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从缝隙里渗进来,画着青铜手雏形的图纸被镇纸压住,被吹得簌簌卷边。琼花君一心都在图纸上,并没有注意窗外的不变的寒气和轮转的日夜。等他面对面为阿宿安上青铜手时,才发现昔日瘦骨嶙峋的孩童,已长成了高而结实的少年。
青铜手造得格外精致。阿宿站在太阳底下,翻来覆去地端详着自己的新手,看着金光刺眼的青铜,脸上梨涡愈深,赞叹道:“真好看。”
琼花君写道:“只可惜没有早点遇见阿宿,无法雕得一模一样。”
他的意思是,只可惜没早点遇见阿宿,若是见过阿宿以前的手,兴许就能雕刻出一双一样的青铜手了。
刻意没有提及以前的手,是因为他生怕会刺痛阿宿。
可阿宿却品出了另一层意思,突然张开双臂朝琼花君猛地飞扑,一把将琼花君收进怀里,欣喜道:“嗯嗯,阿宿也希望能早点遇见恩人!”
琼花君没有预料,被撞得后退半步。阿宿的双臂实在是把他环得很紧,几乎让他喘不过气。本想伸手推开,但一感受到阿宿因高兴而加速的心跳,便又打消了这个念头。
阿宿抱他抱得很用力,仿佛欢喜得恨不得把他揉碎,“太好啦。恩人做的手比我以前的更灵活,等我施展医术的时候,会更加方便呢!”
琼花君被抱着转了两个圈,随着阿宿的欢呼声,也温柔地笑了。只是不知为何,他总觉得,阿宿的语调中藏着一丝莫名的狡黠。
有了青铜手以后,阿宿钻研医术更认真了。
接下来的一年里,每当他临风窗下,画图纸或打坐修行时,阿宿总会跟进来学习。
阿宿熟练地束起高马尾,嘴里叼着支笔抱着医书,先是端端正正地盘坐着,然后假装漫不经心地挪近一点,再挪近一点,最后靠在他身上。
阿宿的头发天生卷曲,不管怎么梳,都会在意想不到的地方偷翘出好几缕,像雪原上莫名冒出的几株野生雪莲,野蛮却可爱。
阿宿钻在他身边,一会儿窜到左边,盯着他看,一会儿溜到右边,继续盯着他看。
琼花君疑惑地低头看他。
“没事啦,就是随便看看。”
“……”
阿宿乖巧坐下,时不时扯一扯他的发带打个吉祥结,时不时用脸蹭一蹭他的衣袖。
琼花君:“?”
“嘿嘿。随便玩玩,只要身边有跟你相关的东西,就觉得心情很好。”
“恩人、琼花君、江清……近人。”
许久没有听到别人喊自己的俗名,琼花君一愣,递了个竹片过去,写道:“这次改成随便叫叫了?”
“不是,这次想看你的戒指。”
琼花君在雕刻机甲的时候,为了防止割伤宝石,一般会把戒指拿下来放在乾坤囊里。他解开腰间的乾坤囊,将宝戒放在阿宿的掌心里。
紫红色的宝石被光线浸透,发散出柔和内敛的光晕。阿宿问:“夜晚黑漆漆的天,真的能变成这个颜色吗?”
“能。”
“可是我都来这里快三年了,蓝色绿色的极光都看见过了,就是没看见过紫红的。”
琼花君耐心地写:“会有机会看见的。”
“那我要跟琼花君一起看。”
琼花君写了个“好”。阿宿心满意足地把竹片收进怀里。
这样的年岁,再安稳不过,再静好不过。看着阿宿眼中满盈的笑意,琼花君心中不由得浮出一个想法:难道阿宿真的打算一生留在易宗吗?
在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里,他经常会不由自主地冒出这个想法。
阿宿学得差不多了之后,开始下山行医。这少年头脑机灵,做起事来动作很快,找他接骨的乡民往往还没反应过来,断骨就被接上了。再加上他爱笑,一笑,就会露出一对梨涡,便相当讨乡民喜欢。
慢慢地,找他看病的人越来越多,阿宿下山愈发频繁了。
这天,天微微明,云中飘着小雪花。阿宿脚步轻快,手里提着一个食盒,口中哼着民谣,时不时从食盒里掏出一块糕点丢进嘴里,看起来心情特别好。
心情好到甚至没有注意脚下,猝然一跌,好在琼花君及时接住了他。
琼花君弯了弯眉眼,拂去阿宿发上和肩头的雪,写道:“阿宿看起来很开心。”
“对啊对啊,”阿宿在琼花君怀里拱了拱,打开食盒,塞了块糕点过来,“我昨晚给好多好多人接上了断骨,忙了好半宿,还买了最爱吃的水晶糕,恩人也尝尝看!”
琼花君揉了揉的脑袋,“阿宿能有这样的成就,我也为阿宿感到高兴。”
阿宿咧开嘴笑得异常灿烂。
接过水晶糕的时候,琼花君注意到水晶糕的中间烙着“鹊德楼”的压花,心中了然。
原来阿宿爱吃鹊德楼的水晶糕啊。
三日后,琼花君除完邪祟,正好路过集市,远远望到“鹊德楼”竖得顶高的招牌,不由得想起了阿宿,便顺着招牌的方向走了过去。
附近一带格外热闹。周围的人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嘴里细细喃喃,似是在讨论什么事。
“你听说没?那家店的生意平时都是做通宵的,逢年过节都不休息,最近已经连着三天没开门了,怪得很!”
“昨晚打更的路过,发现它灯都亮着却大门紧闭,好奇得不得了,就透过门缝看了看,你猜看到了什么!”
“一只眼睛,一只眼睛也在从门缝里看他。而且只有眼眶,没有眼珠!”
“哎哟,你可别说,我家就住这下风口,这几天夜里刮大风,飘过来的味道真是臭晕了!”
那家店,是哪家店?
琼花君疑惑地走上前去,轻拍了拍其中一位棕帽大娘的肩膀,递出竹片。竹片上写着:打扰一下,请问你们在说什么地方?
棕帽大娘一回头,“哎哟”一声,兴奋道:“真是巧了!这不是琼花君吗!”
琼花君微笑,点点头。
棕帽大娘指着一个招牌,“喏,看到了吗?就是那家客栈。”
招牌上写着偌大的“鹊德楼”三个字。
棕帽大娘道:“这家店好可怕啊!住在附近的人都说,它臭得要命,一到晚上,还会传来男男女女的尖叫声,实在太扰民了!附近的汉子去拍半天门,都没人来开门。”
身旁的大爷附和道:“对对。那家老板还很凶,没人敢得罪他,难搞得紧!正好有仙君来了,仙君可管管吧!”
琼花君眉头微蹙,心中疑窦丛生。
三天前,阿宿是不是来过这儿?若鹊德楼一直大门紧闭,阿宿是如何买到水晶糕的?难道是买完刚好就关门了?又或者阿宿去的其实是另一家同名的店?
揣着一肚子疑问,刚走到门口,他立即神色冷肃,拧起眉头,手紧握腰间佩剑。
跟过来看热闹的大娘着实被琼花君的样子吓到了,退到琼花君背后,小心翼翼地问:“怎么啦?里面有点‘不干净’吗?”
何止是“有点”不干净,他光是粗略一算,就发现里边简直没有地方是干净的。
琼花君马上疏散所有人。
眉头紧蹙,一剑劈掉门闩,推开大门。
一踏进门槛,当头砸下一摊烂肉。好在他手握利剑,立即挡开,这才没被污浊沾身。
顺势一抬头,眼皮猛地一跳。
客栈极大,里面灯火通明,人声鼎沸。然而,没有一个是活人!
古籍上都未曾见过的人形怪物简直要把这间客栈挤爆了!
这些怪物身上的不同部位是靠针线缝合起来的。被拼凑在一起的皮肉和骨头还没有长好,加上怪物彼此间在不停打斗和撕扯,导致接缝处不断地渗出残血和肉渣,骨骼间不停发出“嘎吱”“嘎吱”的摩擦声。
琼花君仔细一看,发现同一个怪物身上,竟同时有好几种肤色,才意识到,它们的肢体是拼凑起来的。而且是故意的,拼凑得相当恶趣味。有的怪物,四肢全是手,有的则四肢全是腿。
这时,琼花君感到自己的袍子动了动,似是被人碰了碰。
低头一看,撞他袍子的,是一个摸索走路的女孩。女孩没有头,取而代之的是一堆水晶糕。她一动,就掉下来一两块,“啪”地滚在地上。
女孩的手被截断,光秃秃地暴露在外,断面上血液干稠,一群绿头苍蝇绕着飞,伺机啃食腐肉。
一名魁梧的男子站在女孩身后,这男子……虽说长得魁梧,头却用的是个女孩的,乍一看很古怪,不协调得让人直犯恶心。
饶是他修行多年,早已见多识广,却仍是被眼前之物惊得险些当场呕出来。
琼花君多看了一眼女孩的手臂,那被截断的地方,约是手腕向上一寸。
琼花君身形一顿,突然有一个可怕的猜想爬上心头。
他在为阿宿打造青铜手的时候,悉心丈量过阿宿的手臂,阿宿的手差不多……就是这个位置断的。
阿宿那天,到底来鹊德楼做什么了?
阿宿说,他给许多许多人接上了骨?
这里的怪物,皮肤上缝的阵脚风格,有点眼熟……
琼花君闭眼,不愿再细想下去。
鹊德楼里的怪物实在太多,而且生前一定遭受了酷刑,乃至于怨气深重,琼花君除之不尽,只好镇压。在周围布下一圈结界。只要人不主动进去,这些怪物便伤不了任何人。
他拖着缓慢的步伐回到易宗,感觉身子仿佛有千斤重。
到门口的时候,阿宿正头戴斗笠坐在山头的顽石上哼歌,一边冻得鼻头泛红,一边伸着脖子东张西望,像是在等谁回家。阿宿的身边是一架小小的月全食。
月全食在夜晚发出橘黄色的暖光,像是给风雪归人留的一盏灯。
阿宿一看到琼花君,三步并作两步迎上来,塞了个暖手炉到琼花君手上,眉花眼笑道:“冬令时了,一到晚上就下大雪,恩人冷不冷?”
琼花君没有接,反手推开阿宿,沉默地站在雪中。
阿宿一愣,眼中闪过一丝不易觉察的惊慌,“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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