光芒黯淡,几乎与寻常顽石无异。方才强行展开静滞领域对抗乱流核心,又耗尽心力净化煞气,显然已将他逼到了极限。
可就是这样一张疲惫至极的脸,看向华玄烬的眼神里,却没有预料中的审视或动摇。只有一片深潭般的平静,以及……一丝几不可察的担忧?那担忧并非针对“灾星”的名头,而是落在他紧握的左腕,落在他微微颤抖的身体上。
“你……”华玄烬喉头哽住,千言万语堵在胸口,最终只化作一个干涩的音节。他看着那只依旧固执摊开的手,又看看对方摇摇欲坠般苍白的脸色,一股混杂着委屈、酸楚和莫名心疼的情绪猛地冲上眼眶。他几乎是带着点狼狈地,飞快地伸出自己的手,一把抓住了那只冰凉的手掌。
掌心相触的瞬间,一股极其微弱、却无比熨帖的暖流,如同初春解冻的溪水,从暄时渊的指尖悄然传递过来。那并非实质的温度,更像是一种精神层面的抚慰,轻柔地渗透进华玄烬紧绷的神经和因力量爆发而隐隐作痛的经脉。与此同时,他腕上璇枢环那细微的嗡鸣,竟奇迹般地又平息了几分。
“先离开这里。”暄时渊的声音低哑,手上微微用力,稳住华玄烬的同时,似乎也借力站稳了自己微微发晃的身体。他没有再看那片狼藉的战场,也没有再提镇岳宗弟子的事,目光投向雨幕深处,“附近……应有避雨处。”
他拉着华玄烬,转身,步履比来时沉重了许多,却依旧坚定地朝着山涧上游的方向走去。青竹伞早已在方才的混乱中不知去向,细密的雨丝毫无遮拦地落在两人身上。
华玄烬被他拉着,踉跄地跟上。暄时渊的手心冰凉,传递过来的暖意也微弱,却像一根无形的线,牢牢牵引着他,将他从那片名为“灾星”的冰冷泥沼中一点点拖拽出来。他看着前方那个在雨中显得格外单薄、却依旧挺直的白色背影,心口那块空洞的地方,似乎被这无声的牵引悄然填上了一点什么。
两人沉默地溯溪而上,踩着湿滑的石头,穿过更加茂密的林区。雨势似乎又大了一些,天色也更加昏沉。暄时渊的脚步越来越慢,呼吸也愈发沉重,偶尔会停下来,闭目调息片刻,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的玉坠。
华玄烬的心揪紧了。他从未见过暄时渊如此虚弱的模样。那个能轻易平息他体内风暴、如同定海神针般的存在,此刻却仿佛风中残烛。一种强烈的保护欲混杂着愧疚感涌上心头——若非为了压制乱流、救治镇岳宗弟子,他本不会耗损至此;若非自己……也不会引来那些目光。
“你……还好吗?”华玄烬终于忍不住,声音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紧张。
暄时渊微微侧过头,雨水沿着他的鬓角滑落。“无妨,力竭而已。”他的回答依旧简洁,顿了顿,目光扫过华玄烬同样苍白的脸和嘴角干涸的血迹,“你呢?方才星璇反冲,内腑可有震荡?”
华玄烬一愣,这才想起自己强行爆发后的内伤。之前心神被巨大的失落占据,竟忽略了胸口的闷痛。被暄时渊这么一问,那隐痛才清晰起来。他下意识地按了按胸口,摇摇头:“一点小伤,不碍事。”比起对方,这确实算不得什么。
暄时渊没再说话,只是默默加快了脚步,尽管这加速让他本就沉重的呼吸又急促了几分。
终于,在绕过一片陡峭的山壁后,一个黑黢黢的洞口出现在视线里。洞口不大,被垂落的藤蔓遮掩了大半,仅容一人弯腰通过。一股带着泥土和苔藓气息的凉风从洞内吹出。
“到了。”暄时渊停下脚步,声音里透着一丝如释重负。
他率先拨开湿漉漉的藤蔓,弯腰钻了进去。华玄烬紧随其后。
洞内空间比预想的宽敞许多,像一个小小的石室。地面干燥,铺着一层细软的沙土。洞壁渗着水,在角落汇聚成一洼小小的清泉。最难得的是,洞内深处竟然堆放着一些干燥的枯枝败叶,像是过往旅人留下的痕迹。虽然光线昏暗,但隔绝了外界的风雨,瞬间带来一种被庇护的安全感。
暄时渊一进洞,紧绷的神经似乎终于松懈下来,身形一晃,背靠着冰凉的石壁缓缓滑坐在地。他闭着眼,眉头微蹙,胸口微微起伏,显然是在极力调息压制透支带来的强烈不适。
华玄烬看着他疲惫的样子,心像是被什么东西攥住了。他立刻行动起来,顾不上自己同样湿透狼狈,凭着少年人的敏捷,飞快地将洞内那些干燥的枯枝收集起来,在洞中央小心地堆好。接着,他有些笨拙地掏出火折子——这还是他从某个追兵身上“顺”来的——用力吹了几口,微弱的火星落在枯叶上,跳跃了几下,终于“噗”地一声,燃起了一小簇温暖明亮的火焰。
橘红色的火光跳跃着,瞬间驱散了洞内的阴冷和昏暗,也将两人的影子长长地投射在石壁上。温暖的气息弥漫开来,带着柴火特有的、令人安心的噼啪声。
华玄烬跪坐在火堆旁,小心地添着柴,让火势更旺一些。跳跃的火光映亮了他沾着泥点、依旧残留着惊惶和一丝倔强的侧脸,也映亮了对面暄时渊苍白的面容。
火光带来的暖意似乎也稍稍驱散了暄时渊眉宇间的霜色。他缓缓睁开眼,火光在那双沉静的眸子里跳跃,如同投入深潭的星子。他看向华玄烬,目光落在他被火焰映得发亮的、专注照料火堆的脸上。
“多谢。”他低声道,声音比刚才多了一丝温度。
华玄烬添柴的手一顿,有些局促地低下头:“……应该的。” 他想了想,又从自己湿透的衣襟里摸索出一个油纸包——里面是白天暄时渊摘给他的几颗没吃完的“紫露”浆果,虽然被雨水浸透了些,但勉强还能吃。他挑了两颗看起来还算完好的,隔着火堆递过去,“你……吃点东西?”
暄时渊看着那两颗水灵灵、在火光下泛着深紫光泽的浆果,又看看华玄烬带着点小心翼翼的、期待的眼神,沉默了一下,伸手接了过来。“好。”
两人隔着跳跃的火焰,安静地吃着微凉带水的浆果。清甜的汁水在口中化开,稍稍缓解了饥饿和疲惫。洞外,雨声淅沥,敲打着藤蔓和山石,反而衬得洞内愈发宁静。
衣物被火烤着,渐渐蒸腾起白色的水汽。华玄烬脱下湿透的外袍,拧干水,搭在靠近火堆的石块上烘烤。他偷偷抬眼,看向对面的暄时渊。对方也解下了沾满泥泞的外衫,只着素白的中衣,靠着石壁闭目养神。火光勾勒出他清瘦却挺拔的轮廓,长长的眼睫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阴影,显得异常安静,甚至有些脆弱。
一种奇异的安宁感,如同洞内温暖干燥的空气,悄然包裹了华玄烬。体内躁动的灵光流焰,在这份安宁和火焰的温暖中,彻底沉寂下来,温顺得如同倦鸟归巢。璇枢环安静地贴着手腕,再无一丝嗡鸣。
他犹豫了很久,久到火堆里的枯枝又添了一次,才鼓起勇气,声音很轻,像是怕惊扰了什么:
“你……不问我吗?关于……关于他们说的……”
暄时渊缓缓睁开眼。火光映在他眸底,平静无波。“世人见表象,谓之灾厄。我见流焰,知其本相。”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奇异的笃定,“你体内奔涌的,是天地间最纯粹的气运灵光,非是灾祸之源。躁动失衡,只因尚未寻得归途,如同迷途的星火。”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华玄烬左腕的璇枢环上,语气平和:“这环,是枷锁,亦是庇护。它强行约束流焰,虽免其失控伤人,却也如囚笼,令其不得舒展,反噬其身,故有灼骨之痛。”他的指尖无意识地拂过自己腰间的归墟引,“而我所能做的,不过是暂时提供一个‘静滞’的港湾,让迷途的星火得以喘息,让囚笼中的力量稍得舒缓。真正的归途,”他抬起眼,目光沉静地看向华玄烬,“在于你自身,学会倾听它的脉动,理解它的轨迹,引导它,而非压制它。”
这番话,如同温润的泉水,缓缓淌过华玄烬干涸的心田。没有质疑,没有恐惧,只有平静的认知和清晰的指引。长久以来压在心头的巨石,仿佛被这温和而坚定的力量悄然挪开了一丝缝隙。
“我……真的能学会吗?”华玄烬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是期待,也是惶恐。
“星火虽微,其性炽烈。能引动磅礴之力,足见其灵性非凡。”暄时渊的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肯定,“路阻且长,然,并非不可行。”他微微一顿,补充道,“从明日起,可随我习些吐纳导引之法,先固本培元,安抚流焰。欲速则不达。”
“嗯!”华玄烬用力点头,眼中重新燃起灼灼的光彩,比洞中的火焰更亮。这一次,不再是孤注一掷的冲动,而是找到了方向的坚定。
洞外,雨声依旧缠绵。洞内,火焰噼啪作响,暖意融融。湿透的衣物在火旁蒸腾着水汽,散发出淡淡的草木气息。两人隔着火光,没有再说话。暄时渊重新闭上眼,专注地调息恢复。华玄烬则抱着膝盖,安静地守着火堆,偶尔添一根柴。
他感受着体内那温顺流淌的灵光流焰,感受着腕间璇枢环前所未有的宁静,又看看对面那个在火光中沉静如渊的身影。一种前所未有的、温暖的踏实感,如同这洞中的篝火,悄然在心间点燃,驱散了所有风雨带来的阴霾。
在这小小的、被风雨隔绝的石窟里,在温暖的火焰旁,两颗同样孤独的灵魂,找到了暂时的栖息地。一个在疲惫中休憩,一个在安宁中积蓄力量。微萤之光,在深寂的渊潭旁,找到了不被狂风吹熄的所在。
夜还很长,雨还未停。但火光映照下,前路似乎不再那么冰冷迷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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