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有加入队友们关于晚上游戏的讨论，只是扬了扬手里的水瓶，声音依旧带着笑意，却似乎少了点什么：“你们先喝着，我还有点事，先撤了！”
说完，不等队友回应，便加快脚步，迅速拐进了旁边一条相对安静的小路，将那扇温暖的、充满人间烟火的玻璃窗，连同它映照出的那份热闹与圆满，彻底抛在了身后。
他越走越快，几乎是小跑起来，仿佛身后有什么无形的、令人窒息的东西在追赶。晚风吹在他汗湿的背上，带来一丝凉意。
推开家门，一股混合着油烟和某种廉价空气清新剂的沉闷气味扑面而来。客厅里开着电视，正在播放吵闹的综艺节目。
继母坐在沙发上，怀里抱着她三岁的小儿子，正拿着玩具逗弄，抬头瞥了路阳一眼，没什么表情地“嗯”了一声，算是打过招呼。
“爸，阿姨，我回来了。”路阳换上拖鞋，声音刻意放得轻松。
“嗯。”父亲的声音从厨房传来，带着锅铲碰撞的声响，“饭快好了。今天训练怎么样？”
“挺好的！赢了！”路阳提高音量回答，脸上习惯性地又挂起笑容，走到厨房门口，“要帮忙吗？”
“不用不用，马上就好，你歇着吧。”父亲头也没回地翻炒着锅里的菜，背影显得有些疲惫。
路阳没再坚持，退回到客厅。沙发被继母和小弟弟占据着，他只能走到靠近阳台的小餐桌旁坐下。小弟弟咿咿呀呀地叫着，继母温柔地回应着。
电视里的笑声夸张地爆发出来。厨房里油烟机嗡嗡作响。这个空间里充满了各种声音，却唯独没有属于他的位置和对话。
他像一个误入他人片场的观众，沉默地坐在角落的凳子上，手指又不自觉地摩挲着耳垂上的小银钉。
他拉开书包，拿出皱巴巴的数学卷子，鲜红的“58”像一道刺眼的伤疤。
他盯着那个数字看了几秒，嘴角习惯性地想要向上扯出一个无所谓的笑，却最终只是抿成了一条平直的线，眼神里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失落和自我厌弃。
他用力甩甩头，似乎想把这无用的情绪甩掉，然后从书包深处翻出同样皱巴巴的英语单词本，胡乱地翻看起来，目光却没什么焦距。
阳光少年脸上的灿烂，在这个名为“家”的空间里，仿佛被无形的阴影悄然覆盖了一层薄纱。
夕阳熔金，将废弃天台的边缘染成温暖的橘红色。
风比刚才更大了些，吹得江临额前的碎发凌乱地拂过眉眼。他依旧背靠着冰冷的水泥护栏，深蓝色的笔记本摊开在膝头，里面却并非错题。
修长而略显苍白的手指握着笔，笔尖悬在一页空白处，微微颤抖。
纸上似乎还残留着父亲那句冰冷的“第二名？那和最后一名有什么本质区别？”，以及教室里那些细碎却清晰的议论——“眼睛长在头顶上”、“装什么高冷”、“小皇帝”……
一种沉重的、冰冷的疲惫感，像无形的藤蔓，从心脏深处滋生出来，迅速缠绕住四肢百骸。他努力维持的平静外壳，在这无人窥见的天台角落，终于出现了一丝细小的、却足以致命的裂痕。
视线开始不受控制地模糊。
他猛地闭上眼，试图将那些翻涌上来的酸涩强行压回眼底。
喉结艰难地上下滚动了一下，像咽下了一块烧红的炭。然而，那汹涌的情绪却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理智的堤坝。
一滴滚烫的液体，毫无征兆地砸落在深蓝色的硬质封皮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不规则的印记。紧接着是第二滴、第三滴……他迅速低下头，将脸埋进屈起的膝盖和臂弯形成的狭小空间里，肩膀无法抑制地、剧烈地颤抖起来。
没有声音，只有压抑到极致的、破碎的喘息在呼啸的风声中断断续续，如同濒死小兽的呜咽。那支黑色的笔从他无力松开的手指间滑落，在水泥地上发出“嗒”的一声轻响，滚落到一边。
他像一尊被骤然抽去灵魂的、精致而脆弱的冰雕，在夕阳的余晖里无声地坍塌、碎裂。
就在这时——
“砰！咚咚咚……”
一个橙色的篮球，不知从哪个角落失控地弹跳着，一路滚过布满灰尘的天台地面，不偏不倚，撞在了那扇锈蚀铁门的下沿，发出沉闷的声响。
下一秒，铁门被一只汗湿的、带着运动后热力的手“哐当”一声用力推开。
“我的球！”一个充满活力的、略带喘息的声音响起。
路阳一步跨上天台，目光急切地搜寻着那颗不听话的篮球。
然而，当他的视线捕捉到天台角落那个蜷缩着的、剧烈颤抖的背影时，所有动作和声音都像被按下了暂停键。
空气仿佛凝固了。
夕阳的金红色光芒斜斜地打在那个清瘦的脊背上，勾勒出少年单薄而脆弱的轮廓。那无声的、压抑到极致的颤抖，像一把无形的重锤，狠狠砸在路阳的心口。
他脸上的急切和汗水瞬间冻结，只剩下纯粹的、巨大的震惊。他认出了那个背影，那个永远坐得笔直、眼神疏离、被奉为“学神”、仿佛不食人间烟火的江临。
他……在哭？
这个认知让路阳的大脑一片空白，脚步钉在原地，连呼吸都忘了。
仿佛感应到身后的注视，那个蜷缩的身影猛地一僵。所有的颤抖在瞬间停止，如同被按下了另一个开关。
江临以一种近乎非人的速度抬起头，用手背狠狠抹过脸颊，动作粗暴得像是要擦掉什么耻辱的印记。他倏地站起身，转过来，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
四目相对。
路阳看到了那双眼睛。
平日沉静如深潭的眸子，此刻还残留着未散尽的、剧烈情绪冲击后的红痕，水光潋滟，像破碎的琉璃。然而，那里面已没有丝毫脆弱，只有一层迅速凝结的、比西伯利亚寒流更刺骨的冰冷和锐利。
那目光如同淬了冰的刀锋，直直地刺向路阳，带着一种被窥见最不堪秘密的愤怒和极致的疏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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