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书馆僻静的角落，时间仿佛凝滞了一秒。只有窗外斜照的夕阳和空气中漂浮的尘埃，见证着祝余这句耗尽了所有勇气、细若蚊蚋的提问。
常溪亭的视线从厚重的原版小说上缓缓抬起。耳机依旧塞着，但祝余不确定她是否还能听到音乐。那双没什么情绪的眼睛看向祝余，又扫过她怀里那本被捏得皱巴巴的物理练习册，最后落回她因紧张而涨得通红的脸上。
祝余的心跳声在安静的角落里震耳欲聋，她几乎要后悔自己的冲动，恨不得立刻转身逃跑。她觉得自己像个误入禁地的傻瓜，手里可笑的物理题就是她不合时宜的通行证。
就在祝余快要撑不住，准备嗫嚅着说“对不起打扰了”的时候，常溪亭有了动作。她伸出食指和中指，随意地勾下一边耳机，让它松松地挂在脖颈上。
“什么题？”她问，语气和上次借笔记时一样直接，听不出喜怒，也没有立刻拒绝。
这简单的三个字，对祝余而言却如同特赦令。她慌忙将练习册递过去，手指因为紧张而微微颤抖，指着上面一道关于电磁感应的综合大题，旁边已经被她用红笔标注了无数疑问符号。
“这，这道。老师上课讲的第二种情况，能量转化和焦耳热那里，我没太听懂……”祝余的声音依旧很小，但努力让自己表达清晰。
常溪亭接过练习册，目光快速扫过题目。她没有立刻说话，只是看着，手指无意识地在书页边缘轻轻敲击着。她的手指很长，指甲干净，指尖透着健康的粉色。
祝余屏住呼吸，紧张地等待着。她看到常溪亭的眉头几不可查地动了一下，不知道是觉得题目太简单，还是太麻烦。
几秒钟后，常溪亭抬起头，看向祝余，忽然问了一个毫不相干的问题：“你笔记呢？”
“啊？”祝余没反应过来。
“上课笔记。老王怎么讲的？”常溪亭重复了一遍，似乎想先了解老师的思路。
“哦！有，有！”祝余这才如梦初醒，赶紧从帆布包里翻出物理笔记本，双手递过去，动作恭敬得像递交什么重要文件。
常溪亭接过笔记本，快速翻到对应章节。祝余的笔记记得极其详细工整，不同颜色的笔标注重点，旁边还有密密麻麻的备注和疑问。常溪亭看得很快，目光扫过那些娟秀却充满焦虑的字迹。
“啧，”她发出一个轻微的鼻音，不知道是针对老师的**还是祝余的笔记，“绕圈子。”
她把笔记本还给祝余，然后拿起自己那支金属外壳的钢笔——这次她似乎随身带着了。她没有直接在祝余的练习册上写，而是从自己那本原版小说后面撕下了一小角空白的衬页（这个随意的举动让祝余暗暗咋舌）。
“能量守恒，对吧？别管老王说的那些乱七八糟的等效模型。”常溪亭一边说，一边在纸片上飞快地画了一个简单的示意图，“就抓住最初和最终状态。整个过程，减少的机械能，跑去哪儿了？”
她抬头看祝余，眼神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专注，仿佛在完成一个简单的逻辑推理游戏。
祝余被她的目光锁定，大脑飞速运转：“……转化成电能，然后……变成焦耳热？”
“Bingo.”常溪亭用笔点了一下纸片，“所以，直接列能量守恒等式。减少的机械能ΔE机 = 产生的总焦耳热 Q总。至于各个电阻上的热量分配，再看串联并联关系按比例分。就这么简单，不需要想太复杂。”
她三下五除二写下了核心公式，思路清晰得可怕，直接剥离了老师讲述中那些用于加深理解但容易让人混淆的中间模型，直击本质。
祝余呆呆地看着那张小纸片，看着上面利落甚至有点潦草的字迹和公式。常溪亭的**粗暴直接，甚至有点“离经叛道”，完全跳出了课本和老师设定的框架，但……莫名地好用！像一把快刀，瞬间斩断了乱麻。
一种豁然开朗的感觉再次涌上心头，比上次数学题时更加强烈。困扰她好几天的难点，原来可以这样简单地被破解？
“懂了吗？”常溪亭问，依旧是那句标志性的问话。
“好像……懂了！”祝余这次回答得肯定了许多，眼睛里闪烁着兴奋和难以置信的光芒，“原来可以这样想！谢谢！真的太谢谢你了！”
她的感激之情溢于言表，声音也不自觉地提高了些，引来附近几个看书同学侧目。祝余立刻不好意思地缩了缩脖子。
常溪亭似乎对她的感谢没什么反应，只是把那张写了解题思路的小纸片夹回祝余的练习册里，然后把练习册递还给她。做完这一切，她重新戴上了那只耳机，目光回到了自己的原版小说上，仿佛刚才的一切从未发生。
祝余抱着仿佛被“开过光”的练习册，站在原地，有些无措。她不知道是该立刻离开，还是再说点什么。
“还有事？”常溪亭的目光没离开书页，语气平淡地问了一句。
“没，没了！谢谢你！不打扰你了！”祝余如梦初醒，连忙鞠躬，抱着她的宝贝书和笔记，几乎是同手同脚地、轻手轻脚地快速离开了这个角落。
直到走出图书馆，傍晚微凉的风吹在脸上，祝余才感觉自己狂跳的心脏慢慢平复下来。她低头看着练习册里那张小小的纸片，上面是常溪亭的字迹，还有一种淡淡的、属于她的冷冽香味残留。
她……真的给她讲了题。
没有不耐烦，没有嘲笑，虽然语气冷淡，思路清奇，但却切实地解决了一个困扰她已久的难题。
一种难以言喻的喜悦和成就感包裹了祝余。不仅仅是因为搞懂了一道题，更因为……她似乎，成功地，稍微地，靠近了那颗遥远的星星一点点。
那天晚上，祝余把那张小纸片小心地抚平，贴在了物理笔记本的扉页上。她反复回味着常溪亭的解题思路，尝试用这种方法去解其他类似的题目，竟然发现事半功倍。
这次成功的（在她看来）“求助”经历，像是一剂强心针，给了祝余莫大的鼓励。
于是，有了第二次，第三次。
她开始小心翼翼地把握着“度”。不会频繁打扰，通常是在确实遇到绞尽脑汁也无法解决的难题时，才会壮着胆子去图书馆“蹲点”。问题也经过精心筛选，确保不是那种过于基础、会显得她很蠢的类型。
常溪亭的反应每次都很类似：没什么表情，偶尔会啧一声表示“这都不会”或者“讲得太麻烦”，但最终都会用她那种独特而直接的方式，三言两语点破关键。她从不寒暄，讲完题就继续看自己的书或听音乐，仿佛祝余只是一个移动的“问题投放机”。
但祝余却在这些短暂的接触中，捕捉到了一些细微的差别。
比如，常溪亭心情好的时候，会多写几个步骤；心情一般或者不耐烦的时候，语速会更快，更言简意赅；但从未真正拒绝过她（虽然有一次因为祝余问题太蠢，被她用看傻子的眼神瞥了一眼，让祝余羞愧了好几天）。
祝余也渐渐不再那么紧张。虽然每次开口前心脏还是会狂跳，但至少能完整地说出问题了。
她发现，常溪亭虽然看起来难以接近，但在讨论具体问题（尤其是理科难题）时，却有一种纯粹的、近乎执着的专注。她享受破解的过程，享受那种智力上的碾压感和效率至上主义。给她一个值得她动一下脑子的问题，似乎比任何客套话都来得有效。
她们的关系（如果这能算关系的话）是一种极其奇怪的、单方面的“请教-解答”模式。在校园里其他地方碰到，常溪亭依旧不会主动看她一眼，仿佛根本不认识她。祝余也识趣地从不主动打招呼，只是远远地看着。
但在图书馆那个固定的角落，她们之间却维系着一种沉默的、基于“学术”的奇特默契。
祝余的物理成绩，在这种“开小灶”下，竟然真的有了起色。虽然距离优秀还有很远，但至少那些曾经如同天书般的综合大题，她渐渐能摸到门路了。物理老师老王甚至在课上表扬了她有进步。
只有祝余自己知道，这点进步的源头来自哪里。
她小心翼翼地保守着这个“秘密”，连对最好的朋友张晓雨都没有细说，只含糊地表示自己最近找到了学物理的感觉。她有种莫名的直觉，如果这件事被大肆宣扬，那份脆弱的默契可能就会立刻消失。
一天下午，祝余又带着问题来到老位置。常溪亭不在，座位上只有一本看到一半的原版小说摊开着。
祝余有些失落，又松了口气，决定坐在旁边的空位上等一会儿。
等待的时间里，她无意中看到常溪亭摊开的那本小说里，夹着一枚非常精美的金属书签，造型是一只振翅欲飞的鸟，羽毛部分镂空，工艺极其精细。祝余忍不住多看了两眼，觉得这书签和常溪亭那种略带粗粝感的风格有些微妙的不搭。
过了大概十分钟，常溪亭回来了，手里拿着一瓶冰水。她看到祝余，没什么表示，坐下，拧开瓶盖喝了一口。
祝余连忙抓住机会上前请教。
今天的问题似乎有点挑战性，常溪亭思考的时间比平时长了几秒。她一边在草稿纸上写画，一边无意识地用手指摩挲着那枚精致的鸟形书签。
讲完题，祝余照例道谢，准备离开。
常溪亭却忽然开口，声音依旧平淡，却问了一个超出“学术”范围的问题：“你每次都挑这种题来问？”
祝余一愣，心跳漏了一拍，不知道她是什么意思，是嫌烦了吗？她紧张地回答：“……因为这种综合题，我自己实在想不通……”
常溪亭看了她一眼，那眼神似乎能看透她内心的那点小算计——专门挑选值得她出手的难题。
“脑子不算笨，就是太轴。”常溪亭评价了一句，听不出是褒是贬，“死记硬背老王那套，不适合你。试试用自己的逻辑去拆，别把它当物理题，当数学应用题做。”
这是常溪亭第一次对她的学习方法做出评价，虽然语气依旧不客气，却让祝余猛地一震。
好像……真的是这样？她一直试图去理解和套用老师教授的模型和方法，却从未想过用自己的方式去重构和解决它。
这句话，比解十道题带给她的触动都大。
“我……我试试！”祝余用力点头，眼睛亮晶晶的。
常溪亭已经重新戴上了耳机，不再看她。
祝余抱着书离开，脚步却比以往都要轻快。夕阳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
她回头看了一眼那个角落。常溪亭沐浴在金色的光辉里，指尖依旧无意识地摩挲着那枚精致的书签，侧脸轮廓清晰而安静。
祝余忽然觉得，那颗遥远的星星，似乎并非只有刺目的光芒。
也许，在那坚硬耀眼的外壳之下，也藏着一些不为人知的、细腻的、甚至与她外表有些反差的东西。
比如，一枚精致的书签。
比如，一句看似随意却切中要害的点拨。
这一点点发现，让祝余的心底，泛起一丝微甜的、陌生的涟漪。那不仅仅是对学业的感激，似乎还掺杂了一些别的、她尚且不敢仔细分辨的情绪。
靠近光，似乎也会不由自主地，变得温暖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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