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塘意识到，自己好像走大运了。
他当然不敢主动提要求。
他装得乖乖的，抬起头，作出一副受宠若惊的表情，又马上谦虚地低下头，表现出面对大人物也镇定自若的模样。
老太太瞥了他一眼，了然一笑道：“我的本体活了上万年了，什么人都见过。你装什么装，看你一眼我就知道，你脸上谦逊，其实骨子里又野又傲。哟，还想与天公对抗，胆儿真大。”
明塘一愣，仔细维护的面子掉了个干净，但又不能捡起来，只好讪笑，如实道：“晚生德薄能鲜，被仙人看出来了。”
老太太“哼”了一声，继续说：“不过，年轻人有年轻人的激情，倒也可以理解。”
她又仔仔细细把明塘从头到脚扫视一遍，看得明塘心里一阵紧张，豁然道：“你身上沾了许多颜料，你专门画画的啊？其实你生来有灵，往什么方向修炼都能修出成就，为什么偏做个画修呢？我印象中，与你同龄的修行者，都偏爱练剑。当然，也有个别文艺的，会学点音律。”
确实，修仙的路子千千万，练剑者斩尽长河裂三山，修音者一曲悠扬醉九天。而学画的人呢？一旦打起架来，要么在手忙脚乱地找颜料，要么满头大汗地画东西，非但进度慢，还有点猥琐。
明塘诚实道：“刚学的时候没想那么多。小时候哥哥经常带着我在水滩边玩，会教我用树杈在湿润的沙泥上画点有趣的小玩意儿，我觉得那是我记忆当中最美好的部分，就学了画。”
老太太恍然道：“哦。”她又问：“那如今修到什么地步了？”
明塘：“现在画出来的东西，化作真物后都与画材相关。画在纸上的都如纸片般轻薄，画在石上的都如石头般坚固。暂时还做不到‘无中生有’。”
老太太大笑几声，讲话直戳明塘心窝子：“你不行啊。”
明塘心里很不服。比起同僚们，他已经很强了好么！凭什么说他不行！
老太太看穿他想法，豁达道：“别不服。我现在就教你‘无中生有’。”
明塘：“好的，我服。”
老太太沉思道：“画什么好呢？唔，要不然先试试风雷火雨之类的？后生，不要眨眼，看好。”
明塘：“好的，我看。”
“哈哈哈哈。”谈笑之际，老太太徒手掐诀，身上云气流转，咔地狠辣劈断翠竹，又轻飘飘拈下竹叶，高深一笑，口中念了段诀，拿竹叶凌空画下寥寥几笔。竹叶分明未蘸粉墨，行过之处却分明在空气中留下几道隐现的光痕，光华乍现，在漆黑的山谷中灼灼耀眼。
明塘周身一寒，衣袂翻飞，虽看不清天空，却可以感知到头顶有乌云卷过。耳畔振起震天雷响，自上而下，空中劈下一道雷电。雷电击中竹干，烧出一朵火花。火花劈里啪啦迅速上窜，转瞬就将整棵竹子烧为灰烬！
就在火势将蔓延开去时，老太太轻盈地画了几个点。明塘嗅到一股雨天独有的闷闷潮湿的味道，他的脸颊一湿，被落到一滴水。这时，豆大的雨点倾盆而下，浇熄大火。
老太太收手，笑眯眯地看着明塘道：“看会了吗？你试试。”
老太太的招式他从未见过。向来对自己学习能力极为自信的明塘心里突然拿不定主意了，很想点头，但这个头怎么也没法违心地点下去。
老太太：“哟，原本不是很狂的吗？现在怎么不狂了？怕什么。先运气。”
不知道什么时候，关在紫檀黑匣中的仙毫到了明塘手里。明塘随着老太太教的，闭眼记诵口诀，用尽全力，依样画葫芦地在空中划出几道痕来。
还没来得及睁眼，就听到身畔劈过一个响雷，按照声音判断，那惊雷险些把他劈成焦炭。
马上，脚边传来“噼啪”响声。睁眼时，火势已一发不可收拾。只见偌大的山谷里竹子、藤蔓丛生，火势以一及二，牵三挂四，连五带六，气势汹汹地铺陈开去，顷刻功夫，大火已遍及整个昆仑幽谷。
当然，也烧穿了整座山谷。即便是昆仑山巅的万年寒雪被融成水落在火海中，在大火中也显得势微。
老太太隔着大火，不知为何语调有些幸灾乐祸，声音十分飘渺：“学得很快嘛。就是没控制好，用力过猛了。快点浇……”话音未落，老太太这缕仙炁已被火舌卷舐得无影无踪。
大火无情，浓烟蔽眼。明塘还没画雨，就被大火呛得喘不过气来。滚滚黑雾中他妄图力挽狂澜，可大火过于强势，方才毫无防备地吸进去太多黑烟，现在怎么也没法屏息凝神地画雨。
明塘努力抬手，手却愈发沉重。大火很快烧上了他的衣角，一路往上扑，熏得他头晕眼花。
要命了。
阻止不了了。
两眼一黑。
在大梦中漂浮许久，明塘的身子昏昏沉沉。
不晓得过了多久，他先是动了动手指，然后，自肺腑至喉管，似有东西堵塞。一口气没吸上来，骤然呛了出去，“咳咳咳！”
猛地坐起。
单薄的身子摇摇晃晃，缓了许久。
明塘费力抬起被眼屎粘住的眼皮。
抬头，陌生的屋顶没有见过。
这哪？
低头，柔软的床榻也不熟悉。
这啥？
嗯？他手里还真握着仙毫？
许是咳嗽的声音太大，门外传来匆匆的脚步声，门很快被推开，照进来的天光如棒槌般将明塘锤了个清醒。
丝光绸亮的衣服在眼前晃过，佩珏的脸映闯入视野：“我的祖宗，你终于醒了！”
“我……咳！”明塘刚想开口，就被呛了个声涩。佩珏堪堪递来一盏凉茶。凉水入口，嗓子登时舒服不少，他总算顺畅地问出一句整话来：“什么叫‘终于’？我睡了很久吗？”
佩珏点头：“不错。”
明塘揉了一下疼痛的脑袋，诧异道：“可我记得，我是昨夜戌时睡下的。看样子天才刚亮，一晚上，也算久吗？”
佩珏“啪”地一收折扇，在明塘头上一敲：“错了。”
佩珏道：“你是昨昨昨昨昨昨夜戌时睡下的。现在也不是早晨天刚亮，而是傍晚天快黑了。你昏迷了七日七夜！”
明塘先是疑惑地“啊”了一声，反应过来佩珏话中之意后，转为震惊地“啊”了一声。
佩珏掀开明塘的被褥道：“你起来，跟我出来。”
明塘迷茫地踩着二师兄的脚步走出门。
佩珏的扇尖指向东方，说：“往东边看，你认为这里景色如何？”
明塘顺着二师兄指的方向眺望，只见夜幕低垂，弯月如勾，土丘起伏，沙砾闪烁，海浪涛涛，银鱼跳跃。
他不禁赞叹道：“良辰美景！师兄，我以前来你这里玩的时候，都没注意到，你这里的夜色竟如此静谧悠远。”
佩珏：“你当然注意不到了。以前这里是看不到这片海景的，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被另一座高山挡住了。就是你住的那座东山！”
佩珏“呵”了一声，没好气道：“也不知道你一个人在书房里鼓捣什么邪术，你可知，你引发了好可怕的一场火！那火用寻常的水浇也浇不灭，一连烧了六日，把东山都烧秃了，没什么可以烧了才自己熄灭！剩下这半座西山是因为和东山隔了一道大峡谷，才没受波及。”
佩珏想起这个事情就来气。那天夜里，他好不容易得空，遛达到山脚渔村同一位娇俏村妇见面。
村妇刚腌完咸鱼，两大桶咸鱼放在旁边，正累着，佩珏便搂着村妇，让她靠在自己怀里边休息，边看星星。
佩珏道：“你看，北边那七颗星星很亮，连在一起，像把汤勺，便是北斗七星了。”
村妇靠在佩珏怀中道：“仙君，您看东边那颗星星，更红，更亮，您说，它叫什么名字呀？”
佩珏顺着村妇的纤纤玉指，定睛一看：“嗯？红色的？东边有红色的星星吗？古籍上没说啊。待我看……卧槽！那是南竹无声！！！”
“借姑娘的铁桶一用！！！”情急之下，佩珏忍痛丢下村妇，当即扛着两个铁桶奔上山头。
耳后传来村妇的呼唤声：“仙君！你倒是把咸鱼还我啊！！！”
回到山上的时候，大火早已燎原，他好不容易才左手拖一个右手抱一个，救出明塘和明塘的拖油瓶。等事情搞定之后，娇俏村妇怒骂佩珏骗走自己两桶咸鱼，再也没理过佩珏。
明塘：“啊？？？”
“啊什么啊。”佩珏又在明塘头上敲了一记，说：“幸好我们南竹无声的弟子修为够高，逃得够快，才没有伤亡。托你的福，东山的房舍被你烧完了，原本住在东山的弟子只能委身西山了。”
明塘明明记得自己是在梦里学的风雷火雨啊？没想到……
仙人就是仙人，教导水平极高，火竟然从梦里烧出来了。
惊讶之余，明塘内心有点窃喜，不曾想自己竟能引发如此大火，还蛮牛逼的。
佩珏继续道：“我把这事禀报给了寒窟中的师父。师父真是宠你，他非但不心疼，还特别高兴，让你别愧疚继续努力，账房会拨钱请人来修缮房舍的。这些天，先委屈弟子们两三人合住。”
明塘措了半天辞，挠了挠头，问道：“那……这些天我要跟师兄你住了吗？”
佩珏：“你想得美！你可知我这床头的软烟罗纱帐一匹多少钱？你可知我这金丝楠地板价值几何？东山被烧得连个鸟窝都不剩，谁敢留你住？”
佩珏撒开扇子，突然变脸，温和一笑，道：“你昏迷的这段日子里，师弟师妹们已经与我商量好了，等你醒了，就把你挪去别的地方住。”
明塘疑惑道：“哪里？师兄，你忍心看我睡在树丛里吗？你怎么能让我与毒蛇虫蚁做舍友？”
“师弟，你想哪里去了？恰恰相反，你是我辈的楷模，是宗门的门面。”佩珏笑得猖狂起来，说：“我们准备把西山最奢侈、最宽敞、最耐造的房舍换给你住。”
佩珏笑容太盛，有点诡异了，明塘一时间真的理解不了。直言道：“请二师兄明示？”
佩珏从牙缝里挤出来一字一句，道：“看到西山山顶的建筑了吗？怎么样，雕梁画栋，朱栏玉砌，够气派吧？那个地方叫‘不如归去’。我们就打算让你去那里住。对了，提醒你一下，不如归去是大师兄的住处。”
一想到兰慈靥那张破嘴和那把破剑，明塘就浑身难受，拒绝道：“不行，绝对不行！”
佩珏走回房，说：“你以为自己有得选？”说罢，把春生抱出来丢进明塘怀里。大门“砰”地一关，从里面咔咔上了一道锁。
门内传来佩珏的声音：“我已经跟大师兄打过招呼了，过去吧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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