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五分钟里,但凡有人上移光线,也许,就会发现隐匿于黑暗深处那庞然大物,整个身体都浮动着压抑的湿冷气息,像暴雨将至前乌云滚滚的天空,极其浓稠的、阴森的、将要发疯的鸷戾。
人在地面走,它在墙上爬,它与她们就像互不干扰的两个维度。她们才是她的同类,相似的、亲昵的、信任的同类。它在听着她们欢畅交流的这几分钟里,清晰地体悟到这点,憎恶着这点。
它偏要插足,偏要干涉。
它像觊觎生者的水鬼,像贪恋阳气的阴魂,寸步不离地跟随,一眼不错地窥视。
它能听懂人话,但它的研究者们不清楚这件事。
一直听见陶桃对谢梳说要离开,在它躯壳深处翻搅许久的情绪终于沿某些缝隙潮涌了出来,洪涝决堤,漫遍它每一寸体节,包裹它每一段肢节。
这蠕动在阴暗角落里的大虫子暴怒。
方衡开了枪,火光爆闪,但投鼠忌器,特质安全弹弹头击中石面碰撞粉碎,根本奈何不了缨虫一点。
又一次,它在许多双眼睛的注视下,硬生生将谢梳夺走了。
历史重演。
而这回更加残酷,在得救前一刻掐灭她们的希望,无异于天国至地狱的落差。
下监狱?下地狱?很难选吗?
哈,那还是同我下地狱吧,我挚爱的造物主。
……
谢梳这样偶发性敏感、日常型迟钝的人,都隐隐察觉事情有些不妙。
它这回,应该不会善罢甘休了。
耳边是密集如同狂风暴雨的急响,近百对附肢快速交替,敲砸在墙面再被凹凸的岩壁反弹,堪称暴虐的节奏。
事发突然,一下腾空再横陈再倒悬,她晕头转向,黑暗更加重了这种情况,视觉无法辅助身体保持平衡,她被颠了个七荤八素,只胡乱抬手抓握间攥住一根棍状物。
鉴于下一秒它们弯过来反缠住了她手腕,她猜测是它的触角。
缨虫行动得非常快速,步足碰撞的频率也由此令人叹为观止,嗵嗵嗵、嗵嗵嗵!它刻意发出巨大的声音,又重又急,却依循着某种节奏规律,在传递只有她能解读的信息。
它的怒火全部呈现在这密集如古神呓语的信息洪流里。
那些“字句”像大大小小的石子一块块砸向她,她习惯了分析它主动传递的信息,一尝试解读,脑仁突突生疼。最终一个“字”也没听清。
它究竟在愤怒些什么?
这也是缨虫的问题。
她想逃跑?她当然一直想逃跑。她想杀它?她曾经想,后来似乎放弃了。她选择人类而不是它?哦……哦,好吧,原来这才是症结。
人只要对她说一句话、招一招手,她会轻而易举抛弃它,头也不回跟随她的同伴远去。
它不能用自己留住她,永远。
尤其当陶桃随手抱住她时,她们像镜像如出一辙的身体构造,令它的理智被这轻描淡写的一抱击溃了。它被迫直面了自己的卑弱与异类。
它不是人类,她们才是。
啪!
谢梳摔到坚硬的水泥面。
这里似乎空阔了些,回声渺远。
此时距离原位置不知相差了多久,无穷无尽的黑暗剥夺了她的感官,除去自己的呼吸与心跳,所有动静都远去消失了。
但她知道它还在身边。
这虫一生气就爱把她丢来丢去,好在不论如何还有理智牵扯着,知道人体是多么脆弱的存在,丢也最多是从十厘米高空丢。
她有点疼,不过不多。
擦了擦扑到面孔的细尘,再抬眼,她看见了缨虫。
它不再掩饰行踪,浮华的莹光勾勒出它轮廓,大片血红色宛如熊熊燃烧的地狱之火。
思索一秒,她想敲敲地面跟它说点什么。
可缨虫不想听。
后一秒,它腾地从上方扑射下来卷住了她,第一对附肢演化的毒爪捉住她肩膀,就在不久前陶桃环抱她的同一位置,以一个死神般的拥抱,对着它已经馋了太久太久的纤细脖颈,狠狠刺入。
——它还是应该杀死她,把她放进肚子里,她才跑不了。
占有欲与怒火都浓到极致时,它八目鲜红,早已分不清是爱意、恨意还是食欲。
它只想像对待真正的猎物那样对她,灌注致命的毒液,麻痹她的神经,瘫痪她的肢体,融掉她不因它跳动的心脏与不为它转动的脑子,把她真正化为它的囊中物。
谢梳闷哼一声,挣扎了一瞬,但发现没有用后,便放松了身体,免得创口被扯大,没有毒发身亡倒先失血过多。
她抬手摸索上它头壳,轻轻按住减少位移,垂下脖颈,指腹无意识它外骨骼表面打着圈。
她没觉得有多害怕,反而更多是好奇甚至期待。
她还没试过它的毒,不知道会起什么样的反应。
慢慢的,分不清是前面被它颠得有些脑震荡,还是毒素逐渐起效了,她觉得恶心,发晕,想闭眼……睡觉。
缨虫“拥抱”她的力量陡然加重,强勒她清醒。
谢梳迷茫地睁眼,眩晕之中,她恍惚看见面前一个红发女人,对方正冷冰冰着眉眼抬起一双——哦不,很多双手朝她拥来,一圈又一圈,从肩膀,向胸口,向腹部……紧紧地、紧紧地箍住,像是想与她嵌入彼此骨血之中。
她迷迷瞪瞪回拥,抚摸那肌肤时,手感有些奇怪,但她就像被酒精麻痹了神经,五感保留,但大脑拒绝处理。
她忍不住反反复复地摸,一定要搞清楚这“皮肤”的成分。
接着“她”的两绺头发垂来,她更迷茫了,抽出手,捏住一绺放在鼻尖嗅了嗅,但下一秒就被它们钻到空子,蛮横无理地朝她口中挤进。
恶心感更甚。
她转而撑在它口器下方一点的腹板处,用力一推挣回些空间,吐出让她难受的异物,几乎是俯趴在“她”无数“手臂”的托举间,咳得浑身颤抖,咳得满面涨红,咳出眼泪。
她的体温在升高,尤其被它刺入毒颚的那块皮肤在急剧变红,微微发热,变得肿胀,随之而来就是膨胀的体香味。
全部的生理反应都令缨虫感到稀奇、有趣。
它好像又扳回了一局——她们能看到她这些鲜活诱人的表现吗?
她们不能。
挣扎没持续太久,很快,她四肢失去控制力,手指也抓握不住,变成一块任它宰割的人肉蛋糕。
缨虫也不急着将她翻回来,头节抵近,利用碰撞在触觉毛上的微小气流判断她呼吸的变化,躯干节向后、向下,绕上她腿部,连脚趾也能包裹,她不轻不重踢在它腹板,紧接着迎来的就是掉了个头的尾节。
这类长虫在战斗中常用的策略是用尾节佯装头节迷惑敌人,可想而知,它尾部的灵活度势必不输于头部。
它柔韧而又矫捷,在有过数次经验的情况下,熟门熟路摸到了目的地,扁平的身形让它能适应任何缝隙,强有力的步足则让它能轻松制服猎物。
内外多重刺激袭击,谢梳剧颤着,彻底从清醒沦入迷离状态。
它头壳亲密依偎在她颈边,强壮的触角灵活弯折,勾起她汗涔涔的下颌,再用触角尖撬开她的唇齿,听着她从鼻子呼吸渐渐转为大口喘息。
成功猎食,真是令狩猎者愉快而满足的一件事。
……
这一觉睡得格外沉。
当然,不排除是昏迷的可能性。
谢梳再苏醒,是被一块块耀眼白斑晃醒的。
这是个地道深处的死胡同,她转头,不远有一小块方形开口,一伸手就能够着的高度,用一根根钢条做栅栏封死着。
隐隐听见什么东西路过的声音,很近。她试探着抬手敲了下钢筋,当一下,那脚步暂停,两三秒寂静后,唰啦如离弦之箭奔远了。
好吧,看来是动物。
这或许是她离外界最近的一次。
外面的动物没有被她发出的声音吸引,里面的动物倒是警觉了。
再转回眼,霍然,三枚单眼与一枚复眼近在咫尺,在不够明亮的阴影下如红色警示灯刺目。
缨虫在盯着她。
她收回手,顺便摸了摸自己肩颈处的红肿。
毒液注入量不多,它操控得很精准,不知道用这手段弄死过多少人,但到了她身上,不过就像一个过于激烈的吻痕。
雷声大,雨点小。
谢梳基本习惯了。
只是胀痛中夹杂刺痒,也不好受,她无意识抓挠了两下,没轻没重,白皙的皮肤瞬间染上一片绯红。
最近的步足抬起又落下,像钩爪啪一下鞭过来,她的手被缨虫拨开按住了。
就不许挠,它非要她多受会儿苦。
好吧。
挠不了自己,她只好挠缨虫,指尖屈起在它跗爪上点了几下,咚咚、咚——
我不走。
她把昨晚想对它敲的话敲下了。
它没反应。
谢梳疑惑,以为力气不够,它没听清,重新蓄力,正准备更用力地敲上一敲,缨虫却像被烫到,忽然从她身上弹射而起,啪叽一声将自己甩到了墙上,几十对足左拧右摆划动几下,牢牢扒在墙面不动了。
这是干什么?
不想理她?
“我们谈一下吗?”
谢梳也只得翻个身转过去,仰头看它。
她枕在自己的臂弯里,尽力伸手,只够着它后半部最长的一枚步足,表面光溜溜滑润润。
她摸了摸这个坚持背对着她、好像要把自己粘在墙壁到天荒地老的宏伟身影,语气平静,体态慵懒。
“你听得懂我讲话吧。”
她说着这话,每一缕凌乱成某种风情的发丝都透露出随心随性,好像天塌下来有它顶着。
“我不走。但需要你配合。”
谢:麻麻不走。
虫:骗我,不信。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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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缨虫(十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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