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常蜈蚣蜕皮前后都会花费很长时间,但作为人为制造的武器,它们的准备期被极限压缩,以便更快投入战斗,防止空窗期过长。
可极限,也就意味着危险。
这里没有实验室24小时的数据监测为它保驾护航,温度湿度都没有保障,它极有可能因蜕皮失败死掉。
缨虫体节蠕动,一步步退去了角落里,头朝着谢梳,触角还在360°甩动,颇有点无能狂怒的味道。
真不幸,还没处决她,它先撞上了最脆弱的阶段。
它不许兵虫代劳杀死她,可接下来12个小时它都很危险,不说爪无缚鸡之力,至少它很难再对她做任何事。
倒是谢梳,不论是打断它的蜕皮过程,还是攻击它尚未硬化的新壳,她要做点什么,轻而易举,且致死率奇高。
……
但,谢梳没有一点想动手伤害它的意愿。
她不琢磨逃跑,也不犯困了,坐在虎视眈眈的虫潮中央,面对同样对她警惕翼翼的缨虫,她动也不动凝视着,头有一点偏,眼睛睁得很大,瞳仁圆圆折射着它即将破裂的头壳反出的光。
缨虫觉得她这样看自己的情态很怪,但它无法准确描述。
其实,这就很像稚童看见稀奇的小虫子时的天真好奇状态。
天真,同时意味着残忍。
她觉得有意思,是可以看它重获新生、也可以看着它一点点死去的那种有意思,充满观赏意味与观察目的。
反正于她而言,都是很有价值的研究数据的一部分。
哪怕她什么都不做,它已经踏在了鬼门关。
……
那双人眼光彩焕发,一瞬不瞬盯着它。
像是惊讶,像是紧张,更像是,有些无法遏制的亢奋。
这到底什么反应?
它讨厌她侵犯界限的视线,像有实质地在磨搓它已不堪一击的外壳,在拉扯它每一次狼狈地拧动,当它疲惫停下,那目光毫无遮蔽,像在嘲笑,令它自尊心受到极大损害。
缨虫痛苦得想去咬她。
尤其她的气味还在连绵不绝引诱它,它真想咬她个汁水横溢,用她甘甜的液体好好给自己补一补,以免应付不了稍后消耗巨大的生理过程。
可它没精力反抗,连恐吓也做不到。
它试图抬起附肢冲她挥舞,但濒临蜕壳的跗爪变得绵软而剔透,更像人类的兴奋剂——
谢梳的眼睛更亮了。
她想上手。
缨虫看出来了。
不过碍于搅扰了这宝贵进程的担忧,她克制了自己的冲动。
在实验室时,设施齐全,全过程自动记录,一切都能量化为数据,随她想观看多少次。可在这里,她想捕捉每个细节,能依靠的只有自己的眼睛。
且只有一次机会。
深到发黑的旧外壳完全裂开了,缨虫没有余力再关注外界。
它的身体开始痉挛,竭力阻遏自己追寻那浓郁体香,专心于自己的生死大事。
它的头部最先钻出,抽出长长的触角。口器和毒颚是容易卡皮的地方,它进展还算顺利。
然后轮到躯干,一节一节,从头向尾。
头节裂口小,因此新皮必须柔软。此时此刻的缨虫软得像固液混合物,不断收缩肌肉,鞭节状的触角与弯钩状的步足间或颤抖,整体有节奏地抽搐,将后续体节一点点挤压揉出。
它的躯干波浪式起伏间,那黑金似的外骨骼粼粼反光,外壳寸寸后撤,剥离出色泽温润浅淡的新躯,就像征战沙场的将军褪去冷硬盔甲,只在爱人面前袒露的柔软。
只是这个过程远比卸甲危险。
也正因危险,对节肢动物而言,蜕皮是件极其私密的事。
这些独行的物种,要么于涅槃中重生,要么在无人处死去。
兵虫们都散去了四周,可谢梳依然蹲坐在它对面。
她没有打扰。
但她的存在本身对缨虫就是一种打扰,尽管后者已经分辨不清她的位置——
又或者,正是因为失去了对她的判断,它才更加焦虑、更加在意。
这场蜕皮进行了多久,谢梳就无接触地观察了多久。
漫长的四个小时后,很可喜,或者说,很遗憾,缨虫抽出了最末一对尾足。
它蜕皮成功了。
这样的环境条件下,它竟然成功了。
或许是昨夜下雨,空气湿度较高,这里地处低洼,给予了部分加成……但不管怎么说,这实在太不可思议。
它的确已不再需要人类。
生命是奇迹。
无数奇迹缔造了曾经千姿百态的大自然,现如今,部分人类妄图占据这份伟大的造力,却仍旧只是拙劣的模仿。
谢梳站了起来。她的兴奋在这一刻达到顶峰。
缨虫摆脱了濒死的状态,甩甩头甩甩尾,步足颤动着爬离旧壳。
它的新皮是浅色的,十分柔嫩,还需一段时间的鞣化反应才能重新获得防护力。
它的触角被临时性的薄膜覆盖,对化学信号的检测能力近乎丧失;单眼与复眼被不够透明的新表皮笼罩,视觉也丢失;另外,它的毒腺需重新打通,毒液有待生成,它最大的杀器也失效了。
它这会儿真正无助得堪比刚出生的婴儿。
正值迷迷糊糊晕头转向间,它陡然一激灵,感觉到有什么压在了自己脑壳上。
“乖孩子。”谢梳俯身,露出了神秘的微笑,喃喃,“你真厉害。”
她慢吞吞抚摸它头壳,手掌温热发烫。
缨虫的触角不如平时油光锃亮,磨砂般的质地。
它隐约感受到她掌心泌出的汗液,轻微发黏,可更多便是一片空白。它看不见她的表情,嗅不到她的味道。
它很焦躁。
它只知道她又将它当做了实验品,悄然磨了磨还柔嫩着的颚肢。
可现在的它做任何威慑举动都毫无威慑力。
失去硬化外骨骼,它摸起来软软弹弹,稍一用力表皮就会下陷,附肢因受力而无意识轻颤。
头顶与触角颜色浅红,后续节段更浅,甚至是微微透明的,鲜灵得仿佛能沾上酱油入口即化。
足爪接近浅金色,锯齿没了攻击性,可爱得像玩具。
它确实是又沦为了她手中的玩具。
壳软好撸,无害无毒,有趣到极点。
37°的人体贴近,热辐射源源不断占领它体表。
在它所剩无几的感应中,她就是这湿冷天地间唯一一团橘色火焰。
故而,面对谢梳越来越过分的动作,缨虫象征性挣扎了两下,便默默享受起她体温营造的舒适圈。
它目前需要她,忍耐是值得的……
它在她手下舒服得打颤,为自己容忍敌人的荒唐行径找到了理由。
角落里的兵虫注意到这边,触角无声动了动。不懂,但没有得到信息素指令,它们不会干涉。
好一会儿,谢梳才结束对脆弱期缨虫的骚扰。
蜕下的旧壳堆在墙边,像只奇形怪状的甲壳生物。她走过去抓住颚足部位,费了些力气将其展开,一直拉到缨虫身边。
缨虫感受到摩擦震动,奇怪地弯过脑袋转向她。
谢梳欺负它看不见,摁着它头壳把它推回原处,然后站起来,将它和皮都拉直,左右看看,比较两者长度。
目测判断,这次蜕皮缨虫至少长了五十公分,也就是说,它真正超过四米,从亚成体迈入了成体阶段。
她又数了数它的体节,发现增加了三节,当前体节数46。
假如再蜕皮一次,它是不是真能变成“百足”之虫?
……
两个小时后,几丁质薄膜脱落,缨虫的触角最先恢复功能。
它尝试缓慢爬行,碰触周围物体。
它终于碰到了谢梳。
她又累了,在距它不远的墙角处睡下,蜷缩在它为她找来的衣服里,呼吸匀长,胸腔部位浅浅浮动,还没醒来。
触觉恢复了,但化学感应还迟钝。
纤长如鞭的触角探上她侧颊,循着皮肉包裹的骨骼缓缓下滑。
它想挑开她的领口,剥掉碍事的衣服。它觉得是这些厚硬的人造材料太严实,阻碍了她的香味逸散。
但想到人消停了,她的味道可不会消停,蒸腾的体温就像燃烧的熏香,会裹挟她的气味袅袅四散,对它将是新一轮折磨,而可恨的是,她自己对此不会有丝毫察觉……缨虫便又耐住了性子。
四个小时后,它的新皮透明了些,可以分辨光源了。
五个小时后,它的化感毛活化,又能嗅到气味了。
六个小时后,它的毒液储备量恢复。
七个小时后,它的感受器重建完全,步足的振动感知恢复,攻击精准度恢复。
…………
一直到天色转暗,黑夜降临。
整整一日过去,共计耗时超十二小时,缨虫与新衣磨合得差不多了。
它完全恢复了正常活动。
首先爬向墙角蜷缩的人。
中途谢梳曾醒来一次,而缨虫装睡。她看缨虫扎在原地好似能呆到地老天荒的样子,无聊地坐了会儿,不知不觉又睡着了。
它爬到她身边,触角灵活翻动着。
表壳硬化,色素也沉淀变深。如果谢梳此时睁眼,就会发现它体色愈加秾艳绮丽,漂亮得惊人。
这头重获新生的百足君王用一对步足与一对颚足“报答”它过去的养育者,步足钳住她肩膀,颚足在她炽热芬芬的脖颈间寻觅,挑选好下口的地方。
它可没有忘记她想杀死它的事实,更憎恶她将它当成研究材料的本能。
好了,现在,可以来算算账了。
缨虫(蜕皮前):张牙舞爪。
缨虫(蜕皮中):弱小可怜又无助。
缨虫(蜕皮后):张牙舞爪。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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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缨虫(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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