祈神的舞蹈,无须配乐,心中自有希音。
云郁离没有特地学过跳舞,一举一动不过是从青薇神姬留下的手札中所来。
幸而他身量削弱,四肢修长。举手投足之间自带一股潇洒的气韵。
祈神、祈祷神明,虔诚才是最重要的。
翩然而飞,折腰相求。攀手伸足,如此郑重。
是流光相彩,是祥风与垂。
林鹤语不得不承认,云郁离执着的穿着这身衣裳是对的。
符文和珠饰在闪闪发光。而飞扬起来的流纱在烛光里飘飞,给他添了几分神秘与缥缈。
林鹤语突然想起来,这支祈神之舞她曾见过。
只是,那是不知何年何岁的事了。
那时她不是林鹤语,洛青还不是这个洛青,青薇也还不是那个青薇。
这样形容起来有些复杂,总之就是青薇还未下凡之前的事情了。
也可能更早。
许是洛青刚拜入她门下不久的事。
那时的她,不说凡俗中事,就连神界之事,也是充耳不闻,只是日复一日地修炼……再修炼。
她的偌大个神山,除了她,只有一座小小殿宇,一大面光溜溜的湖,还有漫山遍野,一眼望去是一片清净的霜雪。
也不记得是谁,有一天给她领来了个小姑娘,说是从凡间修炼上来的,要扔给她当徒弟。
徒弟,她没收过、也没当过。
最后、总之就是她的神山上,莫名其妙多了个小姑娘。
第一次见面的时候,这个小姑娘身边还有另一个小姑娘。
另一个小姑娘给她跳了一支舞,跳的好像就是这支祈神舞。
青薇神女亲自献舞,自是有事相求,求她什么来着。
哦,求她好好照顾她的好姐妹青洛。
对了,那个时候,洛青的名字是青洛,跟现在是反着来的。
青薇跳祈神舞,求她好好照顾青洛神女。
她答应了。
这次,再看见这支舞,郁离公子是要求什么呢?
向这座,连名字都弄错了的神像求吗?
这当儿子倒是不如他娘亲机灵。
这些事林鹤语以为自己早忘了,却其实只是没想起来。
回忆在脑中纷飞。
“你拿着。”
眼前光影一暗。一支梅花突兀被递到眼前。云郁离不知什么时候舞毕,来到了她面前。
“这是那天你们求仙缘投的花,说什么投仙缘,神仙还要投仙缘吗?”
“……”
你们?神仙?
林鹤语笑了。
她也不知道笑什么,就是很想笑就笑了。
她问:“你为何把这支梅花给我?”
云郁离面无表情道:“不是我给你的,这是你入永安那日,投到我座下的。”
“那也是送给这座神像的,给我做什么?保存得真好,这花都放了月余了。”林鹤语捏着花枝打量,这是再平凡不过的一支梅花了,辛苦云郁离用灵力浇灌养护至今。
“月余?”云郁离回到了放竹蒲团的地方,摆弄玉符的手一顿,“还真是贵人多忘事啊。”
“……什么?”
“山中无岁月,世上已千年。①”云郁离笑得莫名。“是有诗人说过这样的话。可鹤语姑娘啊,你身在人世之中,怎么也无知岁月?你既然无心人间之事,今日,我便送你走吧。”
“你要送我去哪?”林鹤语问他。
无知岁月无心人间之事又是什么意思?
云郁离不语,只是一味的摆弄着手上的玉符。
那三道玉符,各为青、黄、白之色。入目温润通透,无有飘絮沉棉。一看就是上好的,用料也十分厚实。说被制成玉符,叫玉牌还差不多。
他跪得笔直,双手整齐摊开将玉符排在掌心,双目微闭。
这些日子,云郁离日日翻阅他母亲留下的手札,手札中有记载神姬回去神界的方法。
当年母亲为何宁愿身死也要留在凡间,他不知,不敢知。
而如今,倘若有什么事,是他心中不能解的执念。
那就是:“人就该好好待在凡间,而神就该好好待在神界!”
在这个人世间,人最痛苦的事是什么?
其中之一便是去求却求而不得。
一个未登过高山的人,不会有俯瞰之想。
一个未得到过权利的人,不会轻易权衡生命与自由。
……
一个未见过长生的人,不会产生长生的念头。
他们人,凭什么要被所谓的成神证道所裹挟,竟生出弑神取力的邪恶?
首先是她们神,先以翻云覆雨之手,藐视渺渺众生,干预人间因果。
所以,回去吧……回去吧。
青薇神姬,受众生拜服,传修炼之道于大渊之民,却自得恶果受尽折磨,灵力枯竭而死。
自此让长生、神明、成为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笑话。
一个滋养邪恶的笑话。
人们尝到了灵力的滋味,知道了要攀越高山可以靠手足以外的力量。
知道除了翻越高山跨过河海外,人类还可以飞上神界九重天;更知道了,飞天非人力而为……
人们学会了修炼,也想起来了原始的杀戮。
云郁离年少时曾深陷弑母之仇,终夜无眠。
可他自己也被人视为盛放、生产灵力的器物而已,再后来他的仇恨就如他的身体一样,被折磨得无力相报。
那时他终日跪在神像脚下,他本以为,神明神通广大,弑神之人终究会遭神谴。
可多年来岁月悠悠,人间静好。
这些年,林家有神姬出世,却流落在外的传言一直不断。
当林鹤语终于出现在永安城时,他突然想通了。
神又如何,人又如何。
不过是这世俗的洪流中的一份子而已。并不神通广大,无所不知,无所不能。
每个人、神所能见的,不过是她所见的一面而已。
而这位在流言中终于现世的神姬,只是一味的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就像她母亲手札中所写的那样。
“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②
所有的事情她都好奇,都参与,但就像是烂尾的话本,永远没有结局。
在藏宝楼买宝,却没有宝物常伴在身。无喜无恶。
在花雨楼与同学喝酒,惆怅桂花载酒,可没有一个同学与她相熟相知。
与白璇在松树之巅比剑,跟着丹夫子装模作样地学着炼丹,却没见过除此外的一日苦修。
历经何斌之死,暗探暗市之秘……
还有那日……搞笑的雷劫。
……
这一切的一切,都与林鹤语相关,都是她曾做过的事。
她却从不问缘由,也不求结果。
如此心大。
如此、冷漠。
世事漫随流水去,一梦浮生。③
既如此,还留在这里做什么呢?
真等着跟他配对,然后再生一个小小的他,从此一家三口或世世代代,成为那些邪恶的凡人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灵力之井,供他们随意取饮用?
太好笑了。
长长的符咒,从记忆中的手札中翻阅,再一字一字地从云郁离的口中念出。
林鹤语本拈着花,坐得随意。
坐着坐着,突然发现自己的手指在发光。
不是漫天烛火之光反射给她的错觉,而且真的在发光。
这一次,她确定了云郁离之前说的话是认真的。
他要送她走。
不是送他离开永安城回到洛镇隐姓埋名。
而是把她送离人界。
她本是要离开的。她原本的设想,是在人间走一遭,顺便替洛青炼好丹药之后就找机会离开。
就在方才上山的时候,她也才答应过云郁离。
她要离开了。没有跟任何人告别。
可是,这一刻她突然后悔了。
“悔”字怎么写,她漫漫的一生中,从不知道。
这一刻,她就是后悔了。她不知道为什么。但是对她来说。“悔”或者“不悔”,都毫无意义。
她向来自在,随心而已。人间的道德,从不拘束神明。
林鹤语看着自己反光的手,不用想,她全身都在发光。
站起身来,这位向来淡漠的神女,一步一步走向了那位认错了神像的不是信徒的信徒。
她将手里的梅花,放在那三枚玉符之上,手指并拢覆盖在上面。
她说:“你可知,请神容易送神难!”
玉符上亮起的符文,瞬间熄灭。
云郁离念咒语的嘴唇还来不及闭合,他胸口起伏不定,显然是气极了。
手无力垂下,在半空中将手中的玉符砸了出去!
落在花丛与烛火之中,砸得“砰砰”响。砸倒了一片。
他滕地站了起来。
林鹤语第一次听他这么愤怒,这么大声的说话。
“什么神仙凡人!什么请神送神!你从哪里来的就回哪里去不行吗?!”
“要说你救苦救难,你是救了洪灾又救了那个大婶!可你却纵容那些人行恶,弑神之恶,囚人之罪,全都从不追究!要说你神通广大,你确实制符炼丹剑修无一不通,可你行走于学识浅薄的弟子之间,从未施行传道授业之恩!要说你灵力深广,可你却自受灵脉碎断之苦,仿若自囚于此。”
“我不知道你要做什么!你留在这里做什么!”
“你既然行的是无为之道,就别参与人间之事,让人妄生希冀之念!你既身怀绝技,又未曾有共享的胸怀,你活了那么久当知怀璧之罪!”
“怀璧之罪,在于引发他人的罪恶,也在于你连累那些要护你的人而不自知!”
云郁离大口大喘气。
原先他将玉符砸了,这会子手里还留着那支梅花。
他将那支梅花砸在林鹤语身上。
“你说月余,这支梅花留了月余。我告诉你,林鹤语,今年是大渊一百五十四年!你进永安,已经一年又一个月了!”
你进永安,已经一年又一个月了!
这句话像是一个棒槌,重重的、准确地砸向了林鹤语的胸口。
她脸色瞬间就变了。
云郁离还没有生完气。
“请神容易送神难!多大的笑话!你告诉我,今日是我在送你走,那又是谁、什么时候、请的你们来?”
云郁离生气ing,半夜给我写坐起来了。
①“山中无岁月,世上已千年”。民间流传的俗语或文学化表达。
②“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汤显祖的元曲《牡丹亭》。
③“世事漫随流水去,一梦浮生。”原“世事漫随流水,算来一梦浮生。” 出自五代李煜的《乌夜啼·昨夜风兼雨》
中学生时期学到的诗句已用完。好像在哪看到过引用超过多少字就要标记?我不太懂。so,百度搜索的引用来源奉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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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大梦浮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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