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好意思再向清铃要钱,只能在画坊和码头徘徊,讨好地讪笑,希冀能找到活做。
可惜一看见我的腿,他们就一并摇头,向我投来异样又怜悯的目光。同来应聘的雇工,又要为了抬高身价,一味贬低我的残缺。我受尽了冷眼,一切却毫无进展。
霜降以后我的身体越来越差,几次生病,直叫手上的法币告了急。
起初我还能硬挺着,一天只吃一餐,靠喝水度日。冰凉的井水带着生活气,让我有了些许关于食物的幻想。
可是越喝越多,除了撑满腹部,浑身打着寒颤以外毫无作用,只剩下五脏六腑饿得发慌。
我舔舐金属镇纸,只为了尝到铁腥气,也去啃墨块,希望能够裹腹。
死亡在咆哮,不断分泌出剧毒的涎水。我的喉腔被胃液烧灼,一阵接一阵的发苦。腹部绞紧,五脏六腑都在疼。
身体像被钝刀子滑过。
我饿得眼冒金星,没办法,只能努力把自己弄得干净些,去寻雅秋,希冀她还能记得拿我做模特的事。
等走到洋房别墅,看见西装笔挺、佩戴家族银徽的管家,我的心已经悬了一半。
我的衣服破旧,还带着数十道补丁。足下的布鞋因为多日行动磨破,耻辱地露出脚趾——甚至没有袜子。
他能放我进去吗?
我忽然发现自己很想要活下去,而不是这样饿死。如果他不愿意让我让我进去,我当真能跪下去求他。
原来人饿极了,只剩下单纯的进食欲,连尊严也是浮于表面。
我垂着头,支支吾吾说明来意。
“原来是肖小姐,请跟我来。”管家说完,低眉顺眼地请我进去。然而那种刻意装出来的尊敬之中,也带着轻蔑。
再入到客厅里去,雅秋的爹娘端坐主位,一套阴沉黄花梨木茶几摆在正中,水晶吊灯刺得我眼疼。
我动了动身子,将布鞋和残腿掩盖在家具后头。眼睛却不由自主地落在雅秋母亲的华贵旗袍上。我下意识吞咽口水,那是上好的玄色缎,光是一寸,就够我吃好多年。
我在心里将它们替换成最丰盛的大餐。堆成小山的白米饭、数不清的猪头肉,我天天吃,吃得满嘴流油,就这样吃足几十年。
两双审视的目光投射而来,我才意识到,在面对下等人的时候,他们是不必率先开口的。
我连忙张嘴,有些不安地说要找雅秋。
好在雅秋的父母亲很宠爱她,一听见是雅秋的朋友,立刻命管家叫小姐下来。
没有人给我看坐,我便拄着拐,孤零零愣在原地,恨不得将身体缩在屏风下的阴影里。我的身体里闹起了饥荒,一阵接一阵的鸣叫。
我的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儿,不是羞的,而是饿的,我好怕自己就这样昏倒,随后被甩出去。
好在没一会儿,就见雅秋匆匆忙忙从楼上下来,扑进母亲怀里。
雅秋母亲一面抱怨,一面将她揽紧了,在她脸上吻一下:“啊哟,客人还没走勒,像啥个样子伐?”
我羡慕地睁大眼睛,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子的母女。
“没事的,子衿和我是好朋友!”她说着也在母亲的脸上吻了一下,又笑吟吟地瞧我:“子衿,好久不见你了,来寻我做什么?”
理智忽地回笼,我脸上发热:“我、我最近……”
雅秋听不懂,又催促了一遍:“怎么啦?”
可惜脸面不能当饭吃,我只能露出一个不安的讪笑:“我最近手头上有些困难,不知道你还需不需要模特儿。”
倘若只是在雅秋面前暴露短处,我倒也不会如此难堪。而今当着她父母亲的面去乞讨,就像是日光下的小鼠,处处都显得捉襟见肘。
雅秋父母对我玩的什么把戏,心里头一清二楚,却也不曾说什么。想来我与一只画眉鸟没什么不同,无非是养了一个玩意儿,哄雅秋高兴。
好在雅秋是个热心肠,听完我的遭遇,一下子善心大发:“那就住我家呀!”
“我正缺个玩伴呢,”她欢呼起来,“我买了好多衣裳,正愁多得穿不完呢!”
这倒是我从未想到的收获。
接下来的日子就和做梦一样。我什么也不用做,只管跟在雅秋身后,所有开支一概由她负责。
我也再没有管过徐知微。
跟着雅秋外出,我头一回坐黄包车。视野陡然变高,我的手小心翼翼地抓住栏杆,感觉整个人都要飞起来了。
她却笑我没见识:“不过是黄包车罢了,大惊小怪什么?”
我不做声,故作腼腆的笑,眼睛却看着车夫弯曲的脊背。他黝黑的身体拉满成一张蓄势待发的弓,汗水自脊背上滑落,像秦淮河上的纤夫。
不知怎的,我一下子湿润了眼眶。
这一趟去的是医院。
雅秋嫌我拖着双腿走路,布鞋在地上摩擦不体面,为我买了一辆轮椅。
付了钱,她就到外头去聊天。
三百五十元的轮椅,够我们全家花四五年,她居然就这样轻易地赏赐给我。
我花了很久去适应这双钢铁双腿,在小花园里转悠。一瞬间,天翻地覆,所有人看我的眼神都恢复了正常,而且带着对富人的尊敬。
那些好奇、羡慕的视线搭在我的肩上,将我牢牢地固定在轮椅里。等我醒觉时,我的身体已经在法兰绒的坐垫里陷进去,再也出不来了。
我绝对、绝对不会,回到原来的贫民窟里去!
雅秋对我很是大方,只要出行方便,总带着我。她就好像跟钱有仇一样,只是一味地挥霍。我越花她的钱,反倒越叫她高兴。
反而是买得少了,要惹她嗔怪。为了讨她高兴,我就只好更拼命地花钱,把她周围都妆点得热闹。
雅秋喜欢热闹,更喜欢在热闹中落寞。
富人的交际看似五光十色,其实也是衣食住行,吃喝玩乐,无非是高档了些。
餐桌上呈的是阳澄湖的大闸蟹,鱼翅、鲍鱼,随便哪一样都值我一个月的饭钱。
然而时间久了,我也要随手拾起来,嚼也不嚼,扔到骨碟里去。
出行么,无非是雪佛兰和菲亚特。当然也坐黄包车,可惜总是扫兴。
有回赶上出大太阳,黄包车夫通通满头大汗,浑身臭气,我不由得用手帕掩鼻:“再找找吧,熏得头疼。”
这时候我才晓得,这些平民有多下贱。
不过去得最多的,还是打牌和买东西。
推牌九顶有意思,雅秋自己不爱上桌,只在旁边吃果盘玩儿。赢了我们五五分成,输了一概算她的。
我心眼儿精,会记牌,因而总赢。口中却是讨巧,一圈圈捧着几位太太。
手上的法币一下从一百两百,飞奔到三千五千来,再后头越打越大,连一万块钱也不算多。
赢了钱,我也不攒着,全都投资到脂粉首饰里去。然而我不爱买衣服,我只爱买各色各样的香水,喷在脖颈上,衣袖里。
我并不执着于寻觅某种熟悉的气息,只是学着雅秋的样子,很阔绰地进货一样扫进家里:“全都包起来罢。”
倒是雅秋劝我:“那么多香水有什么用?光是你送我的,都装满一个抽屉了。”
我满不在乎,笑着去搂她的腰:“你要是不喜欢,扔了就是了。”
雅秋下意识闪躲开来,倒叫我阴沉了脸色。
这个没脑子的贱人,空有一副好家世,其余的哪一点能比上我。
当然,夜深时分,我也会恍然惊觉,物质的充盈已经在我的心头挖开了一个空洞,把所有的欲念和虚妄填充进去,越塞越大。
而那一瞬间的充实,像极了香水的气息,不日就会消散。
有时,我也会梦见一双圆润明亮的杏眼,坚毅地目视前方。那是秋瑾的眼睛,也是徐知微的眼睛。
我顿时惊醒,匆匆忙忙执起画笔,仔细涂抹,却只有虚浮曲线。那双眼睛黯淡无光,再也提不起昨日心气。
饶是这样,我也不肯再回老门西去。
老门西的院落里有门槛,我可是用轮椅的,怎么推得进去。而且今时不同往日,我怎么还能跟那些人有联系呢?
我索性不再执笔,只是固执地闭上眼睛,把自己浸泡在昂贵的酒水里。
我绝对、绝对不会去怀念春天,那是贫穷、下贱的气息。
可惜打牌总不能一直顺风顺水,有时我杀红了眼,一时失察,也会输钱。
我开销大,手头上没有余钱,自然是以自己的名义欠下债来,觍着脸找雅秋去还。
雅秋这个贱人,才为我还了两次赌债,区区五万银元罢了。她却兀得不高兴起来:“你是不是太招摇了?”
我忙摇了摇头,故作讨好地笑。
雅秋却拧着眉毛,指责我:“听管家说,画坊伙计来送裱框,你叫人家放在门口,不让人进来,生怕人家弄踩脏地毯。”
这怎么了?何必与那些玩意客气!
我强压下心底的怨毒,她这是在提点我,我究竟是什么出身!
是了,我不过是她养的一只鹦哥儿,取乐的玩意儿,和那些贱民并无区别。
雅秋长叹一口气,一副对我心灰意冷的样子:“子衿,你多久没碰画笔了?”
我装作认真的样子,想了想:“不过才几天吧。”
雅秋蹙起眉:“子衿,你已经整整两个月没碰画笔了。你还是我认识的那个爱画画的姑娘吗?”
我不明白她在说什么,不爱画画又怎么了?她不是也把绘画当作交际的工具么!
可是我有求于她,还是垂下头,作出一副羞惭模样。
雅秋叹了口气,在支票上签好名字。
我本来以为这就是我纸醉金迷生活中的一个小插曲,马上我又要回牌桌上,再赚个十万块钱回来。
却没有想到雅秋忽然跟我说:“子衿,我怀疑家明出轨了。”
我有些怔愣,险些要张开口问,家明是谁?
索性我还是从脑海里翻找出了那个葵花眼。我问她:“他出轨了哪个,你有瞧见没有?
雅秋眼角垂泪,小声说:“不止一个,我亲眼所见。我去质问他的发小,才晓得他经常逛花楼,还包女人,不会有假的。”
我立刻催促:“那你快点与他分手啊。”
雅秋吸了吸鼻子,伸手去抹眼泪,哽咽道:“不能分手,我给他了。”
我木讷地问:“什么意思?”
“你不懂么?”雅秋怨怼地瞧了我一眼,指了指自己的肚子,脸色苍白:“我怀孕了。”
我大吃一惊,怎么这样快?突然之间,雅秋就有了身孕。
也是突然之间,罗家明就出轨了。
天呐,这简直就是另一场地狱。
其实现在想来早有端倪,难怪雅秋同我一道去的医院,却半天不见人影。恐怕那时候,她就在偷偷做检查了。
她从不喝酒,也不抽女士香烟,后来我挨着她,她又总默默捂着肚子。
啊呀,难怪她像跟钱有仇一样,原来是心里苦闷。
对我来说只是咫尺之间的事,恐怕在她眼中,便是成千上百个时辰的煎熬。
我将轮椅轻轻地推过去,努力支撑起身体,一手揽住她,语气极轻地问:“多久的事情了?”
她拥抱住我,一下子嚎啕出声。那是羔羊一样的、撕心裂肺的啼哭。
我默默地为她顺着气,瞧着她哭红的面颊。她的脸庞稚嫩,不像是一个孩子的母亲,倒还像是个孩子。
她本来就还是个孩子。
我顿时不嫉妒了,反而觉得她实在是可怜。
她的父母将她保护得太好,以至于她就这样轻易地了栽跟头,卖得比狗还轻贱。
雅秋哭了有一刻钟,才终于平复下来。我坐回到轮椅上,才发觉双手发软,腿根发麻。
我无暇顾及这个,只是小心翼翼地问她:“这么大的事情,你同唐太太谈过没有?”
知微还在骑马赶来的路上。
我好像是傻蛋,11月怎么会有33日呢?总之是这次更两章,下次不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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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甦(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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