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意,晚上出来吃饭吗?”绘珊的声音从听筒里传出。
柳冬意绑着鞋子,对搁在地上的手机说:“今天有老师跟我换课了,恐怕没时间。”
“那好吧,晚上还能过来吗?”
柳冬意绑好鞋带,拿起手机,“可以,我大概七点半到八点左右到吧。”
“行,那你晚上记得吃饭,别又饿肚子。”
“我知道的。”
挂掉电话,柳冬意将手机放在窗台,继续把杆热身。
等到身体充分活动开,她打开音响。
仍是《吉赛尔》第一幕的变奏。
音乐初起,她深吸一口气,抬起手臂。
自那天尝试后,柳冬意每天都来磨几个小时的基本功。现在再跳这支曲子,灵敏度和韵律感都回来了不少。
前面的段落还算顺利,标志性的单脚尖连续旋转虽不如当年流畅,但至少没出错。
音乐进行到小跳组合,上次就是在这里,她明显感觉到脚踝发晃。
脚背绷紧,收紧膝盖。
柳冬意屏息立脚起跳。
脚尖稳稳落地,没有晃。
但,本该是羽毛般悄无声息的落地,发出了轻微的闷响和更明显的膝盖缓冲。
这声音清晰地传进柳冬意耳朵里,她猛地停了下来。
镜中的自己不断喘息,她很清楚,若不停下,后面的失误只会更大。光是这个带瑕疵的落地,就已耗去她十二分精力。
关掉音乐,她拿起杯子走到窗边。
冷风从缝里挤入,让她身体里那团焦灼慢慢降温。
她倚靠墙边,望向窗外。
冬雪早已消融殆尽,露出底下湿润的泥土和枯草,落叶枝干漆黑如剪影。
天空常是凛冽的苍蓝色,今日云层厚重,瓦红砖墙显得黯淡,水泥地一片冷灰。
世界卡在深冬与早春之间,一片浑浊的色调,同她胸腔里那口吐不出的闷气纠缠在一起,沉沉下坠。
她试图再次呼气,想将那股盘踞在胸口的闷气彻底呼出去。可窗缝钻入的冷风,总蛮横地将那口气推回她的喉咙,噎得人心口发痛。
柳冬意不想关窗,密闭的舞蹈室,挂满整面墙的镜子,像一盏玻璃罩把她困住,逼人直视自己的力不从心。
目光无意扫过窗台,手机静静躺在那里。
她伸出手解锁,点开相册里的一张照片。
照片上的她,抱着一座奖杯。
柳冬意记得很清楚,这是自己在瓦尔纳比赛里赢来的荣誉。为了那一场比赛,她几乎榨干了自己所有的力气,也几乎榨干了她和周敛之间本就不多的相处时间。
整整六个月,她们没有见面,每天只能通过几分钟的电话维持联系,声音在电流中传递,却常常因为她的疲惫和他的沉默,变得断续而陌生。
那会甚至连绘珊都怀疑他们是不是分手了。
她没有分,她扛住了,捧回了奖杯。
而周敛也没有错过这一刻,庆功宴结束的时候,他一身风尘仆仆,出现在瓦尔纳的酒店门口。
但拍照时他却还是同往常一样拒绝,所以照片里,总是只有他的一部分影子。
回忆到这,戛然而止。
柳冬意又一次尝试着呼出那口闷气。
可现在,周敛不再是她情绪的出口,而是无数个堵塞情绪,无法呼吸的谜团。
察觉到自己仍在原地打转,她打开手机,想要放些音乐来转移一下注意力。但翻了一下音乐列表,清一色的练习曲。
手指悬在半空,柳冬意沉默想着。
生活里,除了芭蕾,还有什么?
这个问题让她感到一阵茫然,生命的后二十多年几乎全部被它填满。
可此刻,她只想逃离,哪怕只是片刻。
思绪在混乱中飘荡,一道歌声,拽住了她。低沉又醇厚的木质音,带来脑海中那个完全不匹配这声音的身影。
凭着模糊记忆,柳冬意在搜索框输入了依稀记得的歌词。
但不知是否软件没有收录,还是自己记错了词,她点开好几首都不是那天他唱的歌。
无奈,她只好随便点开了一首,而后,清澈又带着点沙砾质感的女声从播放器里传来。
“听见冬天的离开,我在某年某月,醒过来…”
柳冬意静静听着,视线再度看向窗外。
世界依旧是那片混沌而沉闷的灰调,湿冷的深褐泥土,衰败的砂金枯草,墨黑的枝干剪影,黯淡的瓦红墙砖,沉重的冷灰水泥……
一切仿佛凝固在永恒的冬日里。
“…我遇见你是最美丽的意外。”
“总有一天,我的谜底会解开…”
歌词轻轻散去,突然,四四方方的窗户里,一个穿着亮红色棉袄的小女孩闯了进来。
浓墨重彩的一笔,洒在这片灰暗的底色里。
“柳老师再见~”
“老师再见!”
学生们摆着小手,纷纷向柳冬意道别。她笑着挥手回应,等人都走了,才收拾好东西,去浴室简单洗漱了一下,便动身前往绘珊的酒馆。
舞蹈室不远处的街角,卖车轮饼的小贩已经出摊。柳冬意买了个红豆馅的,纸袋透着温热的暖意,捂在掌心,权当是晚餐。
她又顺路走进花店,抱了一束玫瑰走上地铁。
抬头数着线路图的光点,她在心里默算时间。
到零度酒馆时,正好七点半。
“你怎么这么早就过来了?”
原拓带着张博远来到吧台边,“我朋友今天想来玩一下,所以就早点过来了,顺便我也过来看看有没有什么能帮忙的地方。”
“现在都还忙得过来,不缺人手。”唐绘珊目光扫过两人,带着东道主的热情,“看看你们想喝点啥,今天姐请客,算开业福利。”
原拓连忙摆手,“不用了珊姐,我们自己…”
“哎呀客气啥,”唐绘珊打断他,“两杯酒的事儿,还能把我喝穷了不成,喝浓的还是淡的?要不姐给你们推荐两杯招牌。”
他还想推辞,张博远已经抢着接话,脸上堆满笑容,“谢谢姐,我们俩都不太能喝,您看着推荐点温和的就成。”
“行,”唐绘珊爽快地递来一个发光桌牌,“去那边坐着吧,待会儿让人给你们送过去。”
原拓只好道谢:“谢谢珊姐。”
两人识趣地没有去占中央那些热闹的卡座,而是选了个相对安静的角落。
刚坐下,原拓的目光扫过店内一张张熟悉或陌生的面孔。
“看啥呢?”张博远也跟着伸长脖子张望,“找熟人吗?”
像是被窥破了心思,他慌忙收回视线,掩饰性地轻咳一声,“就看看有没有需要帮忙的。”
“人不都说忙得过来嘛,”张博远敏锐地察觉到异常,他俯身凑近,“你是不是紧张啊?”
要说紧张,确实有一点。原拓从没在这么多人面前唱过歌,更何况台下还有不少学校里的熟面孔。
可这些只占一小半。
另外那一大半心不在焉的理由,他说不清楚。
张博远见他默认,用夸张的语气给他打气,“别虚!就你这嗓子这张脸,今晚一亮相,明天什么滚石英皇华纳的经纪人,保准排着队堵咱宿舍楼下,哭着喊着要签你。”
他这一番玩笑让原拓绷不住笑了出来,心底那点无法言明的思绪,也被暂时冲淡下去。
没多久,两杯酒送到了小圆桌上。
一杯薄荷莫吉托,一杯椰林飘香。
原拓端起那杯莫吉托,试探性地抿了一口。带着丝柠檬甜味的液体滑入口腔,气泡在舌尖跳跃,随之而来的是一股他不太习惯的微苦。
张博远倒是适应良好,端起椰林飘香咕咚就是大半杯,喝完还满足地咂巴了两下嘴。
“这玩意儿不错啊,喝着还挺甜的。”
“你一下子喝太多会不会不太好。”
原拓感觉不是很妙。
“这有啥,”张博远打了个嗝,“跟饮料不差不多么,喝不出个什么事来吧。”
然而他话刚说完,就发现自己脑壳晕晕的,脸颊边泛起两团红晕,活像只充了气的红气球。
见状,原拓赶忙去柜台找唐绘珊要了杯水,听到用途时还惹得她嘲笑了好久。
半杯水灌下肚,张博远缓过来些,再喝剩下的酒时谨慎了许多,只敢小口小口抿着。
快到八点,原拓将杯子里剩下的一点点莫吉托喝完,拎起靠在桌边的吉他。
“我去准备了。”
说完,他起身走向舞台后方的准备区。或许是不习惯喝酒,也或许是那点酒精的后劲慢悠悠地爬了上来。
原拓感觉自己的脸颊发烫,手心冒汗,脑袋也晕晕乎乎的,连带着酒馆里人影和灯光都开始摇晃。
指尖扫过吉他的琴弦,发出的声音似乎也染了慵懒的醉意,余韵拖得格外悠长,飘荡在嘈杂的背景音之上。
原拓索性把吉他靠在一旁,仰起头,抵在墙边。额前几缕碎发散开,露出那双琥珀色眼眸,映着天花板上一盏吊灯。
吊灯的灯泡在微醺的视野里,仿佛脱离了灯体,在他湿润的眼底,凝结成了一个小小的,剔透的金色泡泡。
泡泡轻盈得没有一丝重量,却包裹着他此刻唯一清晰又模糊的念想。
今天…她会来吗?
这念想不由他掌控,自顾自地推动着金色的泡泡,挣脱睫毛的束缚,飘出眼眶,飘过弥漫着酒香和热闹的空气,飘向那扇被推开的大门。
越飘越高,越飘越远,
几乎要触到门框上方悬挂的装饰风铃。
就在它即将飘出门外,融入那片未知的世界时,玻璃门被从外面推开。
一阵寒意的风,像一只无形的手,伸进屋内。
似乎只为戳破那金色的泡泡而来。
啵的一声。
细微,破碎,转瞬即逝。
无影无踪,仿佛从未存在过。
风尚未落定,门口的光影里,站着两个人。
一个抱着鲜花的女人,一个衣着笔挺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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