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亭动物医院只有早上七点多能有片刻的宁静,但今天这份平和被一阵匆忙的脚步声提前扰乱。
“核桃姐!!有人带了只狗来……状况不太好,主人一直在哭,您快来看一下!!”
兽医助理高敞门也没敲,直接推门冲进医生办公室。核桃刚送到嘴边的咖啡撒到了一叠患者处方上:“怎么不送急诊?!”
这是高敞大学毕业之后的第一份实习,因为东亭只是门诊,很少遇到紧急情况,他下意识地去叫了带自己的正式兽医核桃。
高敞跟着核桃快速地穿过走廊。还没到接诊时间,没有平日里此起彼伏的吠声、笼子的轻响和主人们的交谈声,只有两人急促的脚步声在空荡荡的走道里回响。
检查台上躺着一只黑色的拉布拉多,眼睛半睁着,没有丝毫神采,连眼球都有些浑浊。一名四十来岁的男子紧紧抱着它,双手颤抖地抚摸它的后背。
核桃深吸一口气,迅速地检查着小狗的各项体征。
“心跳微弱......陈杰,准备静脉导管!晶晶,抽血化验,拍X光!高敞,连接生命体征监护仪!STAT!”
高敞手一直在抖,但想起昨天下班之后刚复习过术前监护流程,稍稍镇定下来。
仪器运转的嗡鸣、主人的啜泣和金属器械的碰撞声,随着高敞的注意力高度集中而渐渐淡出。
他找出血氧监护仪,小心翼翼地掰开拉布拉多的嘴。小狗没有抵抗,配合地张开嘴,允许高敞毫不费力地把探头夹到它泛白的舌头上。
拉布拉多的眼珠转了一下,冲高敞眨了眨眼睛。高敞贪心地多看了一眼那双纯粹又毫无保留的眼睛,但他手里没停,快速打开了心电监护仪。
他熟练地涂抹酒精,刺鼻的味道在密闭的急救室里弥散开来,随后他把红、黄和绿三个电极片分别贴到左右前腿和左后腿上。
屏幕闪了一下,出现了一条绿色的直线。
酒精没涂到位,信号受阻。
他抓起瓶子,几乎是直接把酒精泼到了电极片连接处。
但依旧是一条直线。
他感觉有些失重,像下楼梯时漏了一阶,他用求助的眼神看向核桃。
核桃皱着眉,同时在小狗的爪子和胸口两处寻找脉搏。
她突然跳上检查台,半跪着,双手交叠放在小狗的胸骨上,有节奏地按压胸腔:“做心脏复苏。”
哔…………
“继续。”
哔…………
“再来。”
哔…………
高敞一个劲儿地擦拭心电监护仪上的电极片,好像只要擦得够干净,小狗的心就能再次跳起来。
直到前台的阿姨把他拽到一边,提醒他,他今天的第一位门诊患者已经等了二十分钟了。他才不甘心地最后擦了一遍电极片,然后放手,留核桃善后。
高敞站在检查室门前没进去。他先是在脑子里排练了一遍和患者打招呼时的措辞,又选了一个欢快但又不会浮夸的语气。
“这个小可爱是谁呀!你叫贝贝对不对?”他推开检查室的门,挤出了一个灿烂的微笑。
贝贝是一只两个月大的小串串,它歪着脑袋,用湿漉漉的鼻子嗅了嗅高敞的手,然后毫不犹豫地抬起一只毛茸茸的小爪子,搭在了他的手心里。
“你已经会握手了!真棒!”高敞说这话时觉得有些喘不过气,胃里一阵翻腾,被他强忍回去了。
贝贝的主人是一位三十多岁的年轻女士,带着六七岁的女儿一起来给她们家的新成员做体检。
“实在太不好意思了,刚才有个突发状况,让你们等了这么久,等下让前台送你们几个罐头,”高敞一边道歉一边把贝贝抱到检查台上,“我叫高敞,是这里的兽医助理。我先给贝贝做个基础检查,何医生马上到。”
贝贝主人帮女儿整理了一下碎发,没有丝毫埋怨地对高敞说:“不着急,我们不赶时间。”
高敞松了口气,开始给贝贝做体检。
他用一只手把听诊器放到贝贝的胸腔上,另一只手温柔地摸着它的后背:“心跳95,没有异常。”
他掀开贝贝后腿处的长毛仔细观察着:“毛发健康,没有发现寄生虫。”
站在诊台旁边的小姑娘踮起脚尖,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想要摸摸贝贝柔软的耳朵:“哥哥,妈妈说贝贝年纪太小,不能出去玩,但我想带它去公园,它什么时候才可以和我一起去玩呀?”
高敞蹲下来让自己和小女孩保持在同样的高度:“贝贝要打完疫苗才能出去玩,疫苗可以保护贝贝不生病,你也打过疫苗对不对?”
小女孩有一点害羞地点了点头。
高敞继续说:“我等下带贝贝去打疫苗,一个月后再来打一次,然后你就可以带贝贝出去玩了。记住了吗?”
小女孩跑到妈妈身边,小声地说了声:“记住了。”
高敞抱起贝贝,把它带去后方的治疗室打疫苗。
贝贝的身体是暖的。
心跳有力。
高敞走到治疗室门口,刚才那只拉布拉多的主人坐在长椅上不住地抽泣,核桃还在和他处理后续事宜。高敞一只手抱着贝贝,一只手指了指手上的手表,示意核桃,门诊患者在等。
他自己也看了一眼时间,觉得现在该是中午了吧,但手表上却显示着:上午8:43。
还有十五位预约患者。
“陈皮上次小便是什么时候?”
检查台上躺着一只精神沉郁的橘色家猫,约摸三四岁的年纪,但毛发却没什么光泽。高敞测量过体征后,向主人了解病史。
“没太注意,昨天吧。”陈皮的主人是位五十来岁的男子,他翘着二郎腿说。
高敞正在打字的手停了一下:“昨天几点?”
“我下班过后,五六点吧。它跑了好几次猫砂盆,尿了点儿,后来就没注意。”
高敞看了一眼屏幕右下角的时间。
现在是晚上九点半。
如果主人观察得是对的,那陈皮已经超过24小时没有排尿了。
他倒吸了一口气:“您稍等,我去叫何医生。”
高敞今天本该九点下班的,但因为早上突发的抢救,预约患者的时间全都被顺延了。为了赶进度,他连十五分钟的午休都没有,匆匆扒了两口盒饭就继续工作。他暗自希望陈皮得的只是常见的尿道感染,核桃姐给它开点消炎药,他们就能下班了。
但陈皮的症状,越发像是猫尿闭。
他回忆着教科书里对猫尿闭的描述,超过24小时没有排尿的猫……预后很差。
他加快步伐去找核桃,还顺路把超声设备从仪器室推去陈皮的检查室。
超声设备上安装了移动方便的轮子,七岁小朋友推起来都没问题,但高敞今天却觉得自己推的是一堵墙。也许是饿的,也许是累的,在长长的走道上,怎么都推不到头。
“陈皮的膀胱摸起来肿胀,超声波检查也显示有血凝块,基本确定是尿闭,”核桃把超声波影像调出来给陈皮的主人看,“我们立刻做了膀胱穿刺抽尿,让它暂时脱离生命危险。”
核桃强调了“暂时”两个字,然后打开陈皮的血常规检测报告,圈了几个数据:“陈皮超过24小时没有排尿,有急性肾衰竭的风险,需要尽快插导尿管,住院治疗。需要您签字同意。”
陈皮的主人皱了皱眉:“那这要多少钱啊?”
高敞估算了一下:“导尿加麻醉是500,后续住院、输液、抗生素,一般是1800左右,但具体要看它的恢复状况。”
“这么贵啊……”陈皮的主人嘟囔了一句。
“可以分期付款。”见他犹豫,高敞立刻补充。
陈皮的主人起身:“算了,我带它去其他医院比比价,再考虑考虑吧。”
这个时间普通门诊都下班了,去急诊的费用比高敞刚才的估算要高多了。而且以陈皮现在的状态,拖到明天再治疗,存活的机会会大大降低。陈皮主人这个时候提出“去其他医院”,只能是因为……想放弃治疗。
高敞本就因为中午没吃饱有点眩晕,现在更是有点站不稳,他赶紧伸手扶着桌角。
一旦主人现在带着陈皮离开,陈皮大概率只有死路一条,核桃把自己挡在陈皮和主人之间:“如果您实在有困难,医院的援助项目可以帮忙支付30%的费用。”
“早说嘛,能打折就说明根本要不了那么多,”他又坐回椅子上,翘着二郎腿对高敞说,“小伙子看着挺老实,一开口就要那么多。你们做兽医的也太黑了,就是想捞我一笔吧。”
高敞感觉右手扶着的桌角化作了一团棉花,怎么握都握不住。他精心打磨了一天的演技在这一刻功亏一篑,无论怎么深呼吸都压不住胃里的翻江倒海。
高敞推门冲向茶水间的洗手池。走道里的冷色灯亮得刺眼,在深夜的医院里显得异常疏离,他感觉自己被暴露在旷野里,无处遁形。
他下意识地眯起眼,却迎面撞上了一个人。
“对不起!”高敞甚至没看清对方的脸,只顾着道歉,然后绕过他往走廊尽头跑。
高敞胃里空空的,他弓着身子只吐出来一些胃酸。他正打算胡乱洗把脸,一张纸巾递到了他面前。
他顺着那只手看过去,是位差不多年纪、皮肤有点黑的清爽男孩。男孩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但是眼神温和。
高敞接过纸巾:“谢谢。”
对方没说话,走到饮水机旁,倒了一杯温水放到高敞面前,又退后一步,给他留出空间。
高敞喝了几口,然后抱着杯子坐到走廊上的椅子上。他捏着温热的杯子,再也忍不住了。
眼泪来不及顺着脸颊慢慢滑落,直接掉在了他握着杯子的小臂上。
男孩坐到高敞旁边,又递了一张纸。高敞说不出话,干脆不道谢,直接接过纸巾继续抽泣。
他哭得有些缺氧,记不清过了多久,但只觉得心口被压抑了一天的石头,像肾结石被击碎似的,终于被化解。等他平复过来,发现自己已经哭湿了七八张纸巾了。
他擦干眼泪,用红得像兔子的眼睛看着对方,吸了吸鼻子说:“谢谢,患者还在等,我要回去了。”
男孩温柔地笑了一下:“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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