琼花君伸出手,摊开掌心。
掌心中是一块水晶糕。即便已在路上被捏碎大半,糕上“鹊德楼”的印花却依旧清晰可辨。
阿宿嘴角含笑,语气与平日调侃时无异:“这是恩人特意给我带回来的吗?嘻嘻,怎么只剩一块啦?”
琼花君阴沉着脸,定定看向阿宿,像是在质问:你到底还要装到什么时候?
阿宿好似压根没看到琼花君的表情,抓过水晶糕,笑道:“那就谢谢恩人啦,我们先进屋吧。外面好冷,你的睫毛上都是霜了。”
琼花君眼中酝酿着怒火。而他握剑的手,也正因愤怒而微微发抖。
忍无可忍!
就在阿宿上前一步,即将把他推进房中时,他突然拔剑,剑尖指向阿宿。只消阿宿再靠近他半步,剑必将刺入心口。
“你……”阿宿上扬的嘴角僵住,不由自主地将手中的水晶糕捏得粉碎,“为了这点事,居然要杀我?”
边野宿瞳孔猝然收拢,眼中渐渐爆出红血丝。装了三年,终于露出恣意狰狞的本来面目。
这点事?杀了上百号人,卸其肢,辱其尸,能拿“这点事”来形容吗?这在边野宿眼里是什么可以随随便便揭过去的小事吗?!
琼花君怒火中烧,目光锐如利刃,攥剑的手又紧了几分。
边野宿咬牙切齿道:“既然你都猜到是我杀了他们了,那你应该也能猜到,我的手就是被那帮人砍断的吧?”
边野宿伸出十指,不知何时,他已摘下青铜手,换上了自己原有的手。说道:“那天晚上,我只是太饿了,偷了水晶糕吃。鹊德楼老板抓住我后,不仅打了我一顿,还切了我的手来换他女儿那畸形的手,还想把我抛尸在雪里。”
说到这里,他满脸通红,几乎在歇斯底里地吼了起来:“要不是遇到你,我早死了!是啊,你善良,你认为我手段凶残,可你难道就没有想过,他们虐待我时的嘴脸有多凶残?!我当年才十二岁!凭什么他女儿手畸形就要拿我的来换,怎么他女儿就那么金贵,我就那么命贱!”
琼花君拧起的眉头有一瞬间的松动,剑却分毫未动。
是。他当然猜到了当日断去边野宿手的人就是那对父女。
他所气的,才不是边野宿的报复。边野宿想怎么对那父女复仇都可以。真正让他气恼的,是边野宿残杀了一整座客栈的人泄愤。甚至连客栈后院里的牛马都没放过!
看穿琼花君心中所想,边野宿多年压抑的情绪再也得不到抑制,倾泻而出,“我知道你气我虐杀无辜,可你想过没有,我当年也很无辜?!我恨死那对父女了!和他们有关的人都该死!不死不能平我怒!你现在拿剑指我是几个意思?想杀我给他们偿命?哈哈哈,不就是一百多条人命吗,他们算什么东西,才几条贱命也配我偿?!”
边野宿阴鸷且疯狂。
恶劣至极,残暴至极,毫无人性!
琼花君突然觉得眼前这个阴冷的人很陌生。
他眼中怒意欺天,掌中源源不断的真气灌入利剑,嗤——
边野宿胸口剧痛,讶然垂首。
利剑没入衣衫,殷红的血迅速渗出。他难以置信道:“你居然……为了这些人,真的要杀我?”
看见边野宿被大片血迹染红的衣衫,琼花君眉峰抽动了一下,手顿在半空,没再继续刺入。
边野宿却忽然冷笑一声,自己向前走了一步,剑刺得更深了,他却好似没感觉到疼痛。他原先满是愤慨的嗓音,变得异常平静,好似覆上了腊月厚雪,一字一句都透着寒意:“呵。你可知,我这三年是怎么熬过来的?
“你可知你门派里的弟子平时都怎么嘲笑我的?他们嫌我没有手,什么活都干不了,妄想靠拍你马屁留在这里蹭吃蹭喝,说我嘴勤手懒吃饭大碗,说我桌下癞犬拾人残羹。
“你可知山下乡民如何谣传我的?他们说我被人砍手肯定不是只偷了吃的,说我一定是偷东西的时候顺带偷了人,当面问我偷人的滋味如何。他们可真会想,连一套故事的故事都给我编出来了。还拿着女人衣服在我面前晃,真是恶心死了。
“这些话你听到过吗?你没听到过。因为我没告诉你,我不仅要忍着他们,还要在你面前装大度,装乖巧,我好难受啊,简直要憋疯了!这些话你听到过吗?你当然没听到过,因为他们那么会看人下菜,肯定不会把这种话拿到你面前来说,毕竟我命贱,我受伤甚至死了都不会有人在意。而你是琼花君,你是厚生爱民的琼花君,你是高高在上的琼花君,你是主持所谓的公道的琼花君,所有人都要在你面前谨小慎微。
“一群恶臭的人,我一个也不在乎,多死两个少死两个有什么区别?他们就是该死。我嫌他们死的太快,没让他们受到和我一样的痛。我还嫌我手法不够有创意,没让他们吃够苦头。我还嫌我杀的范围不够广,没把所有羞辱过我的人全杀光!”
边野宿胸口的血汩汩流出,血顺着剑身一滴一滴落在地上,边野宿的狠戾的目光中,突然多了两分凄怆,“真不公平。你主持了他们的公道,却没人来主持我的公道。你要杀我就杀我好了,反正我也打不过你。我本来就是你救的,我的命也归你。”
琼花君脸色惨白,僵持半晌,突然摇了摇头。
剑从掌心脱落,“咣”地一声砸在地上。
他将竹片递到边野宿面前,上面写着:你并不低贱,我理解你所有的痛苦。
边野宿本处在暴怒边缘,看到竹片的刹那,愣了一下。
琼花君抹去文字,继续写道:“可是,我也不能容忍你残杀无辜。我不会杀你,但从此刻起,你不再是易宗弟子。”
边野宿惊愕地看向琼花君,整个人失神地怔在原地。张了张嘴,还想说什么,但什么也说不出来。
琼花君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去,紧锁房门。
夜里的雪山静默冷肃。
琼花君的房中没有燃炭盆,极为冰冷,他却感受到手上传来一丝暖意。这才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自己的手中多了个暖手炉。
翌日一早,琼花君一出门,便遇到边野宿跪在檐廊下。
许是跪了一夜,边野宿的头发上和肩上都是雪,睫毛上结了一层薄冰,眼睛眨动的时候,那冰便入了眼,刺痛得本就通红的眼眶更红了。
边野宿小心翼翼地仰起头,拽了拽琼花君的衣摆,低声道:“我错了。”
琼花君脚步一顿。
边野宿道:“我知道自己错了。你打我罚我都好。不要赶我走好不好?”
琼花君想了想,终归还是没有理他。扭过头,转身离开。
忙了一整天后,琼花君踏着夜色归来,看到边野宿仍旧跪在门口。
边野宿一瞄到琼花君的身影,便马上抬起头,可怜兮兮的,满眼都是期待。
琼花君铁了心要赶他走,没打算理他。
第二日,边野宿不吃不喝,从早跪到晚。
第三日,仍旧如此,只是边野宿面色苍白,祈求的声音虚弱很多。
第三日的夜晚,琼花君看到床头的暖手炉,翻来覆去无法入眠。
他推开门走出去。边野宿一听到有动静,摇摇晃晃的身子勉强定了定,轻轻拽住琼花君的衣摆,重复道:“我错了。”
他本想劝边野宿离开,可一碰边野宿的肩膀,边野宿的身子便左右摆了两下,直挺挺地倒了下去。手里还攥着琼花君的衣摆。
抱起边野宿的时候,琼花君才意识到,边野宿身子僵硬,整个人已毫无温度。
长叹一声。
琼花君坐在床沿守了边野宿很多个日夜。
这天傍晚,他照旧准备出去煎药。一起身,手臂被人一拽。
边野宿握紧他的手,抬起一点眼皮,湿润着眼眶看他,嗓音极为沙哑,仍旧是那句:“我错了。”
他掰开边野宿的手,想去煎药。可边野宿却微微颤抖着手,怎么也不肯放松,带着哭腔说:“其实,我被砍手的那天,是我娘的忌日。”
琼花君微微侧身,偏头看去。
“五岁的时候,我娘就离开我了。她是朝廷派下来驻扎在边城的士兵,每年只有逢年过节才回家。每次她一回家,就会带我、我爹去馆子吃好吃的。她总会在饭后,给我在鹊德楼打包一份水晶糕,给我带回家当宵夜吃。很香,很糯,很甜。”
在琼花君的注视下,边野宿坦白道:“那天,我拿我攒的钱跟老板订好一份水晶糕。可是去取的时候,他却因为自己的女儿也想吃,就把最后一份给了他女儿,把钱退给了我。我跟他争执,他却恼了,说我这种要饭的孤儿只配吃他们剩下的东西。所以,我才去偷的。
“对不起,我错了。我从一开始就不该偷东西。我也不该把我的恨意施加在旁人身上。”
阿宿躲在被窝里,声音很轻,像只呜哩呜哩认错的小狗,生怕再不说,自己就要被丢弃在路边。
小狗战战兢兢地伸出柔软而锋利的爪子,抓住了琼花君的手,不愿松开。
这双爪子,好像在他心口最柔软的地方也挠了一下。他终归还是狠不下心。
沉默着拭去了阿宿满脸的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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