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混混暗暗,马车咕咕咕停在一座偌大府邸前。
“二公子,快快进去罢,老爷一直侯着。”
但听马车外传来大总管催促之语,岑怀瑾错身下马车,指尖拨着纱幔,静默等待。
谢以简默然,望着将纱幔无声拨开的手,片刻,顺着那手下了马车。
书房中,一中年男子踱来踱去,乃是谢以简的父亲谢白。
谢以简的母亲沈氏也候在一旁,谢白每踱一步都似踩在她心上,怦怦而跳。
但见书房外岑怀瑾领着谢以简而来,谢以简走在夫子身后,远远的就见着父亲炸起的胡须,他深吸了一气。
岑怀瑾作揖:“老爷,二公子带回来了。”
“父亲,孩儿回来了。”
谢白喝道:“逆子!”随即一巴掌刮在谢以简脸上。
沈氏惊叫一声,忙不迭上前挡在谢以简面前,“相公,手下留情啊,孩子打不得。”
谢白:“逆子!你何时才能如你大哥一般懂事?为何一定要在外给父亲丢脸?”
谢以简无言,挨骂中抽空望了眼夫子,夫子就如竹子般□□,如莲花般高洁。
谢白:“逆子啊,逆子,我怎有你这般的儿子。你可知这些年京都多少人家找上我们谢府来?你父亲虽为丞相也无法过多包庇你啊。”
谢白:“户部尚书大公子的头,拜你所赐破了,我送了多少礼,替你探了多少回病才平了人家心里那团火。炊烟阁二层,是你所砸,王老子的腿也拜你所赐断了,就连街巷那条狗都让你给打了!这次还害了一条人命,你与父亲说,你到底干过哪一桩好事了?”
谢以简道:“那人命孩儿可发誓不是孩儿推的。街巷的乃是一条疯狗,四处咬人。”
沈氏担忧,扯了回谢白的袖子,唤道:“相公。”
谢白叹了一气,道:“若不是你非要求情,我又何必放言京都无须顾及丞相府面子呢?这次说何理由也不行,将这逆子送往北方谢世父家中,让他自力更生罢。”
沈氏红了眼眶,柔声呼道:“相公,不可!不可啊!简儿乃是一时糊涂!!”
谢白不予理睬,沈氏道:“人命之事,本就严肃,简儿不会拿这开玩笑,他既说不是他推的,其中必定有隐情。纵然他**熏心,却也不是什么逆天大罪啊。你让孩儿去往北方,他一人如何能活得下来?”
“大罪?!”谢白瞪起双目:“人命暂且不谈,这逆子若是去听雨阁为夫何至于如此恼怒,他去的乃是醉仙楼男倌馆,如此伤风败俗,不知廉耻。”
京都中听雨阁乃女妓馆,沈氏见落了下风,爱子心切,当即拾住话柄,驳道:“为何听雨阁你就不恼怒?难不成你自个也常去光顾。”
谢白结舌,心内只暗暗叫糟。沈氏跨步上前,紧紧说道:“说,说,你快说。”,这矛头本是指向谢以简的,如今单靠沈氏一句质问,矛头便全然扭转了。
谢白:“男妓与女妓有差,怎能相提并论。”
沈氏尖嘴道:“如何不能。都是下贱的娼妓!”忽的逼近,昂头斜睨,滔滔地说,“必是你瞒天过海,男女都尝过咸淡,心里暗自做了比较,生出一番龌龊的评价,今日才说得出这番丢了脸皮的话!”
谢白被她噎得红了脑袋,双目瞪着她,鼻孔喷喷喷作响,胡须炸立,乍一看像极红了眼的公牛
沈氏:“说,你说!”
炸起的公牛扬起左手,势必要将这贱妇拍扁。
“你敢。”沈氏如蛇般高昂起头,续续吐信子,雄赳赳道:“有胆便放马过来!”
即使公牛占了体型优势,可要对战的乃是身负剧毒之蛇,他心中暗暗惊恐,气势便顷刻落在毒蛇之下。
沈氏冷笑,道:“相公大度,那是你我的孩儿,万万不可送去北方,是吧?”
谢白惕然。
岑怀瑾瞧着事情有转机,便大步上前,对老爷和大夫人躬身道:“老爷息怒,送去北方确是不妥,但也不可不罚。这样罢,换成抄书两百回,罚跪五日。老爷、大夫人意下如何?”
府中唯有大夫人敢违拗谢白的话,两人相伴半世,谢白依旧被沈氏掐着,亏了沈氏张弛有度,两人争争吵吵也就过来了。
沈氏飘身上前,柔声道:“妾觉得甚好,相公意下如何啊?”
谢白垂眼,呼了一气,缓缓道:“今日之事,皆依夫人,皆依夫人罢。”如此倒是没了半分丞相的气势。
沈氏盈盈笑了,回身出手便要扶人,只听得谢白喉里咳咳作响,沈氏的手方缩了回去。
侧头回看,只见谢白踱步到案前,拿了一书便又踱了回来,瞪着地上的人。岑怀瑾杵在一侧,沈氏见情势不对,软身跌下,又欲发作。
谢白喝道:“得了!”,沈氏一颤,用袖子挡了半张脸,眼珠溜溜转。
谢白闷哼一声,把书掷向他。谢以简抬头,见他脸上青光闪动,心内又惊又恼,多想此刻便蹬起来跑了去,碍于夫子在此却不敢发作。
堂内无人敢作声,岑怀瑾斜眼,扫过谢以简手上的书,书上赫然写着‘戒色三字经’五个大字。
谢白道:“此书一字一句,两百回,若有半点纰漏,就算菩萨下凡替你求情,我也是不听。另外,罚你禁足府中三旬,从明日开始,每到暮时给我到后院跪上一个时辰,第五日方止。”
他双手气得直颤,却不敢说错一句话,只道:“是,孩儿必定不让父亲再担忧。”
但愿他所说是真话,谢白拂袖而去,沈氏飘身跟上。
门外偷听的男女转入侧廊,躲开了谢沈二人。待人走远,两人才悄然现身。
女子乃是谢以简的妹妹谢依蕊,一十五岁。男子便是他的哥哥谢一朗,二十岁,头上已是带上了冠。
谢一朗看着父亲愤愤离去的背影,皱眉稍加思索,便知定是那大夫人又给谢以简求情了,心中登时怒起。
谢依蕊天真可爱,却不会瞧人脸色,问道:“大哥,为何爹爹这般恼?二哥可还好?”
谢一朗竖起剑眉,字正圆腔道:“不知道。”
堂中只剩二人,谢一朗牵着妹妹,扒门观望。
地上寒凉,谢以简踉跄起身,腿上早已又麻又僵,作揖道:“多谢夫子——”那后半句‘为我说话’还未说完,那人已错身掠过,脚步飞快。
谢以简心中一凛,锤着腿,飞跑上前挡了他的去路,急道:“夫子,你且听学生解释。”
岑怀瑾淡淡抛出目光,在其眼眸中浮游,游至其手中所执书籍。
谢以简登时竟如小姑娘一般红了脸,手忙脚乱将书塞入怀中藏了起来,再要说话时,夫子早已走出数丈远。
门外两人又转入侧边,躲过夫子,只见得岑怀瑾疾步而去。
两人回看堂内,谢以简呆立在堂心,垂头黯然神伤。谢依蕊道:“二哥好似不高兴,我们去开导开导罢。”
谢一朗大步朝内走,谢依蕊天真地以为大哥要去哄二哥,便也高兴地跑了过去。
谢依蕊挽着谢以简的手,笑道:“二哥还在这作甚?大人们都走了。是不是爹爹跟夫子把你训猛了?没事,明日爹爹就忘了。”
谢一朗道:“依蕊,过来。”
“大哥?”她一愣。
谢一朗将其扯至身后隔开来。
谢依蕊:“大哥,这是作甚?”
谢一朗:“依蕊,你须得防着这禽兽东西。”
谢以简道:“谢一朗你这是何意?!”
“何意?”他冷笑道:“你怀里藏了何物,拿出来瞧瞧便知。”
谢以简登上怒气冲将上来,瞪着他。他叫拿就拿?父亲母亲夫子就算了,他算什么。
“我偏不!”
“你。”谢一朗喝道:“你再说一遍!”
谢以简乐道:“我不,我偏不。”
谢一朗被气红了眼,伸手去扯他的衣裳,好在他反应迅速,躲了过去。谢一朗彻底恼了,扑上前就与他扭打在一块。
谢依蕊退到一侧,不知如何是好,叫下人吧,要是谢白把两人都罚了可怎么办,若是不叫这得打到何年何月?
只听得“啪踏”一声,两人都停下了。谢依蕊疑惑,凑上前看是何物,待看清那物事上附着的字体时,“啊”的一声退出数丈开外。
她脸皮极薄,只一本《戒色三字经》便让其羞愧不堪,面红耳刺,捂着脸跑了。
谢以简面如土色,无心再与哥哥争了。心中只想着妹妹必定认为自己是妓窝里的嫖客了,都是这谢一朗惹的祸。身子被人猛推,险些没站稳。
谢一朗道:“你这龌龊的玩意儿,自己好生受着罢。”嗤笑一声,昂首阔步离去。
他拾起地上的书,翻来覆去瞧着。封面泛黄还掉纸皮屑儿,每页纸都好像被来回翻过上千回。
他将书合上,时而摇头时而叹气,父亲竟瞧出了?可惜,左右不过去了醉仙楼半日,代价这般大,何时才能将此等醉仙梦死之乐事发掘完?他可一窍不通啊。
带着书在书房盘桓,忽地又想到要抄上两百回,就觉冤屈,自言道:“我都一窍不通,又何来色相之戒?!左右不过去掉执念,冤啊!”
离了父亲的书房,冰轮凄凄,往前几步便见着几位值夜的下人。谢以简心中一凛,将书塞入腹中捂得严严实实,连连摇头。这会可别再叫人给瞧见了,不然这脸往哪搁去?
***
岑怀瑾从书房出来,疾步往厢房而去。在醉仙楼时那陈粮拔刀便向谢以简刺去,他伸手挡了一刀,旁人却不知这一刀已然划破了血肉。
厢房门紧紧掩住,忙不迭在梨木柜上翻了些药物出来。袖子一掀,腕处鲜血淋漓,粘在衣裳上已干了良久。
他眼前浮现出谢以简白玉般的手臂上怎么看都不相符的伤口。脑中闪出一个念头,谢以简的手臂不应该是覆着伤口的,他的手臂既然像白玉那就该如白玉般完完整整,不得有一点糙,不得用一点硬水洗。就该用最好的乳膏滋润,就得用清晨树叶上提取的露珠清洗,覆上最好的绸缎藏着。
过不多时处理完,窗格“嘎吱”一声,有人跃了进来。
来人弓身作揖道:“王——”话未说完,岑怀瑾便闻言色变。
“公子。”黑衣人一颤,霎时转口,道:“救那谢家小子又何止这一个办法,无念……不愿见公子受伤。”
他手臂微抖,方才包扎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眉梢上带着淡淡的薄情,道:“无念,若是你有心仪之人,可自行离去,无需牵挂。我可给你足够银两,保你们今后无忧。”
黑衣人急道:“公子!我并非此意。无念要服侍公子、为公子办事,一生一世!”
岑怀瑾道:“感情碍事,必要时刻也可舍弃。若是今后我身陷死局,必死无疑,你亦可独善其身,免受波及。‘不愿见我受伤’这种话,无需再说。”
屋内寂静,黑衣人杵在帘后,虽未露面容,却也难掩伤心之感。
岑怀瑾:“为何那人会跌下。”
“这,无念……”黑衣人咂舌。
岑怀瑾回想方才只差一点便把谢以简亲手送往了北方,好似那一年晚晚噩梦又缠上来一般,心中仍有余悸,手下失误无法挽回之事,但求今后再也不起。
“失误,”岑怀瑾静默,“勿再有下次。”
黑衣人拱手应答。
岑怀瑾:“余下一人,处理妥当,务必不留痕迹。”话音方落,门外传来叩叩叩的声响。
黑衣人一凛,盯着门口,岑怀瑾叫道:“夜已深,是何人?”
“是学生。”
岑怀瑾侧头示意,黑衣人奉上一封信,拱手,翻出窗外,纵身而去。
夏夜凉凉,老鸹嗷啊,谢以简垂头立在厢房外,门扉溢出昏黄烛光,照亮他的面庞,眉眼中似有隐隐的怯意。
但见屋中烛火明明,厢房内许久未作声,他低声又道:“夫子未寝?”
一语毕,倏忽间屋中昏暗,烛火已然熄灭。
他惴惴不安,盯着侧边的草丛,只觉顷刻便有野鬼爬出扼他喉咙。谢以简嗫嚅道:“学生……学生并未去碰那些美……美男倌。夫子不气,可好?”
头顶老鸹兀自嗷啊,厢房未作声。
他又叫:“夫子?”
厢房依旧未作声。
“学生……学生去追加银两实则是为裴仁秋去抢,他跟学生说抢了便告知学生夫子的……的……的,总之,学生不是色魔,夫子莫要误会……”
谢以简断断续续说完,忽的“嘎吱”一声,屋内那人欺身,速度之快,似是在门的另一面待了许久。
岑怀瑾:“裴仁秋对你说了什么?”
谢以简一愣,道:“无事,净是些胡说八道的话。”脚步一颤,往身后退了几寸。这次是他的不是了,下次碰面定会向裴仁秋赔罪,如今情况紧急,并非有意将裴仁秋出卖的。
岑怀瑾俯视着他,眼眸迸发出寒气。谢以简汗颜,颤巍道:“他……他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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