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卿安回到畔溪的那天，石拱桥上绑着的纸风车依旧和她记忆里一样“呼啦呼啦”地转着。桥边的柳树枝繁叶茂，桥下的孩子嬉笑打闹。
蝉鸣止了，嬉笑不止。
大汗淋漓的孩子们争抢着奔向了杂货店，守店的女人摇着蒲扇晃着摇椅早已眯着。女人叫祝怀瑛，是祝卿安的外婆。
天花板上挂着的吊扇一圈一圈的不停歇。冰柜开了，冷气短暂的驱散了炎热，踮着脚翻找着冰棍的孩子只恨不得一头栽进去。
歪腿小桌上随手放着一个锈迹斑斑的铁盒，三五下硬币坠落的声音响起，桌面的老花镜晃了晃。
“还差五毛，怎么办？”怯懦的孩子翻遍了衣兜犯起了愁。
“嘘——”鬼灵精的连忙捂住了她的嘴，小鬼们看向祝怀瑛，轻手轻脚的打算溜。
祝怀瑛身下的摇椅依旧晃着，只是那被蒲扇遮住的嘴角勾起一抹笑。
为首的小丫头含着冰棍回头，得意地向小跟班们翘起鼻子，迎面却撞在了祝卿安的身上。舔着冰棍的小鬼们瞬间背起手。
“安安姐姐！”小丫头瞧清眼前人原地喜得跳起。
祝卿安松了行李把手，弯腰在小丫头脑门上弹了一下，她摊开手勾了勾。
小丫头羞红了脸，她将冰棍塞回袋里放到了祝卿安手上，“安安姐姐，我们下次再也不敢了。我们这次就差五毛，肯定是刚才来的路上跑掉了。”
祝卿安挑了挑眉从身上摸出一元硬币，“去找零。”
小丫头听话地奔回小店，从铁盒里换下五毛又折回，“安安姐姐，我知道错了，这个给你。”她凄凄唉唉的盯着祝卿安手里的冰棍。
“不许有下次了。”她将冰棍还给小丫头，望着她们跑远后才再次拉起行李箱。迈入小店的那刻，记忆如浪潮般向她涌来。她环视着店内，轻嗅着独属于这里的味道。
人影挡住了阳光。
摇椅停了，祝怀瑛挪开蒲扇朝祝卿安望来。四目相对，视线交汇，蒲扇坠地。祝怀瑛对祝卿安的出现始料未及。
“安安。”她颤抖着手扶着摇椅站起，“怎么这个时候回来了？”
熟悉的声音刹那间让祝卿安眼眶的泪滚落，她跨步将祝怀瑛拥住，记忆里那高大到足够让她仰望的人如今却让她抱得有些硌手。
她哽声道，“婆婆。”
“不哭，不哭。”祝怀瑛心疼地拍着祝卿安的背，一如她幼时，“婆婆在呢，安安受什么委屈了跟婆婆说，婆婆去给安安出气。”祝怀瑛拉开祝卿安，用满是老茧的手抹去她脸上的泪。
祝卿安反握着祝怀瑛的手背，掌心与脸颊相贴。她摇着头，“没有。我就是好久没有见到婆婆了，有些想婆婆。”
上辈子的祝怀瑛死于胃癌，发现的时候已经是晚期，祝卿安对她最后的记忆定格在了那条好像永远都没有尽头的医院长廊与那块狭窄、冰冷的白布上。
重活一次，祝卿安发誓绝对不会让这样的事在自己眼前发生第二次。她带着祝怀瑛抵达医院，等祝怀瑛历经手术再醒来已是两天后。
今天的阳光很好，风也变得没那么燥。祝怀瑛坐着轮椅，祝卿安推着她，二人对坐在住院楼下的小石亭里。
三五成群的孩子结伴在院中跑着。
祝卿安掏出画本倚在石柱前描绘着祝怀瑛的模样。
艳阳西斜，橘黄色的光洒下，二人的影子在不知不觉间被拉长。突然的车铃声打断了祝卿安作画的手，她循声看去——
“对不起姐姐，我没抓住车把，你没事吧？”
“没关系，我没事，小朋友你呢？有没有受伤？要不要我带你去找护士姐姐检查一下？”
是沈岁的声音，她背对着祝卿安半蹲在地，迎面是个十三、四岁的小丫头。祝卿安的睫毛颤了一下，握笔的手下意识收紧。
“没有没有，我戴了护膝，没有受伤。”
“那就好。下次要注意安全哦，慢慢骑。”沈岁揉揉小丫头的脑袋，帮着她将自行车扶起来后才提起倾倒在地的保温饭盒。她掀开饭盒盖往里看了一眼，画面有些惨目忍睹，她万分懊悔，只怪自己没留意迎面驶来的小孩。
沈岁叹了一口气抱着饭盒将右手手臂内翻，手肘的位置擦破了皮，渗出的血珠混合着砂砾变黑，瞧着不比盒里的饭菜美观多少。她指尖扯了扯靠近伤口处的皮肉，当即倒吸一口凉气。
她正想着接下来该怎么好时，身后猛地传来祝卿安的声音，“沈岁。”
沈岁身子下意识一抖，她迅疾转身将饭盒藏在身后。她嘴角尴尬地扯着笑，望着祝卿安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祝卿安眉头蹙着，双臂环胸，瞧着像是对沈岁的出现不大高兴的样子。这个念头才起，沈岁就更加坚定了祝卿安不可能喜欢自己的事实。她心中苦涩，视线也渐渐下移。
祝卿安迈步朝沈岁近了些，她问，“沈岚让你来的？她也来了？”
安安姐心里果然还是在意姐的。沈岁的心狠狠地抽了一下，此刻的她已察觉不到手肘处的痛。她点点头，随后又摇摇头，担心祝卿安看不懂于是解释道，“姐让我来的，她还没来。”
祝卿安紧蹙的眉舒展，沈岁并未看到，“姐说辅导员没批她假，让我先过来，她30……”她话还没说完祝卿安就夺过了她背后的饭盒，拉着她去找护士。
沈岁安静的被祝卿安拉着，她落后她一步，视线聚焦在祝卿安的侧颜。她今天依旧扎着低马尾，鬓角散落的几缕碎发随风飘动，沈岁的心也跟着跳动。
祝卿安有所察觉，她回头，沈岁忙又心慌地垂下脑袋。祝卿安并未说什么，沈岁盯着她握着自己手腕的掌背，嘴角的笑再也压不住。
等祝卿安看着护士给沈岁处理完伤口后才再次开口，“你跟你姐说，让她不用来了，我不想见她。”她提着饭盒出门朝小石亭的方向去。
沈岁向护士道谢后忙追上，她依旧落后她一步，“你还在生我姐的气吗？我姐真的知道错了，祝卿安，你原谅她好不好？”
祝卿安听得头大，沈岁的出现无疑再次勾起了她对沈岚不好的回忆，这简直让她这两天的好心情一扫而空。她猛地刹住步子回头，“不好。”
沈岁一时未防，险些一头撞向祝卿安，她忙将身子后仰，脚步错乱。
祝卿安揪住她的衣领，沈岁被迫压下脑袋，二人的距离近了，沈岁的呼吸也彻底乱了。她眼神乱瞟，无处安放。
祝卿安问，“沈岁，你为什么总是一副对我避之不及的样子？”
上辈子沈岁就是这样，从始至终。
祝卿安追问，“我很可怕吗？还是说，你其实讨厌我？只是因为你姐的缘故才对我表露善意。”
沈岁仓惶摇头，“不是的，你不可怕，我也没有……”她话音渐小，“没有讨厌你。”
沈岁怎么可能会讨厌祝卿安，她只是害怕自己靠得太近，那剧烈的心跳声会将她心底最深秘密暴露。
祝卿安狐疑地盯着她，随后勾起坏笑，“不讨厌，那就是喜欢喽？”
沈岁的双眼猛地睁大，脖颈的红一路爬至耳根。
清风拂过，将祝卿安面庞的碎发连带那抹好闻的香一起吹向了她。几根细软的发尖滑入了沈岁的领口，酥酥痒痒的，让她心跳加快。
沈岁偏开视线，轻咬下唇，掌心收紧，故作轻松道，“当然喜欢。我姐喜欢的人，我当然不会不喜欢。如果是我喜欢的人，我姐一样也会喜欢的。”
她不知道祝卿安有没有明白她的意思，但她说出口心却先慌了。
祝卿安松开她，沈岁的意思她明白，爱屋及乌，这和她说的岂非一个意思？因为扯到沈岚，祝卿安显得并不是很满意这个回答，她问，“抛开你姐，就是不喜欢，对吗？”
沈岁紧张地直咽口水，她头一次觉得自己的智商不足够回答祝卿安接二连三的追问。
“我这个人，难道就没有值得你喜欢的地方吗？”祝卿安凝视着沈岁。
沈岁恍然大悟，她觉得自己真是笨。
她点头，“有。你很温柔，说话的声音很好听，让人忍不住想要靠近。你很善良，就算是对素未谋面的人也会表露善意。”她嘴角不由自主噙起笑，“你很聪明，不单功课，这世上好像就没有你学不会的东西。你很可靠，连给人讲题都会从别人能够理解的角度去拆解问题。”
“你很孝顺，不论是对自己的外婆还是……”沈岁想起了沈太后，她轻笑一声掐出话头，这个时候的祝卿安可还没见过沈太后。她回想着上辈子她所认识的祝卿安，渐渐有些忘乎所以，“你还很漂亮，是那种让人第一眼就会喜欢上，无法忘却的漂亮。”
沈岁耳根红透，“你苦思冥想的时候会下意识的咬手指，被别人发现后紧张慌乱的样子很可爱。你笑起来的时候，这里……”她伸手指向自己的左脸，“会有一个浅浅的小酒窝，很可爱。你不知道，其实你睡着的时候是会背书的，即使毕业了，你背的最多，最熟的也还是《陈情表》和《师说》，其次是英语作文，最后是数学公式。”
祝卿安的睫毛颤了颤，沈岁现在的模样分明瞧着傻极了，但却让她莫名的心跳一快。祝卿安是头一次知道，原来沈岁可以一口气说这么长的话。
“你有时候会突然冒出一两个匪夷所思，天马行空的想法。在我眼里，你就像一本永远都翻不完的书。”沈岁猛地惊醒，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后狠狠咬住自己舌尖。她脚步凌乱，眼神躲闪，“那个，祝卿安，你不要误会。这些，我，我都是听我姐说的。”
她停顿一息，“你在我姐眼里真的很美好，当然还远远不止我说的这些。我的意思是，祝卿安，我……”
“你对我好像很了解？”祝卿安打断她的话，咬文嚼字道，“不要提你姐，你刚才说的明明是在你眼里。”她勾唇，“沈岁，原来我在你眼里是这个样子的。可为什么你会连我睡着时背过什么都一清二楚？我和沈岚认识的时间可没有那么长。”
她迈步紧逼，“沈岁，我记得沈岚说过，你高三是转学来的六高。你，是不是之前就认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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