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梧桐市，暑热还未完全退场，黏腻的空气缠绕着行道树的枝叶，也缠绕着每一个行色匆匆的路人。梧桐一中，这所声名在外的重点高中，开学日的喧嚣仿佛能将这黏腻煮沸。
高二（三）班的教室里，风扇在头顶徒劳地旋转，发出规律的嗡鸣，却搅不动沉甸甸的热浪和更沉甸甸的学业压力。祝余坐在靠窗的位子，鼻尖几乎要碰到摊开的物理练习册，眉心拧成了一个结。
“摩擦力……匀速运动……能量守恒……”她嘴里无声地念着，笔尖在草稿纸上反复演算，却总是在最后一步卡壳。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被她用手背随意抹去，留下淡淡的墨迹。
她是那种最典型的中等生——靠着超乎常人的努力和还算不错的悟性，堪堪挤进了这所高手云集的学校。然而在这里，“努力”似乎是最不值钱的东西，每个人的天赋都像头顶悬着的利剑，寒光闪闪，映照出她的平凡甚至笨拙。
“喂，祝余，这道题你做出来了吗？”同桌张晓雨凑过来，指着练习册上的一道难题。
祝余摇摇头，有些沮丧：“没，卡半天了。”
“唉，我也一样。听说这次月考物理特别难，老王（物理老师）是想给我们下马威啊。”张晓雨哀叹一声，趴回桌上。
祝余没接话，只是更用力地攥紧了笔。下马威？对她来说，每一次考试都是马威。她必须拼尽全力，才能维持在那个不上不下的名次，才能不让远在家乡、对她寄予厚望的父母失望。她的世界很小，小到只能装下课本、练习册和一个名为“考上好大学”的、遥远却必须触及的梦想。
课间休息的铃声像是赦令，教室里瞬间活络起来。祝余长长吁了口气，决定去走廊尽头的饮水机接点水，让发胀的头脑清醒一下。
走廊里挤满了学生，嬉笑打闹，分享着假期的趣事，空气里弥漫着青春特有的躁动气息。祝余低着头，小心地避开人群，像一尾沉默的鱼，逆着绚烂的鱼群游动。
就在她接完水，转身准备回教室时，一阵突如其来的喧哗和骚动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走廊另一端，人群像摩西分海般自动向两侧散开。
一个身影不紧不慢地走来。
那是一个女生。
高挑，瘦削，穿着洗得发白的牛仔裤和一件看起来价格不菲却随意卷起袖子的黑色T恤，短发利落，几缕挑染成嚣张的宝蓝色，随着她的步伐微微晃动。她单肩挎着一个帆布包，带子松松垮垮，仿佛下一秒就会滑落，但她浑不在意。
她并没有刻意张扬，甚至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微微扬着下巴，眼神里带着一种天生的、漫不经心的疏离和倨傲。阳光从走廊的窗户斜射进来，恰好在她周身镀上一层耀眼的金边。
是常溪亭。
整个梧桐一中没有人不知道常溪亭。不是因为她是学霸——虽然她的确是，天赋异禀到令人发指；也不是因为她家境优渥——虽然传闻如此；而是因为她那种格格不入的、强烈的存在感。
她可以在物理竞赛中轻松拿下全国一等奖，也可以在课堂上公然反驳老师观点，争辩到老师哑口无言；她可以逃掉晚自习去看地下乐队的演出，第二天却能在随堂测中拿下满分。她是老师眼中又爱又恨的“特殊材料”，是教导主任办公室的常客，同时也是无数人暗中羡慕或倾慕的对象。
她是天生的发光体，是人群中的骄阳。
祝余知道她，和所有人一样。在枯燥繁重的学习间隙，关于常溪亭的种种传闻，是她们这些普通学生津津乐道的谈资，像一个光怪陆离的传奇，发生在另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祝余从未想过，这个传奇会如此近距离地、几乎与她发生碰撞。
常溪亭似乎走得很急，又或许根本没看路。她一边走着，一边低头从帆布包里翻找着什么。
“砰！”
一声闷响。
祝余只觉得手臂一痛，手里的水杯脱手飞出，“哐当”一声砸在地上，不锈钢杯身在地上弹跳了两下，水渍洇湿了一小片地面。
而常溪亭手里刚翻出来的一本厚厚的、看起来像是乐谱的本子，也因为这碰撞掉在了地上，纸张散落开一小部分。
周围瞬间安静了一下，所有目光都聚焦在这小小的意外现场。
祝余的心脏猛地一跳，先是惊愕，随即涌起一阵慌乱和窘迫。她撞到了常溪亭？还把她的东西撞掉了？
“对、对不起！”祝余几乎是下意识地弯腰，手忙脚乱地先去捡那个滚落到常溪亭脚边的水杯，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结巴。
常溪亭似乎也愣了一下。她停下脚步，目光从祝余涨红的脸上，移到地上的杯子和散落的乐谱，眉头几不可查地蹙了一下。
祝余捡起杯子，又赶紧蹲下去帮她捡那些乐谱。纸张上有各种复杂的音符和标记，是她完全看不懂的世界。她小心翼翼地将散开的纸页归拢，指尖因为紧张有些发颤。
“没事。”一个清冽，带着一丝微哑，没什么情绪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祝余抬起头。
常溪亭已经蹲了下来，自己动手快速而利落地收拾好了剩下的乐谱。她的手指修长，指甲剪得很短，看起来干净有力。
两人距离极近，祝余甚至能闻到她身上淡淡的、说不清是洗衣液还是某种冷冽香水的味道，和她这个人一样，有点特别，有点疏离。
祝余慌忙将手里整理好的那部分乐谱递还给她。
常溪亭接过去，随手塞回帆布包，动作流畅自然，仿佛这只是个微不足道的小插曲。她的目光在祝余校牌上停留了半秒。
“高二（三）班，祝余？”她念出声，语调平平。
“是……是我。”祝余感觉自己的脸更烫了。她没想到常溪亭会看她的校牌，更没想到她会念出她的名字。虽然同校一年，但她们就像两条平行线，从未有过交集。
常溪亭点了点头，算是知道了。她没有再说“没关系”，也没有像偶像剧里演的那样露出迷人的微笑。她只是站起身，重新将帆布包挎好，目光掠过祝余还带着汗渍和墨迹的脸颊，以及那双写满了惊慌和努力的眼睛。
那一刻，祝余觉得自己无比狼狈，像一颗被骄阳骤然照射到的尘埃，无所遁形。
常溪亭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抿了抿唇，丢下一句：“走路小心点。”
然后，她绕过地上的水渍，继续朝着走廊另一端走去，人群的目光依旧追随着她，仿佛刚才的停顿从未发生。
祝余还愣在原地，手里紧紧攥着自己那个有点变形的杯子，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跳动，久久无法平息。
走廊恢复喧闹，上课预备铃尖锐地响起。
祝余深吸一口气，慢慢走回教室。坐回座位时，她还能感觉到手臂被撞到的地方隐隐作痛，以及那阵冷冽的、若有似无的香气仿佛还萦绕在鼻尖。
她下意识地望向窗外，阳光刺眼。
刚才那一瞬间的碰撞，短暂得像一颗投入湖面的小石子，甚至没有在常溪亭的世界里激起一丝涟漪。
然而对祝余而言，那颗石子却沉甸甸地坠入了她平静乏味的心湖深处。
一场看似微不足道的意外。
一个平凡努力的女孩。
一个天生闪耀的骄阳。
命运的齿轮，在这一刻，发出了极其微小的、却注定指向未来九年又三天的、第一声脆响。
祝余低下头，重新摊开那本让她头疼的物理练习册。窗外的阳光正好落在常溪亭刚才掉落的、被她指尖触碰过的那一页乐谱的折角上（想象残留），映得那些音符仿佛在发光。
她握紧了笔。
她的世界依然很小，依然只有课本、练习册和遥远的梦想。
但好像，有哪里不一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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