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穿过科锐科技二十八楼巨大的落地窗，在光可鉴人的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九点整，项目部办公区的空气里已经弥漫开咖啡因和紧绷的神经混合的特殊气息。
林清音端着一杯刚泡好的茉莉花茶，走向自己的工位。浅杏色的丝质衬衫随着她的步伐泛着柔和的光泽，同色系的西裤剪裁得体，勾勒出纤细的腰线。她将长发在脑后松松挽了一个低髻，几缕不听话的碎发垂在白皙的颈边，平添了几分温婉。
“清音姐，早！”实习生李晓抱着一摞文件，有些踉跄地走过来。
“早。”林清音放下茶杯，顺手帮她扶了一下快要滑落的文件，目光落在最上面那份项目计划书上，“是‘晨曦计划’的初稿吗？”
“是的，清音姐。”李晓有些不好意思，“我昨晚赶出来的，可能还有些地方没完善。”
林清音拿起计划书，快速翻阅了几页，指尖在几个数据栏上轻轻点了点，声音一如既往的温和：“这里，市场采样基数不够有代表性，主要集中在高校区域了，可以再补充一些社区和中小企业的样本。还有这里，成本预估模型稍微乐观了一点，最好把最近原材料上涨的因素考虑进去。”
她抬起头，对上年轻女孩有些惶惑的眼神，安抚地笑了笑：“别紧张，整体框架没问题。这些细节补充一下，午休前给我就好。来得及。”
李晓脸上的慌乱瞬间被一种如释重负的感激取代，眼睛亮了起来：“谢谢清音姐！我马上就去改！”
看着女孩脚步轻快离开的背影，林清音唇角微弯。她刚坐下，邻座的同事王薇就滑着椅子凑了过来，压低声音，带着掩饰不住的八卦兴奋：
“哎，清音，听说了吗？今天新官上任！”
林清音打开电脑，屏幕亮起的光芒映着她的脸。“嗯，好像是有这么回事。”她语气平静，听不出什么波澜。
“市场部新来的总监，空降！听说是董事会花了大力气从启明科技挖来的狠角色。”王薇的声音更低了，“叫顾清岚。名字挺好听是吧？可听说在之前公司有个外号，叫‘铁血顾’！啧啧，你听听这名字，感觉就不是善茬。以后两个部门协作，怕是没那么轻松咯。”
顾清岚。
这三个字像带着某种重量，轻轻落在林清音的心上。她握着鼠标的手指几不可查地收紧了一下，指尖微微泛白。屏幕上，邮箱界面打开着，未读邮件堆叠在一起，但她视线似乎没有焦点。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做好自己的工作就好。”她轻声回应，声音里听不出什么情绪，只是低头，更加专注地整理着桌上那盆长势喜人的绿萝叶子，动作轻柔，仿佛那是世上最重要的事情。只有她自己知道，心底那片平静了许久的湖面，被这颗突如其来的石子，搅起了怎样的暗涌。
几年了？
她刻意不去细数。时间似乎拥有强大的粉饰能力，能将许多惊涛骇浪都抚平成看似不起眼的褶皱。她以为自己已经将那些过往妥善封存，埋在了足够深的地方。却没想到，只是一个名字，就能轻易地让封印松动。
十点整，部门总监赵启明陪着一个人，准时出现在项目部办公区的入口。
原本充斥着键盘敲击声、电话铃声和低声交谈的开放办公区，几乎是在瞬间安静下来。一种无形的、带着审视与好奇的压力，弥漫在空气里。
所有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地，带着或多或少的探究，聚焦在赵总监身侧那个陌生的身影上。
顾清岚。
她就站在那里，身量高挑挺拔，比穿着高跟鞋的赵总监似乎还略高一点。一身剪裁极致利落的黑色西装套裙，面料挺括，肩线分明，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将她本就清瘦的身形勾勒得更加凛冽。长发一丝不苟地在脑后束成低马尾，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和清晰的下颌线。脸上化了精致的淡妆，却掩不住那份天生的、仿佛浸透了寒气的清丽。
她的眼神很淡，像蒙着一层薄冰的湖面，平静无波地扫过全场。那目光并不锐利，却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审视的意味，让每一个被她目光掠过的人，都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挺直了背脊。
林清音在那一刻，感觉周围的空气似乎都稀薄了。握着茶杯的手悄然用力，指节绷紧，温热的杯壁熨烫着掌心，却驱不散心底突然冒出的一丝寒意。
几年了？时间似乎并未在她身上留下多少痕迹，只是将那份她记忆中的清冷，淬炼得更加纯粹，更加锋利，也更加……不近人情。过去的顾清岚，冷中或许还带着一丝属于年轻人的棱角与执拗；而眼前的这个人，只剩下一种经过千锤百炼后的、程式化的冷漠。
“大家手头的工作稍微停一下，”赵总监笑容满面地开口，打破了几乎凝滞的气氛，“我来给大家隆重介绍一下，这位就是我们公司新上任的市场部总监，顾清岚顾总！顾总是总部费尽心思请来的大将，在业内成绩斐然，相信以后在她的带领下，市场部一定能更上一层楼，也希望我们项目和市场两个部门，能更紧密地协作，共创辉煌！”
掌声适时地响起，热烈却难掩其中的拘谨与试探。
顾清岚微微向前半步，对着众人颔首，动作幅度不大，却自带一股不容忽视的气场。她开口，声音如同碎玉投盘，清越，悦耳，但每一个字都裹着疏离的冰碴：“大家好，我是顾清岚。客套话不多说，我的工作要求很简单：效率，结果。希望以后合作愉快。”
没有一句寒暄，没有一个多余的字。目标明确，逻辑清晰。
这很顾清岚。是她熟悉的，又完全陌生的模式。
林清音随着众人一起轻轻鼓掌，目光却像是被无形的线牵引着，无法从那张曾经无比熟悉的脸上移开。她看着那两片薄唇吐出冰冷简洁的字眼，看着那双曾经映着星光、盛满温柔笑意注视过她的眼睛，如今只剩下公事公办的淡漠。心里某个被小心翼翼掩藏的角落，像是被细密的小针反复扎刺，泛起一阵阵微不可察却又无比清晰的酸胀和疼痛。
顾清岚的目光也在人群中缓缓移动，像是在例行公事地扫描着每一张需要记住的面孔，不带任何个人情感。当她的视线掠过林清音所在的方向时，没有任何停顿，甚至连睫毛颤动的频率都没有改变，仿佛扫过一个毫无关联的、背景板一样的陌生人。
林清音的心，在那毫无波澜的一瞥中，缓缓下沉。
然而，下一秒，顾清岚移动的视线，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她的目光，最终落在了林清音电脑显示器旁边，那个略显陈旧、甚至有些褪色，但依旧色彩斑斓的手工编织彩色小太阳玩偶上。
那个玩偶，与周围现代化、冷色调的办公环境格格不入，像个误入其中的、来自过去的温暖印记。
那一刻，顾清岚的眼神里，极快地闪过一丝什么。不是疑惑，更像是某种被强行按压下去的、剧烈的情绪波动——是惊讶？是愠怒？还是……一丝难以捕捉的痛楚？她的唇线在瞬间绷成一条冷硬的直线，下颌的线条也收紧了些许。随即，她近乎刻意地、带着一种近乎仓促的意味，迅速将目光从那玩偶上移开，重新投向虚空中的某一点，恢复了之前的淡漠，甚至比之前更添了几分刻意的冷硬。
林清音清晰地捕捉到了她这转瞬即逝的异样。
那个玩偶……
她们之间，那些共同拥有的、无法被轻易斩断的过去，终究不是能被时间完全抹去的空白。它就像这个玩偶一样，固执地存在于当下，提醒着她们曾经有过的交集。
一股复杂的情绪涌上心头，夹杂着些许难堪，些许苦涩，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微弱的期待。
介绍完毕，顾清岚随着赵总监，迈步走向属于市场部总监的独立办公室。高跟鞋敲击在地板上的声音，清脆，规律，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
她们经过项目部公共区域时，顾清岚脚步未停，目不斜视。只有一股淡淡的、带着冷冽雪松与一丝苦涩广藿香尾调的气息，随着她的经过，飘散在空气里。
这是一种全新的、林清音从未在她身上闻到过的香水味。
过去，她偏爱的是更温暖一点的木质香，比如雪松与香根草，或者带着奶甜味的檀香。她说，那样的味道让她觉得安心。
如今，连味道都换了。彻头彻尾，焕然一新。
林清音垂下眼睫，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她拿起手边的马克杯，凑到唇边，喝了一口已经微凉的花茶。温凉的液体滑过喉咙，却没能滋润那突如其来的干涩感。她伸出食指，无意识地、轻轻碰了碰那个小太阳玩偶。冰凉的、略带毛糙的触感从指尖传来，让她微微一颤。
她从未设想过，重逢会是在这样的情境下。在同一家公司，成为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同事，还是工作流程上紧密关联的部门。命运似乎开了一个恶劣的玩笑。
更让她心头沉坠的是，上周由她主导提交的关于“晨曦计划”的项目建议书。那份建议书里，她着重强调了对于合作方——一个充满理想主义色彩但资金紧张的初创团队——的扶持条款，包括更灵活的阶段目标设定和更宽松的付款周期。这些带着明显“利他”倾向、试图寻求共赢而非压榨最大利润的条款，与她过去的理念，何其相似。
而这份建议书，按照流程，正好抄送给了这位新上任的市场部总监顾清岚。
以顾清岚如今表现出来的、截然不同的、只追求“效率”和“结果”的冰冷风格，她会怎么看这份充满了“温情脉脉”和“不切实际”的方案？
林清音几乎能预见到那即将到来的、不可避免的碰撞。
她轻轻放下杯子，透明的玻璃杯底与桌面接触，发出轻微却异常清晰的一声“叩”。
像是在宣告一个序幕的开启。
山雨欲来风满楼。
顾清岚的出现，不仅仅是一颗投入她平静心湖的石子，更像是一场蓄势待发的、冰冷彻骨的风暴，要将她努力维持的、秩序井然的工作与生活，连同那些被她深埋心底、不敢触碰的过往，一起席卷、撕裂，露出其下狰狞的、未曾真正愈合的伤口。
她坐在那里，阳光依旧暖暖地照在身上，却感觉有一股寒意，正从心底深处，丝丝缕缕地弥漫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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