佩珏说:“最近不是天气热么,师父身上的热疹就又犯了,昨夜进了寒窟疗伤。”
“热疹”是师父身上的痼疾,据说是修仙时不慎走火入魔落下的毛病。
师父的热疹不是普通的疹子,它刚开始发作时,以嘴巴为中心,会长出颗粒状的小点,随着气温的升高,小点会不断扩散,密密麻麻长满整个身子。包括舌头、眼珠、指甲。
每一个颗粒都是包裹在皮肤里的,会在肤下蠕动,气温越高,它们动得越频繁。最为离奇的是,它们还会发出声音,很像是人类的叫喊、百兽的嘶鸣。
当颗粒蠕动的时候,人会特别痒。可是,它是包在皮肤里面的,人不管怎么挠它,都如隔靴搔痒。师父只得抓心挠肝,挠得皮肤溃烂也不愿罢休。
热疹每每发病,都会把人折磨得生不如死。师父寻医问药多年,皆是无果。后来经杏林在野的医修指点,发病时置身于常年冰棱遍布的山谷寒窟中,方稍作缓解。
因此,师父只要进了寒窟,至少要待到夏日暑气散尽才会出来。
明塘关切道:“师父还好么?”
佩珏叹口气:“若说还好肯定是假的。你又不是没见师父发作时候那死去活来的样子。啊呀,你说师父这样一个人,怎么会被那么可怕的毛病找上门?哎,可能每个修仙人都有自己的命中劫吧。”
佩珏掏出一本笔记,继续道:“师父心里挂念你,宠你宠得要命。临进寒窟之前,特意交代我,等你回来之后教你聚气结丹。”
明塘沉默。
师父品格清正端方,散朗磊落,为人正如他最擅长画的竹子一样,瘦劲有韵,尽现风骨,乃当世君子,被人尊称一声“竹下雅君”。
明塘是兰宗主亲自捡回来的孩子,又是陪了几天几夜才救回来的种,自然格外受师父照拂。五年无微不至的关怀,足以让明塘这个从小就没了家人的流浪儿在心里默默将兰覆恩认作养父。
为什么他的父母哥哥,要遭受灭顶之灾?为什么善良的师父,要受此酷刑?明塘不理解世道的运转法则,只觉天道不公。那本就载满遗憾的内心,好似又被残酷的现实被滋养出几分不甘的野心来,甚至动了想要飞升后弑天的念头。
“师弟,你那脑袋里又在想什么呢?拿呀。”
明塘回过神来,才发现佩珏已将笔记怼到他跟前了。翻开笔记第一页,正当中歪歪扭扭写着两排狗爬大字:欲练此功,不必自宫。坐拥美少女,也能练成功。下方还画了好几对各种姿势颠鸾倒凤的火柴人。
无趣,恶俗。
一看便知二师兄肯定是上课没好好听讲,脑子里没有知识,只有废料。
佩珏咧出一口森森白牙,笑嘻嘻道:“师父真是高看我了。我现在的修为和你差不多,哦不,估计还没你高呢。引导引导其他师弟妹还行,怎么教得了你嘛。真是的。其实我修了这么多年仙,自己也没成功结出丹来,欸,师弟,你那么聪明,就自己琢磨吧。笔记本送你了~当年师父上课讲的话我可是都一字不落记在里面了。”
明塘翻开第二页,除了几幅身体细节图外,确实写着几行小字:
今天我们来讲金丹期。到了金丹期的修行者呢,能够化自身血气凝结为固态丹元,保持容颜并且寿命可以延长至五百岁。有丹元者,能遁光飞行,唔,遁光飞行就是比御剑飞行还要厉害一点……世无双,不可与女弟子交头接耳!好好听讲!把为师讲的都记下……
还真是“一字不落”地记下来了。
“嘿嘿,师弟你要是练成了,记得也来教教我啊,我请你吃饭。”佩珏没脸没皮地凑近明塘小声道:“我这笔记本可宝贵着呢,不仅记录了师父讲过的所有知识点,还掺了我的‘毕生经验’,师弟,好好学习啊。到点了,我先去教人练剑了!”
明塘合上笔记本,一对对不堪入目的小人仍历历在目,双目惨遭荼毒,感觉要长针眼了。
见佩珏走远,明塘先是去膳堂随机逮了位大爷,讨了几碗温热的羊奶给春生灌进嘴里。又堵了位大娘,草草学了一遍如何给婴儿换尿布、擦身、哄睡,井井有条地处理完一堆杂事后,终于满脸命苦地回到又一村讨得一丝安宁。
他把包袱拎进书房,兴奋地掏出紫檀秘匣,和笔记本摆在一起。一下子多了两件可以大涨修为的至宝,连日来的疲惫和不快统统都被抛诸脑后。顾不上洗漱与休息,他已经开始思考是先学习酝酿金丹,还是先探寻仙毫之秘了。
思来想去,当日夜里在丹青苑险些真气不支的难堪回忆浮上心头。明塘敲定主意,还是先提升一下自身修为吧。等他到了金丹期,应该就不会再遇到这种尴尬的事了。
佩珏的笔记写得事无巨细,连师父的上课时训人的话都一并搬进去了。明塘本来就极度好学,加上师父讲课的语气腔调活灵活现,如身临其境,便越翻越起劲。
一个时辰过去,春生看明塘一动不动,仿佛被催眠了,在一旁呼呼大睡。
两个时辰过去,春生一个小觉睡醒了,自己挣脱襁褓,爬到盛着羊奶的碗里喝奶。
三个时辰过去,春生吃饱喝足开始活动,爬到明塘的腿边,把明塘的小腿上长长的腿毛搓成了短辫子。
四个时辰过去,春生爬来爬去翻出颜料,用小手在明塘的腿上……不知道涂了个什么玩意儿,看轮廓,可能是兰慈靥的脸,好生晦气。
第五个时辰,太阳已从东挪到西,春生挂在明塘的腿上,贴着“兰慈靥的脸”睡着了。
瞌睡会传染,专心了一整天的明塘,脑子不累,身体却也渐渐支撑不住,两个眼皮不停地打架,脑袋一啄一啄。终于,在月上枝头的时候,趴在桌上沉沉睡去。
这天夜里,明塘做了一个梦。
睡梦之中,他还是同往常一样,穿着一身素色衣裳在南竹无声行走。明明脚步很慢,可是周围光景却变幻莫测,他先是走过南竹无声的山路,再是穿过了浪涛拍打的海洲礁石,还踏过曾经流浪过的无数座叫不起名字的城池,最后,来到了梨花里。
梨花里有一块浅滩,浅滩上矗立着一座极巍峨的女娲神像。十五年前,哥哥明池就站在这尊神像下,穿着一身白衣,浑身晕了一圈月光,抱着明塘走过一条梨花满枝的故乡之路。
十五年后,他重新回到故土,月华露浓,风清山晓,哥哥就背对着他立在滩涂上,水色清泠荡漾,沾湿哥哥一尘不染的衣角。
哥哥站在月光下回首,苍白的少年人对明塘轻轻一笑,身后的梨花开得一如当年。哥哥伸出手:“阿塘,过来。”
明塘的眼睛有点发酸,不由自主走了过去。就在指尖将触碰到哥哥的手时,哥哥消失了。
他失落地抬起头,不远处,哥哥又出现了,依旧保留着眼角柔和的笑意,说:“阿塘,来。”
明塘三步并作两步冲过去,本以为这次就能握住哥哥的手。可转瞬功夫,哥哥却又消失了。
远远地,哥哥又出现了。明塘不厌其烦地,一次次义无反顾地朝哥哥走去。这些年,他活得很伤情。多想再被哥哥抱一次。
就这样不断地前行,不断地失望,不知过了多久,恍恍惚惚地,明塘已走进一座幽静深黑的山谷。若不是山谷里攀着荧光的藤蔓,眼前恐怕是漆黑得什么也看不见了。
正当他迷茫地环顾四下风光时,眼前出现了一个手抱玉如意的鹤发老太太。老太太微微张嘴,似是在对闯入这里的不速之客感到惊讶。
老太太打量了明塘一番,声音好似虚无:“我还当是什么天赋异禀的凡人闯进来了,原来是女娲故里的塘泥啊,有灵性的生物闯入有灵气的地方,倒也正常。”
明塘赶紧收敛痛苦,弯腰行了一礼,恢复往日神色道:“对不住仙人,我方才梦见了思念已久的兄长,百般想念之下一路跟着兄长前行,无意中竟闯入了仙人洞府,多有得罪。”
老太太一听,朝明塘走近一点,好奇道:“你怎么知道我是仙人呢?”
明塘道:“您手中抱的玉如意,我好像在地仙图鉴上看到过。您是掌管昆仑山的地仙吗?”
老太太和颜悦色,语气颇为欣赏:“是,也不是。我的本体确是昆仑地仙,我是地仙身上的一缕仙炁,被本体灌注在昆仑山幽谷的伴生翠竹中。你会见到我,是因为你本就有灵性,又得到了我昆仑的翠竹。”
明塘想了想,她口中的翠竹,该不会就是白夫人给的仙毫吧?
老太太道:“不错,很机灵,就是那支仙毫。”
这老太太竟能看穿他心中所想……明塘不敢乱想了。
老太太哈哈道:“是的,不要乱想,冒犯仙人当心被惩罚哦。”
老太太继续问:“你方才说,你是梦见已故兄长无意中闯入此地的。那我问你,你又为什么认为这是梦呢?旁人做梦,很少能意识到自己在做梦。”
明塘垂下睫毛道:“兄长已故。已故之人自然不会出现实中。”
老太太点头:“的确。已故之人不会出现在现实中,只会因为生者的执念,而出现在生者的梦境中。你倒想得透。”
见明塘咬了咬嘴唇,老太太道:“后生莫伤心,大道无情,生死别离,本是常事。你过来。”
明塘应声走过去。
老太太摸了摸明塘的胸膛,说:“嗯,捏你的人手艺不错。哦,你本身土质也不错。我在这翠竹中待了一千多年了,你是第一个闯进来见到我的。我听说别的仙家老头老太见到有缘的后生,都是会送点见面礼的。哎呀,大家都送人情,我不送倒也不大好意思。”
她笑得眯了眯眼,说:“今日就教你点本事吧。容我想想,教你点什么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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