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饿成功挤开孩子们后,尾巴一卷,用自己整个庞大身躯霸占住江洢,脑袋塞到她膝盖上,闻言,哼哼唧唧“嗯”了声。
气得江洢又笑骂着给它一巴掌。
小饿毕竟是第一次当妈妈,这方面江洢自认比它的经验多那么一点点,她以为忍一忍,等过段时间习惯了就好。
然而事实是,接着,在第八个月,雨季再度来临之际,它把它们全都赶走了。
当江洢意识到不对,一切为时已晚。
小饿消失一整天,傍晚才拖着一身湿漉漉的水汽回来。
地面蒸腾着冉冉白雾,庞大阴影自雾里浮现,一进门,还是往她怀里扑——指将近七米的巨型体格直接把她按倒了地上,第不知多少次上演鳄困人、鳄吸人的一幕。
脑袋强行拱进她怀里,下颚贴着她腹部与胸口,鼻尖抵到了她下巴前面。
江洢双臂抱住它嘴筒子,好不容易挣扎出来,往它身后一看,空空如也。
将这头大鼍龙推开,她起身,顶着霏霏细雨,沿其爬行痕迹走出很长一截。
从林地到河滩,再到沼泽地,到处绿意盎然。依然什么都没有。
小饿没讨到亲亲,很不满,亦步亦趋跟在她身后,时不时冲着她的背影发出“嗷嗯嗷嗯”的脆嫩鸣叫。
幼崽走了,它又学上了幼崽叫。
像是在抱怨——我不是你的宝宝了吗?
所有痕迹被雨水冲刷到尽头,江洢已经明白了。
她在水雾笼罩的河岸转过身,望着小饿。
她知道,这个节点就是最好的。它们够大了,会捕猎了,而雨季是繁盛的季节,这片湿地将迎来最欣欣向荣的时刻,有各式各样的动物迁徙到来,幼鳄们不容易饿死。
她不可能像留小饿一样把它们全部留下。
小饿诞生在实验室,是由她这个人类完完全全一手带大的。而这群幼崽生在这原野、长在这原野,有小饿这真正的母亲教导,具备野化条件。
它们终归属于原野。
但知道归知道,失落的情绪不可遏制地上涌。
要喂十九张嗷嗷待哺、胃口愈大的嘴确实有些艰难,小饿能把它们带到这么大已经是仁至义尽,她预知过这一天的来临,可离别还是太突然。
好一阵,她看着小饿,对着那双在阴暗天色下放大成圆溜溜、显得十分水灵无辜的瞳孔,微微抿唇,表情收敛。
她清楚没法责备它。
她们又做不到语言沟通,她应该生气它赶走它们前没跟她商量,导致她没能跟它们好好告别吗?
她不动,小饿也不动了。
合上吻部,定住四肢,不上前,不发声,只在细密雨水落下时,瞬膜会缓缓一眨。
它本就身躯巨大,这个距离,它几乎能与她平视。而吨位差距肉眼可见地摆在面前,与这样的巨龙平视,更近于在被俯视。
它也安静地注视她。
保持静止是爬行动物的特长,它可以就这个姿势入定一整天一整夜一整个星期。
这方面江洢是不可能赢过它的。
雾气般无处不在的雨飘到身上,渐渐湿润衣裳,江洢体悟到了一丝寒意。
哪怕它表现得再亲人无害,哪怕她早已与它亲密无间,也有那么一秒钟,她再度感受到残忍,感受到这强大而傲然的野兽与人截然不同的一面。
对幼崽可以柔情似水,也可以翻脸不认。一切只为赓续生命,开扩族群;为绵延火炬,生生不息。
于是,仿若福至心灵,她明白了它的解答。
哪怕她们可以进行细致的沟通,哪怕江洢明确表示她舍不得幼鳄,时间节点到了,它依然会做出同等行为。
好似刻在这些生物体内的某种协议,最无情的自然法则。
这不正是她们身为生物学者的使命?探索,发现,尊重,记录……而不是改变。
又过了好一阵,江洢的五官缓缓放松下来。
她走过去,像对待她们的小鼍龙一样,双手捧起它“脸颊”,如它所愿吻了它鼻尖,再一路向上,吻在它上颌感受孔位置。
它的皮肤鳞片之间具备大量触觉感受器,江洢用指尖撩动,那些部位会敏感地颤颤,反应不大,但很清晰。
小饿也恢复生动活泼的生命体状,眯了眯颜色幽深的竖瞳享受着,壮实的大尾巴静悄悄在身后甩了一下。
它知道她不会责备它了。
小心思得逞。
这个巢穴又只属于她和它了。
……
后面两三年,江洢见过女儿们一次。
起因是她徒步百公里做调研,在穿过一片山林抵达新的湿地时,远远发现几只比人还高的白鹳,正在捉鱼。
江洢举起望远镜旁观半晌,刚想走近些,突然,镜头里一头灰黑色鳄鱼从水草下窜出来,死死咬住其中一只,快速翻滚将猎物摔晕了,大块朵颐。剩下水鸟惊慌失措飞走,留下当空乱飘的白毛。
这么精彩的一幕被她捕捉到,还没来得及高兴,尚未平息的银白水纹间,哗啦!又一头更大更壮的巨龙窜出。
它黄雀在后,一口咬上前一头暹罗鳄,连鳄带鸟拖进翻腾的泥浆里。
水花激烈扑腾,一会儿就没了动静。
长长的、布有立刺的尾巴在半空一划而过,像是为庆祝顺利狩猎摇动的旌旗。
有一段尾鳞色彩格外鲜艳,在阳光下如霓虹焕出迷幻的光泽。
那是小虹。
江洢一愣,然后惊喜异常。
而且,对方一定也感知到她们了。
她看见它松开了到嘴的午餐,在抬头张望。
望远镜镜头下,那头漂亮的变异大鼍龙犹犹豫豫着,望一眼这边,又低头扯扯暹罗鳄皮,再目不转睛伸长脖子盯向这边,似乎是想逃走,又似乎想过来。
它完全遗传了小饿的智力与情感能力。
简言之,它也通人性。
它还记得她们。
动物们分辨彼此许多不用视力,空气中的化学小分子是最好的信号。
江洢想要上前。
但小饿俨然严格遵循自然界中幼崽一旦被驱离母亲领地就将翻脸不认的原则,它低低伏下身半泡在水里,喉间滚出一声雷鸣般的咆哮,立时,阵阵音浪荡开,周围几百米水草都在声波冲击下倒伏摇晃。
强大的压迫与威胁昭然若揭。
猎物没来得及吃上一口,小虹被吓跑了。
它唰地窜进水里,头也不回,只留波浪阵阵。
啪!江洢又一巴掌拍在小饿颅顶。
奈何她拼尽全力,对这头大鳄鱼是搔痒痒。
小饿舒服地甩甩尾巴。
……
调研还算顺利,但她发现了隐隐存在的问题。
边陲管控似乎严格了起来。
她们已经撞上巡护员机器人多次,而半空时不时有猛禽状黑影飞过,低空滑翔时声音不太寻常。
她举起望远镜仔细甄别,最后确认,不是鹰不是鸢,是仿生无人机。
情况看起来有些糟糕,尽管江洢还不清楚缘由,也不确定这样的变化跟她们有没有关系,但不由得警觉。
这趟调研的距离也足够了,回程路上,她下意识带小饿避开这些机械摄像头,往更加偏僻无“人”的路径行去。
只是没想到,她这选择与另外一批人不谋而合了。
刚穿出一块新的水上树林,砰!砰!两声枪响贯彻四野。
沼泽没有遮蔽,轻微的地形起伏折射回音,轰鸣声就在天地间和鸣。
江洢一惊,扼住脚,一时无法判断声源方位。但草摇影动,水纹连连,没有任何异样能逃脱沼泽君王的耳目。
小饿硬皮下结实的肌肉明显绷得更实了,浑身警惕起来,脑袋微偏,一双凝做针形的金绿竖瞳斜向她。
江洢以为它在等待自己的指令,手抓住它后颈一块突起的骨鳞,微微紧了紧,正在犹豫中,掌心的鳞片滑了出去——
小饿瞄准一个方向前进。
很反常,它在主动带她向异响来源处潜去。
离得越近,不属于这纯净自然界的噪音越多了起来。
对岸低矮植被掩映下,有诡异的人影攒动。淌过略微湍急的流水,借水声掩饰,她们静悄悄偷渡靠近。
相隔百米,小饿停泊在半人深的草丛边缘,江洢下了鳄背,还要继续往前走时,小饿轻轻一侧拦住她,视线交织,它昂了昂头示意,江洢定睛观察,看似平静无恙的绿色野地,到处藏匿着放哨的守卫,枪管用叶片遮挡,枪口像伺机而动的毒蛇悬在茂密枝叶间。
这支偷猎队伍很庞大。
它当然不怕这些东西,但江洢的安全是首位。
于是,江洢被它留在这块隐蔽区域,小饿重新沉入水中,长尾摆动,波纹轻轻一漾,水面下庞大的死亡暗影便销声匿迹。
江洢伏下身,一手攥刀警惕,一手握望眼镜,观察犯罪现场。
只见那些人正合力从浅滩拖动一头修长的生物,将其拉上一辆小型简易越野车。下方长长的尾部垂搭着,在发生战斗后一片狼藉泥泞的地面留下不浅的划痕。
恰巧一块阳光打在那里,那尾尖艳丽的色彩一晃,瞬间夺去江洢的目光,也短暂夺走了她的呼吸——
那是小虹!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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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鼍龙(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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