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道上天已大亮,但因大风呼啸,吹得骨灰混着沙尘满天飞,所以看上去还是灰蒙蒙的。兰慈靥在脸上遮了一层面纱,肩上的狐狸毛和各色挂饰随风翻动,时而缠到明塘腿上。
明塘每走三步就被绊一下,数着一件件挂饰,问道:“师兄,你的不赦呢?该不会落在药铺了吧?”
兰慈靥:“我送春生与何氏女修出城时,把不赦留在春生身上保护他们了。”
明塘:“哦。”
等等,哦什么哦!
他猛然意识到一件棘手的事。
如果说,不赦从很早开始就不在兰慈靥身上了的话,那在神宫时,当他们挤在一起,顶到他的是……
明塘后知后觉,从头麻到脚,四肢僵硬,心跳加速,脑袋一片空白。
不会吧……才甩掉吊死鬼没多久,就又被大师兄盯上了吗?
可怕的东西背后,竟然还有更可怕的东西?
他瞪大双眼,难以置信地把脖子转向大师兄。大师兄正在边走路边捏陶泥玩,仿照明塘的骨相,捏了个骷髅状的小挂饰,套进手腕的红绳上,看着红绳,嘴角扯出一丝笑意。坦坦荡荡的。
看来是他想多了。
大师兄浑身上下不知道藏了多少小饰品,指不定是哪个挂件的位置放得不对,刚好捅到他了呢?
一定是这样。
如此一想,明塘的心狂跳的心趋于平静。
长吁一口气。
神宫离药铺并不遥远,只隔了几条街道。琼花圣殿所在的位置上方魔气浓郁,聚拢在一起,像暴雨临近前翻滚的乌云。明塘轻轻画了一道闪电。闪电刚劈向琼花圣殿,便被魔气吞了个干净。
整座城池群鬼游荡,时不时冒出声震慑的嘶吼,震得地上蛇虫遁走。
不容小觑。
兰慈靥戳了戳明塘的手臂:“想好了?真打算直接去杀城主?不怕死?”
明塘的语气斩钉截铁:“当然。”
兰慈靥:“行。”
“不过,”明塘道,“直接干肯定干不过。师兄,我想让你做个琼花君模样的傀儡,假装琼花君显了仙踪,骗城主放松警惕,然后一击毙之。”
兰慈靥点点头:“可。”
明塘道:“届时动起手来,我们调动大量真气,一定会吸引成千上万个喽啰扑过来。所以,我们不要恋战,马上杀出一条血路出城。”
兰慈靥眉梢一扬,道:“这么简单粗暴?”
“嗯。我喜欢直接点。”
“好呢。终于可以回家睡觉了。”兰慈靥的语调听上去非常愉快。伸了个懒腰,双臂伸开时,广袖宽袍遮住了明塘的视线。
当大师兄把手放下时,掌心里已然多了个陶泥小人。不知道从哪儿掏出来的。拇指大小,有鼻子有眼的,还挺可爱。
明塘识趣儿地问:“要加工一下吗?”
“当然,”兰慈靥颔首,在地上捡了几块还算方正的石头,搭成个简易而微小的窑炉,说,“还跟以前一样,你画把火。温度不必太高,我想想,唔,刚好能煮沸水的程度即可。”
明塘应声照做。
炉子刚被烧热,里面传来了嘎吱嘎吱的声响,有点像锯木头的声音,又有点像是弹簧被拉开时的声音放大了数倍。紧接着,那声响越来越大,还夹杂着人的痛苦呻吟。
明塘好奇地看去,胸前被大师兄的横空拦过来的手臂挡住。“后退,小心。”大师兄突然一挥衣袖,笼着明塘旋身一转。
“咔——”窑炉传来玉石碎裂之声,在刹那间轰然炸裂。
碎石尽数打在兰慈靥的衣袖上。
重新站直的时候,明塘瞳孔轻缩,微微诧异,忍不住在惊叹一声,还以为自己真的见到了琼花君。
虽然没和琼花君本人打过交道,但是凭借神像、画册留下的印象,和他作为画师的直觉,他总觉得,站在自己面前的这位“活人”,无论是清瘦的身形、新月般的眉眼、淡漠疏离的神情,还是肩发上的白雪,都没有任何破绽。
在“琼花君”的眼角处,甚至还有两道浅浅的皱纹,像是因日夜操劳而留下的岁月痕迹。
如若琼花君仍在人世间,定是这般模样。
明塘由衷赞叹道:“师兄的手艺真好。”
“琼花君”的眉眼一弯,嘴角也微微上扬。有别于兰慈靥本尊平日里轻佻傲慢的笑,“琼花君”笑得清和细润,那长睫下的眼眸像是三月温柔的湖,能将整个冬天的雪都融化。
兰慈靥欣赏着自己的大作,说道:“我做别的事,手艺会更好。”他的意思是,他杀起人来,手法会更妙。
自从进了这座破城以来,又是连夜赶路,又是睡眠不足,还中了回毒,本来就没有耐心的兰慈靥,心情奇差无比,早已在心里将作死的城主削成肉片过无数次。
明塘:“……”
兴许是先前怀疑大师兄对他图谋不轨的缘故,明塘此刻竟从大师兄话里品出了点混账意思。他自诩冷峻刚直,为自己的龌龊之心感到耻辱。别过脸去,压根不敢看兰慈靥修长的手。
因着这一点小心思,直到两人混进神宫,明塘的耳垂都还有一片薄红。
他们坐在安息堂不远处的连香神木的树枝上。在他们动手之前,兰慈靥已在傀儡的身上画下灵犀咒印。如此一来,傀儡人的所见所闻,兰慈靥与明塘都能尽数感知。
此时此刻,明塘用心感受,心中慢慢浮起安息堂门口的状貌,与傀儡所见光景重叠在一起。
吱呀。
安息堂的门被骨节分明的手推开。
血腥气混着霉气扑鼻而来,卷着一股浓重的香灰味。城主坐在偏殿的一侧,摆了个崭新的香炉出来,正在点香。
火折“哗”地一下燃了,橘红的火焰跳动着燎过降真香。可三根细细的香,却是要么点不燃,要么忽地闪一下后便立马折断。
城主的手不停颤抖,衣袖上沾满鲜血,想必刚才杀了不少人泄愤。但是再如何泄愤,也抚不平他内心的伤情,漆黑的双眸总还是红肿着,幼态的面颊上总有拭不净的泪痕。
见一个熟悉的人影笼在他身上,城主的背一怔,难以置信地转过头,与之对视的刹那,僵住了。
天光散成一缕一缕斜照入房,“琼花君”的麻衣晕了一圈白光,站在门口,朝城主伸手。君子皎皎,灵泽显明,如同谪仙下凡。
城主呆愣在原地,整个人都傻了。
良久,才试探性地道:“是……你吗?”
“琼花君”长身玉立,笑意和缓。
满身鲜血的大魔头眉间的戾气尽散,嘴唇止不住颤抖起来,一双大眼水灵灵地注视着“琼花君”。这时的城主,就像一条獠牙毕露的恶犬,平时里见谁都吠两声,而亲近之人一出现,便变得摇头摆尾,温驯异常。
“你终于愿意来找我了吗?”城主本就红肿的眼眶蓄满泪水。
意识到眼前人是谁后,城主再也坐不住了,三步并作两步扑进“琼花君”怀中,鼻涕跟着眼泪一起喷出来,悉数蹭在麻衣上。
城主抽抽噎噎:“我以为你再也不想理我了!”
“琼花君”垂头苦笑,无奈地摇了摇头。怀中的少年人身量纤瘦,只高到他胸口。他把手放在怀中少年的背上,轻轻拍了拍城主的背。
“这是你的分身吗?你的本体是不是还在天庭?”
“琼花君”沉默地点了点头。
城主胡乱地抹了把脸,擦去大片泪水,说:“那,那你多陪我一会儿行不行?”见琼花君没反应,城主急忙补充道:“这次我保证不惹你生气了。”说着,把手背到身后,掖起沾满血腥的衣袖。
“琼花君”沉默片刻,轻叹一声,在城主的注视下,点了点头。
城主漆黑的双瞳亮了亮,说:“你不理我的时候,我研究出了好多机关术,有的给百姓用了,有的还在改进。”
明塘心道:“机关术?百姓?真能编。你少杀两个人都谢天谢地了。”
偏殿狭小,城主一股脑地把床上一堆破烂收笼进衣柜,给“琼花君”让出一块干净地,示意“琼花君”坐在床沿。见琼花君没有嫌弃并且爽快地坐下了,城主咧开嘴笑了,露出一对梨涡。
城主翻箱倒柜,搬出来三大摞纸稿,每一摞都有一名成年男子那么高。“哐”地砸在“琼花君”身前,城主笑嘻嘻道:“我给你写了很多信,可是你总是生我气。我怕你不愿意看,就没烧给你,都攒起来了。”
明塘心想:还好你没烧给琼花君,不然琼花君的仙宫都得被你这些污言秽语给淹了。
“这封写得可好了。我念给你听。”城主挑了张最满意的拿在手里,两条腿悬在半空欢快地晃荡。
若是没见过城主那仿造十八层地狱的专门虐杀修士的花车,光是看这一幕,明塘恐怕真的会把城主当成一个天真赤诚的少年。
听城主一字一句地念,“琼花君”一言不发,偶尔露出心领神会的清淡笑容。城主脸上的梨涡更深,念着念着,靠在琼花君的肩头,嗅着琼花君身上的香火气。神态非常轻松,似是已经放下所有的戒备。
明塘用余光瞟了一眼身侧的兰慈靥。只见兰慈靥一边操控傀儡,一边额上青筋暴起,时不时地揉一揉自己的太阳穴,仿佛忍到了极点。
正在这时,“琼花君”突然主动抱紧城主,城主惊喜地抬头。只在这一刹,“琼花君”体内的真气疯狂涌动,汇聚成无法抵挡的力量,轰地爆了——
一股紫红色的气浪,突然铺天盖地般地充斥整间偏殿。无数碎裂的瓷片被气浪裹着推出,所过之处,尽皆割裂。
城主措手不及,甚至没来得及出手抵抗,脸上便被割满血痕。身体中间偏左的心脏位置直接被割穿,留下一个对穿的血窟窿。他瞪大双眼横在地上,眼角笑意尚未收敛。
手法相当利落。
明塘心念一动。
死了?
紫红色的雾慢慢散去。
城主岿然不动,胸口汩汩喷出血浆,浸湿了他的衣袍,了无生机。
死透了?
明塘还没来得及细看,城主的嘴角突然抽搐了一下。
马上,城主的十指也向内蜷了蜷。
紧接着,城主身上的窟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疾速愈合。
鲜红的血手捡起地上的瓷片。城主扭了扭脖子,躺在地上,凌空口中吐出一口血,举起瓷片。漆黑的双目极为幽深,瞳孔转了转,定在某个方向,仿佛无底的黑洞,穿过瓷片,静静盯着明塘与兰慈靥。
他满是血的面部抽了抽,笑容在他的面皮上扩散开来,却毫无欣喜之意。
看得人毛骨悚然。
城主的嗓音低低的:“你们两个,真是不安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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