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衍山的冬夜向来是冷的。
是一种十分寻常的冷,能用厚厚的衣裳裹住。
可是身上的寒冷,纵然能被棉花化去。
心底的寒冷,却不能被随意触摸。
于是,当林鹤语带着一点点暖意的食指落在额心的时候,云郁离觉得自己被看看清了、看空了。
周身是冷的,只有那一点温暖,既勾人,又灼人。
又或许,这只是一只寻常的手指头,一切都是他心底的梦魔。
或关于恐惧的幻想。
云郁离紧闭双眼,许久都没有动。
任由魔鬼在心底肆虐生长,直到天地寂静,万籁无声。
林鹤语丝毫不避讳地看着他的模样,手底下的脸庞,一如初见模样,如琉璃、如彩云,易碎、易散。
这一刻,她也忘了这是黑夜里,这是萧萧深山。
一盏琉璃宫灯里,便是一方小小的世界。
毕竟,向来,黑夜于她如若无物不是吗?
衡量着灵力传送的分量,林鹤语拿开了手。
“不冷了?走吧。”
云郁离睁开双眼,眼中一片清明。眼前的女子站得笔直,双手揣在腹前,一如既往的淡漠模样。
眼底仿佛什么都没有留下。
“多谢。”云抿了抿嘴唇,只是道了声谢,然后继续往前走。
也不知是不是方才林鹤语的相助,突然让他起了倾诉的**。
他在晚风中缓缓开口:“我的母亲、青薇神姬曾有一本随身的手札,手札中记录着关于她的大半生。她说自己十分幸运,从出生起的一道彩云祥瑞,便被 大渊奉为神姬。承皇族之恩相护,受大渊之民奉养。”
林鹤语的眼前浮现出一个女子,女子经常喜欢穿着青色的长裙,捧着不知从哪弄来的糕点,总是出现在她经过的路边。远远冲她点点头微微一笑。
“可她最爱的不是待在皇宫里,也不是待在神殿中。她最向往宫外民间的生活;最喜欢偷偷溜出宫去。”轻笑,“可是每次偷溜出去都不成功,总是没出宫门就被侍卫抓到了。那个时候,我的父亲还是陛下的琴师,母亲好几次被抓都被父亲恰好碰到了。父亲一时心软,便从宫外给母亲带了他最新欢吃的荷花酥。很巧,那也是母亲最喜欢的糕点。两人一来二去,他们相知相恋,后来也就有了我。”
他短暂地停顿。
“从前,从来没有过这样的事。我听说,神姬从来是以护苍生为己任,绝没有耽于儿女情爱的。”
说罢他看向林鹤语,像是在问她的意见。
林鹤语说:“这种事哪能有定论。看个人有便有,没有便没有。”
云郁离只是一笑,继续道:“我的母亲在手札中写道,她因为与父亲相爱,变得很快乐很满足。可神姬屈服于尘世的情爱,也让她很痛苦。她在爱情的快乐与背叛神性的痛苦之间挣扎,还在被囚于高高神殿不得自由的牢狱之中浮沉。便开始幻想,如果有一天,她能出宫去,她可以做些什么?”
他再次停了下来,这次连脚步也停了下来。他问:“鹤语姑娘,倘若是你,离开樊笼得自由,你想做些什么?”
林鹤语不知道今夜他这些算是“剖心置腹”的言论,是出于什么目的。她的回答,或许会影响,他接下来要说的话。
但是她还是选择如实回答:“神姬,传言是天人下凡间。既是天人,是走是留,只有她自己能决定。皇宫也好,神殿也好,哪一处能困住她?所以,没有如果。”
“没错。”云郁离点了点头,表情变得有些朦胧让人看不清,他望向前方,“我母亲写到,如果她能出得宫去,自是要先去最远最美的地方游历一番,感受最自由的风土人情。然后,一路回到人间最繁华的京都,不去皇宫,只是去最好的学院见见年轻又努力的后辈;去传闻中人间最富有的藏宝阁看看人们喜欢的宝藏;还去最热闹鼎盛的酒楼,尝一尝最美的酒和瞧一瞧最自由的青春年少;当然,也要去那些藏于浮华底下,神秘且黑暗的角落,看看人们是如何挣扎和求生存……”
林鹤语心中一跳……
果然只听云郁离接着道:“林鹤语,这就是你一个月来所做的事。”
她来不及说点什么,眼前忽然一片大亮。
眼前,是大片的,漫天的烛火。
是大片的,海洋般的花海。
是,高高在上的神像。
拈花执剑的女神,俯瞰于她。
这是……
云郁离非常自然地跪了下去,双手合十:“这是临霜神女。”
搞错了吧……
林鹤语还没从之前他说的话中回味过来,一时怀疑自己听错了。
云郁离向来是这样神神秘秘的,总是做一些超出她预料的事情,说一些不知所云的话。
“你不跪?”云郁离见她呆呆站在一边,半晌没有反应,不由问道。
以为她突然从半山腰,变到这里被吓到了,又解释道:“只是用了一个传送阵。”
“我知道。”这个她倒是知道,也知道自己身处何地。嘴上还是确认道:“这里便是太衍山大神殿?”
之前她还真以为,云郁离是想穿着这身沉重金光闪闪的大礼服一步一步自己爬上来。看来是她莫名其妙相信他了。
莫名其妙的信任啊。
“是。”云郁离依旧一幅虔诚的模样。
他没有再说方才在半山腰未说完的话,也没有催促她跪下来拜一拜这尊神像。
一时之间神殿陷入了沉默。
林鹤语环顾四周,这座高高大大的神殿里,除了神像,烛火,鲜花,还有神像脚下的两团竹蒲团,就没有什么了。
东西种类不多,神殿很高,显得空空的,花和烛火又很多,又显得很繁美。
高高的神女像,姿容优美,拈花是怜爱,执剑为威怒。
只是……确实让林鹤语很想……笑。又笑不出来。
林鹤语便不去看那神像,发现在那成片的花与烛台后,还有几张小门。不知通往何处。
还没多看两眼,云郁离说话了。
他说:“你若不拜,就到一边去等等我。”
这是拜一拜还不够,难道还有什么祈福仪式?
林鹤语忍不住问他:“你是说,这座神像,是临霜神女?”
云郁离睁开眼,不高兴地瞪了她一眼,仿佛在问她废什么话。
林鹤语:“可是,你不是见过吗?”
你不是见过真正的临霜神女吗,怎么会认为这座拈花执剑的神像是她?
瞬间,云郁离的眼神就变了。
仿佛一架美丽的身躯,褪去了外层的皮肉,露出来最真实的最狰狞的骨相。
“你怎么知道?”
林鹤语道:“哦,市井传言,你不是做过一场梦吗?”
就是因为那场梦,他才成为永安村人人称敬的郁离公子。这事也算是人尽皆知了。
可是,可是他从来不知梦里面的是谁,梦境里的面容他也早就忘了。直到后来云郁离自己都有些恍惚,不知道那究竟是真实发生的,还是真的一场梦。
又或许,只是年少的他,为了生存编出来的谎话而已。
她,又怎么知道?
云郁离心思百转,一瞬不瞬地盯着林鹤语,却只问道:“你又怎么知道我梦见的是哪位神仙?又怎么认为这座神像不是临霜神女?你见过她?”
传言,神姬是能通神的。
他若能有此境遇,林鹤语是神姬那更有可能。
林鹤语道:“见……倒是没见过。”
云郁离的眼睛,就像是想要把她盯出一个窟窿。
前些日子的温顺好脾气,一点点都藏起来了。见不到了。
他缓缓开口:“没见过,你就站边上去。”
他指了指神像底下的位置,“站那!”
冷若冰霜。
对他颐指气使的态度毫不在意。
让她站那要做什么?林鹤语倒是有些好奇。
她之前四处游历的时候见过,有些人家祭祀的时候,会在神像底下杀鸡宰羊,就是这个位置……
她问:“坐着能成吗?”
“随你!”云郁离没好气地答。
林鹤语搬开神像底下摆的花盆,拂了拂并不存在的尘土,光明正大的坐在了花架上。
刚坐上,云郁离就走了过来。
林鹤语眼前阴影一片,接着对方的袖子就打到了脸上。
云郁离这身衣服,是正儿八经的金丝银线珠玉点缀,灵符加身。
林鹤语倒没觉得痛,只觉得冰冰凉凉又有一些重。
一点也不温柔。
脸和衣袖一触即分。
扭头一看,神像脚下多了个小瓷瓶,瓶子里插着开得正好的两支梅花。
梅花如刚被折下枝头,被保存得很好。
只是……太过熟悉。
她拿过。
或许,是她的眼神太过直白,云郁离依旧死死盯着她,想从她脸上看出来些什么。
摆弄好梅花花枝,云郁离退去神殿中央,眼神也收了回去。
他跪下,认认真真在身前摆出三张玉符,开始念念有词。
一开始,大底是祈求大渊四方平安一类的词,念着念着开始说要把人送去什么神界。
看得林鹤语有些无聊,也没有仔细听他在念什么。
凡人祈福,大抵都是这样。求平安求钱财求早日脱离凡间苦痛,往神界得大自由。
只是三张玉符,在现在这个世界看来,算是很大很大的手笔……
是用来做什么呢?
祈福而已,用得上这实质性的符箓吗?
用多少,那神仙该听到不该听到的……也改变不了什么。
真浪费。
云鹤语的思维四方游走……
云郁离突然起身,朝神像鞠了一躬。然后摆了一个姿势。
四周的烛火,给了他层层叠叠的影子,落在林鹤语身上,忽明忽暗。
是某种祈神的舞蹈。起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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