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清岚办公室的门在她身后轻轻合上，隔绝了外面所有或好奇或探究的目光。偌大的空间里只剩下她一个人，空气中还弥漫着装修后残留的、淡淡的涂料气味。
她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俯瞰着楼下如织的车流和渺小如蚁的人群。城市的喧嚣被厚重的玻璃隔绝，只剩下一种沉闷的嗡鸣。
阳光有些刺眼。
她微微眯起眼，脑海里却不合时宜地闪过一个画面——那个放在林清音电脑旁边的、色彩斑斓的旧玩偶。
小太阳。
她几乎以为自己产生了幻觉。
那是很久以前，在一个热闹的圣诞集市上，她笨手笨地跟着一个手工艺人学的，编了拆，拆了编，花了整整一个下午才做成那个歪歪扭扭的小太阳。她记得当时递给林清音时，对方眼睛亮晶晶的，像是盛满了整个集市温暖的灯火，珍而重之地接过，说：“真暖和。以后看到它，就像看到你一样。”
“幼稚。”
顾清岚低声吐出两个字，不知道是在评价那个过去的自己，还是在评价依旧保留着它的林清音。
她猛地转身，走到办公桌后坐下，打开电脑，动作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烦躁。冰冷的金属机身触手微凉，让她迅速冷静下来。过去的就是过去了，缅怀和心软都是最无用的情绪。她现在是科锐的市场部总监，需要的是绝对的理性和对结果的掌控。
她点开邮箱，堆积的未读邮件涌了进来。她快速浏览着标题，目光精准地锁定在几个关键项目上。然后，她看到了它——来自项目部林清音的《关于“晨曦计划”项目建议书》。
附件下载，打开。
娟秀而清晰的文字映入眼帘，但顾清岚的眉头却随着阅读的深入，越蹙越紧。
扶持条款？宽松付款周期？风险共担？
每一项都像是在挑战她对于商业合作基本逻辑的认知。这完全是一个理想主义者不切实际的空想！在如此激烈的市场竞争和集团严格的业绩考核下，这种近乎“慈善”的方案，只会将项目和公司置于不必要的风险之中。
效率低下，回报周期过长，不可控因素太多。
她的指尖在冰凉的桌面上敲了敲，几乎没有任何犹豫，移动鼠标，在邮件回复框里敲下了一行字：
“林经理，方案已阅。核心条款过于理想化，缺乏风险管控意识，不符合市场部效率与结果优先的原则。请基于附件《市场部项目评估标准V3.0》重新修订，明确利润点和权责边界。顾清岚。”
措辞严谨，公事公办，不带任何多余的感**彩。
她点了发送。
看着邮件发送成功的提示，顾清岚靠向椅背，心里没有任何波澜。这只是她日常工作中最普通的一个决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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项目部这边，林清音刚指导李晓修改完计划书，电脑右下角就弹出了新邮件提醒。
发件人：顾清岚。
主题：回复：关于“晨曦计划”项目建议书
她的心跳漏了一拍，握着鼠标的手心微微沁出一点汗意。她深吸一口气，点开了邮件。
那几行冰冷的文字，像一把精准的手术刀，将她耗费了无数心血、试图在商业逻辑与人情温度之间找到平衡的方案，解剖得支离破碎。
“理想化”、“缺乏风险管控”、“不符合效率与结果优先原则”……
每一个词都像一根细小的针，扎在她秉持的理念上。她几乎能想象出顾清岚写下这些字时，那副面无表情、公事公办的样子。
果然，还是这样。
她盯着屏幕，久久没有动作。直到李晓小心翼翼的声音在旁边响起：“清音姐，是……顾总那边有回复了吗？”
林清音回过神，关闭了邮件窗口，转过头，脸上已经恢复了往常的温和：“嗯，顾总提了一些修改意见。没事，我们来调整一下。”
她的声音平静，听不出丝毫沮丧，但只有她自己知道，胸腔里那股闷闷的、难以言说的失落感。
下午，按照日程，有一个关于“晨曦计划”的跨部门初步沟通会。顾清岚是否会参加，成了悬在林清音心头的一个问号。
会议室里，阳光透过百叶窗，在地板上切割出明暗相间的条纹。
林清音和项目组的几个核心成员提前到了，正在整理资料。门被推开，市场部的人走了进来。为首的不是顾清岚，是她的副手张经理。
林清音说不清是松了口气，还是更深的失望。
会议进行到一半，主要讨论数据采样和市场切入策略。张经理秉承着顾清岚的风格，言辞犀利，对项目组提出的几个偏向保守稳妥的方案提出了质疑，认为“缺乏攻击性，无法在短期内建立品牌认知度”。
讨论一度陷入僵局。
就在这时，会议室的门再次被无声地推开。
顾清岚走了进来。
她似乎只是路过，或者是从另一个会议中抽身过来看一眼。她没有坐下，只是随意地站在会议桌的末端，双臂环抱，目光淡然地扫过在场众人。
“继续。”她吐出两个字，声音不大，却让整个会议室的气氛瞬间又紧绷了几分。
张经理像是得到了某种授意，语气更加坚定起来。
林清音坐在自己的位置上，能清晰地感觉到那道目光偶尔会从自己身上掠过，没有停留，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她强迫自己集中精神，就一个数据模型的具体参数与张经理进行解释。
“……我们认为，在这个区域采用渐进式的渗透，虽然看起来慢，但用户粘性会更高，长期来看……”
“长期？”一个清冷的声音突兀地打断了她。
是顾清岚。
她终于将目光正式投向了林清音，那双眼睛里没有任何属于旧识的温度，只有纯粹的、属于上司对下属工作的审视。
“林经理，商场如战场，没有人会给你‘长期’慢慢培养感情的时间。”她的语调平缓，却字字清晰，敲打在每个人的耳膜上，“你所谓的‘用户粘性’，在竞争对手用价格战和营销闪电战迅速抢占市场之后，还会剩下多少？到时候，你精心维护的‘利他’条款，能帮你挽回败局吗？”
她用了“利他”这个词。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几乎是轻蔑的嘲讽。
林清音的脸颊微微有些发热。不是因为被当众质疑的难堪，而是因为顾清岚话语里那种对她理念的全盘否定。
她抬起头，迎上那道冰冷的目光，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稳：“顾总，我理解您对效率和结果的追求。但我认为，与合作伙伴建立深度信任，同样是构筑商业壁垒的一种方式，这并非矛盾。”
“深度信任？”顾清岚微微挑眉，那表情像是在听一个天真的童话，“信任是建立在绝对实力和明确利益基础之上的奢侈品。在你证明你的方式能带来切实、快速、优于传统模式的回报之前，它就是不切实际的空想。”
她的话像一盆冰水，兜头浇下。
说完，顾清岚似乎并不打算继续这场争论。她看了一眼腕表，那个动作带着一种“时间宝贵，不容浪费”的意味。
“数据模型重新评估，采样范围扩大三倍，我要看到更激进、更具攻击性的市场方案。明天中午之前，我要看到修改后的版本出现在我邮箱。”
她的目光最后落在林清音身上，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
“明白吗，林经理？”
那一刻，林清音清楚地看到了她们之间横亘的，不仅仅是过去的裂痕，更是如今截然相反、水火难容的职业信条。
她抿了抿唇，在所有下属的注视下，缓缓点头。
“好的，顾总。”
顾清岚不再多言，转身离开了会议室，如同她来时一样突兀。那股冷冽的雪松香气残留了片刻，也很快被会议室里沉闷的空气吞噬。
会议在一种更加压抑的气氛中草草结束。
同事们小声议论着新总监的严苛，陆续离开。李晓担忧地看了林清音一眼，欲言又止。
林清音独自坐在会议室里，面前的笔记本上，还记录着顾清岚那些尖锐的批评和要求。窗外的阳光依旧明媚，她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
她伸出手，指尖无意识地在那盆会议室绿植的叶片上划过。
利她主义？或许在顾清岚看来，这真的只是一个可笑又脆弱的笑话。
她闭上眼，脑海里浮现的却是很多年前，另一个顾清岚——那个会因为她在社团活动中受了委屈，而偷偷跑去跟学长据理力争；那个会在冬夜里，把她的手揣进自己大衣口袋，说“我的就是你的”的顾清岚。
时间到底改变了什么？又或者说，什么才是真实的？
她不知道。
她只知道，这场战役，无论是为了证明自己，还是为了守护内心那份不曾动摇的信念，她都不能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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