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城大学的早八课总在七点四十响起铃声，温令仪抱着教材站在教学楼屋檐下，数着台阶前溅起的水花。雨是十分钟前突然落下来的，又急又密，像谁把整片灰云撕开了一道口子。她低头翻了翻帆布包，指尖掠过笔记本、笔袋、半包纸巾，没有伞。
她记得昨晚睡前看天气预报，说今天晴转多云。
雨水顺着屋檐砸成一道水帘，离上课还有十二分钟。她估了步行时间——从这栋楼到文学院主楼，正常走要六分钟，可现在地面已经开始积水，鞋面一碰水就透，裤脚也保不住。她站在边缘，脚尖离湿漉漉的地砖还差半寸。
身后同学三三两两结伴走光了，有人撑伞经过时朝她点头，但没人停下。
她深吸一口气，把书包抱紧了些，准备冲出去。
就在这时，一把黑伞被递到她身侧。
她愣住，抬头。
男人穿着深灰风衣，肩线笔直，左手握着伞柄，右手正将它推向她。他没说话，眼神落在她脸上不过两秒，便松开手。伞柄撞进她掌心，冰凉的金属扣硌了一下。
他还站在伞下，却已不再遮自己。雨点立刻打上他的右肩，顺着风衣布料往下渗。
“你……”她刚开口，那人已转身。
他跑进雨里，步伐不急不缓，背影很快被水雾吞没。那把伞原本该是他用的，现在却在她手里，撑开后能闻到一点淡淡的皂角味，像是晒过太阳的旧布料。
她撑着伞走过去时，雨水正顺着伞骨滑落，在水泥地上砸出一圈圈涟漪。
第二天，她带着伞走进梧桐巷。
巷子窄，两边老楼外墙斑驳，爬山虎从二楼垂下来，被昨夜的雨洗得发亮。巷中段有家咖啡馆，木门上挂着铜铃，门楣写着“晴风”两个字，墨色沉静。
她推门进去，铃响了一声。
吧台后站着个短发女人，系着墨绿围裙，正在擦杯子。温令仪走过去，把伞轻轻放在台面上。
“请问，这把伞……是昨天借我的那位同学的吗？”
女人抬眼，看了伞一眼，笑了：“是许沉舟的备用伞。”
温令仪指尖一顿。
“他总多带一把，”女人把伞拿起来，指尖敲了敲伞柄，“说万一有人没带，不至于淋着。”她说完，抬眼打量面前这个穿米白针织衫的女孩，“你就是昨天那个？”
温令仪点点头，没接话。
她目光落在伞柄上。金属扣有磨损，边缘微微翘起，像是被反复摩挲过。她想起昨夜那人跑进雨中的背影，雨水浸透风衣后背，贴出肩胛骨的轮廓，可他脚步一点没乱。
门铃又响。
她下意识抬头。
许沉舟走了进来。
他换了件藏青卫衣，背着旧帆布包，发尾微湿，像是刚从外面回来。他目光扫过吧台，落在她脸上，停了不到一秒，随即移开。
他没说话，只朝程霁微微颔首，便转身走向窗边角落的座位。
那里靠墙，有一张小木桌，桌上摊着一本厚书，旁边放着半杯凉透的美式。他坐下时动作很轻，椅子没发出一点响声。
温令仪站在原地，手还搭在伞带上。
她看着他低头翻开书页，手指从页角轻轻抚过，像在确认纸张的厚度。他坐姿很正，脊背离椅背始终留着一寸距离，像随时准备起身。
她忽然觉得喉咙有点干。
“要喝点什么？”程霁问。
“热可可。”她说，声音比平时低。
程霁没动，盯着她看了两秒，“比那把伞还暖？”
温令仪没答。
她走到离窗不远的另一张木桌坐下，背对着许沉舟的方向。桌上有一支笔、一个笔记本，她翻开本子，写下“那天的雨”四个字，笔尖停住，再没动。
窗外，梧桐叶还在滴水。
她抬头看了眼许沉舟的背影。他正用左手撑着额头，右手翻页，动作极稳。他坐的位置正好能避开门口穿堂风，但阳光照不到，整片区域都显得安静得过分。
她低头抿了口热可可。
甜味从舌尖漫开，带着奶香，暖流顺着喉咙滑下去，可手指还是有点凉。
她把杯子握紧了些。
程霁走过来收走空碟，顺手把一包纸巾推到她手边，“他昨天回来时，风衣湿了大半，也没换，就坐那儿看书。我问他怎么不打伞，他说——‘给了别人’。”
温令仪抬头。
“没问是谁，也没说为什么。”程霁笑了笑，“他就这样。”
她垂下眼，指尖轻轻蹭过杯壁。
“你们……常来这儿？”
“我最近写稿常来。”她说。
“他也是。”程霁朝窗边扬了扬下巴，“不过他不说话，一坐就是半天。我一开始以为他是来躲人的。”
温令仪没接话。
她看着许沉舟的手。他正从帆布包里取出一支铅笔，很细的那种，笔头削得极尖，用来在书页空白处画点什么。他动作很轻，笔尖几乎不压纸面，像在描一缕风的走向。
她忽然想，他是不是也这样看过雨？
看过昨天那场砸在伞面上的雨？
她合上笔记本，起身走到吧台。
“谢谢你们这儿的可可，很暖。”
程霁看着她，忽然问：“下次还来吗？”
她顿了一下。
“……来。”
说完，她转身朝门口走。
手刚碰到门把，身后传来椅子挪动的声音。
她脚步慢了半拍。
没有脚步声追上来。
她推开门，铜铃轻响。
巷子里阳光斜照，昨夜的水渍还没干透，墙根处有片湿泥，映着半截梧桐影。
她走出去两步，忽然停下。
她没带伞。
昨天那把黑伞，已经还了。
可她今天没带伞。
她站在门口，望着巷口那片被阳光晒得发白的路面，手指无意识地蜷了蜷。
身后咖啡馆里，许沉舟站起身，走到吧台，低声说了句什么。
程霁看了眼门外，又看了眼他，把那把黑伞从柜下拿了出来。
许沉舟接过伞，拉开门。
温令仪听见铃响，回头。
他站在门槛内，手里握着那把黑伞，目光落在她脸上。
她看见他嘴唇微动。
“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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