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理盐水缓慢地从吊瓶里滴落，稳定地流向熟睡着的陈皮。陈皮在梦里吧唧了一下嘴，胡须随着规律的呼吸轻微颤动。
高敞松了口气，小心地调整着吊瓶输液的流速。
每分钟60滴。
他想起，人平静时大脑产生的阿尔法脑波刚好也是这个频率。他站在陈皮的笼子前，呆呆地盯着生理盐水掉落，好像这样他的大脑也能产生舒缓的阿尔法波。
“陈皮还在尿血是吗？”他的冥想被核桃的声音打断。
高敞看了一眼连接着陈皮膀胱的鲜红色的尿袋：“是。”
核桃走近，观察了一下陈皮的状态：“是正常的，血凝块要先排出来。我们再观察一个小时就可以下班交给护士了。”
高敞点了点头。
“饿了吧。我家里人送饭来了，一起吃点儿。”核桃没有给他拒绝或者答应的机会，径直走出了观察室。
高敞早就饿过了。
但看到陈皮从麻醉中醒来，转了转眼珠，心率回归正常时，他的感知才重新回归身体。一股强烈的饥饿感从胃部涌上，让他想吃一大口热腾腾的米饭。他赶紧跟上核桃往休息室去。
路过茶水间，高敞多看了一眼自己早些时候坐着哭的那条长椅。他感觉脸热热的，尤其是眼睛，好像有点红肿。他边走边把手背按在眼睛上，希望能快速降个温。
“哟，何医生下班了。”
高敞跟在核桃后面进了休息室。一进门就看到沙发上躺着一个人，两条修长的腿翘在扶手上，头也没抬，百无聊赖地摆弄着魔方。
核桃没理他，走过去一把夺过他手里的魔方，随手拿起一本杂志，轻轻扇了他一下：“坐好！别没个正形。”
高敞被这个场景逗笑。
对方这才意识到刚才进来的不止是核桃，赶紧抬头看了一眼。
高敞和他的眼神对上——
是早些时候在茶水间给他递纸巾的男孩。
高敞红肿的眼皮隐隐约约在跳，好像在提醒他面前这个人见证了他们肿胀的原因。
对方“唰”一下站起来，伸出一只手：“你好，我叫何煦。”
高敞握住何煦递过来的手。
暖暖的，手心还有些老茧。
核桃见高敞只顾着握手，话都没说，就替他介绍：“这是我的助手高敞。”
她又指着何煦：“我弟。”
何煦冲他笑了笑，没有多说一个字。他笑起来眼角有一丝柔和的纹路，面部肌肉也舒展放松，好像这就是他本来的样子。
“饿了吧，”何煦收回手，去找了一副碗筷，“菜都热三回了你们才抽出空来吃。”
高敞局促地坐下：“麻烦你了。”
“有什么麻烦的，我在哪儿躺着都是躺着。在家我多喘口气都会被我妈嫌弃碍事，还不如在这儿，清净。”
高敞笑着接过何煦递给他的碗。桌子上摆着木须肉、土豆炖排骨和藜蒿炒腊肉，都是些家常菜。
“这都是你做的吗？”高敞扒了口米饭，问何煦。
核桃接过话茬：“他怎么可能有耐心做三道菜，我妈做的。”
何煦被揭短，尴尬地说：“在家我就是个跑腿的，不过藜蒿是我挖的！”
“你挖的？”高敞夹了根藜蒿尝了一口，脆嫩浓郁。
何煦挺自豪地说：“陈家堤旁边，靠着赤沙湖的那片荒地最近全是野藜蒿，我今天早上去挖的。”
高敞和核桃忙着大口吃饭，想回应他，但也只是点点头，夸了句“新鲜”，嘴里的咀嚼没停。何煦也不介意，自顾自地继续说。
“挖藜蒿的时候有个大伯说赤沙湖最近来了只大红鹳。”他拿出手机找出一张网上的照片。
高敞正啃着排骨，听到这话突然停下来：“大红鹳？？”
“对，动物园里那种，可惜我没看到。”
“火烈鸟属的大红鹳？？”高敞的筷子悬在半空，不相信似的又问了一遍。
何煦把他找出来的照片给高敞看，确实是城东的赤沙湖。湖岸站着一只羽色鲜艳、颈部呈S型的大红鹳，和照片里其他乌泱泱的候鸟比起来，十分显眼，像一朵盛开的粉色花朵。
“但是大红鹳栖息于非洲和地中海沿岸，“高敞坐直，碗都放下了，”迁徙的路径是不经过东亚的。”
一直没说话的核桃，咽下嘴里的土豆：“估计是只迷鸟吧。”
高敞大学学的是动物医学，他对鸟类品种大概有些了解，但迷鸟这个概念属于生态学了，他不熟悉，拿出手机查了查。
“……由于天气恶劣或者其他自然原因，偏离自身迁徙路线，出现在本不应该出现的区域的鸟类……”
核桃的手机突然叮铃铃地响了，把正读着词条的高敞吓一跳。
她把声音按掉，站起身不好意思地说：“设了个闹铃，我去看看陈皮。”
高敞听她这么说，也想起身一起去。
核桃用一只手把刚要站起来的高敞按回椅子上：“坐下把饭吃完。”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
休息室里只剩高敞和何煦两人，氛围一下就变了。
在核桃面前，何煦得体地做了自我介绍，丝毫没有提起早些时候的碰面。高敞知道，是否提及那脆弱的十几分钟，主动权完全在他自己手里。
何煦用恰到好处的边界感和温柔让他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放松，就像在旷野中找到了一棵能靠着喘息的树……
高敞拿起碗，夹了片木耳，慢慢地嚼着，好像只要嘴里有东西，就不用面对自己单方面尴尬的氛围。
他最终还是开口，声音很轻：“之前在茶水间的时候……谢谢你。”
“小事儿，别放心上。”何煦本来又摆弄起魔方，听他这么说，手里的动作停下，看着高敞的眼睛，“你要是想，也可以请我吃顿饭。”
高敞听出来何煦是在调节氛围，但他觉得自己口头的感谢很苍白。他拿出手机，仔细看了看自己的排班：“我明后天估计和今天一样忙，但是大后天轮休，可以吗？你想吃什么？”
“我开玩笑……”何煦快转好的魔方又被自己打乱了，他顿了一下，改变了说法，“周四是吧，可以。你好像对大红鹳很感兴趣？”
大红鹳又不能吃，高敞有些迷惑为什么这么问，但还是礼貌地点了点头。
“那我们去赤沙湖找大红鹳，你顺便请我吃湖岸那家烧烤。”
周四早上，阳光透过梧桐叶的缝隙洒在高敞的咖啡杯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桌子上的手机震了一下，是日历app弹出的提醒——“和何煦去赤沙湖”。
他哪里需要app提醒。
他早早挑好了一件轻便的衬衫，又从柜底找出了自己的双筒望远镜，这是他爸前几年送给他的生日礼物。他一直想去湿地观鸟、去树林找两栖动物，但上班之后既没时间又没心情，望远镜就渐渐被遗忘了。
高敞刚到小区门口就看到一辆迷你卡车等在那里，车窗被摇下，何煦在驾驶座冲他挥了挥手，示意他上车。
这辆卡车看起来像个放大版的玩具，车头圆润，车厢小巧，通体漆成了鲜亮的绿色。
高敞坐上副驾和何煦打了个招呼，问：“这是什么车啊，这么可爱。”
何煦启动车子：“新能源迷你卡车。可爱吧，卖给你？”
高敞无语地摇摇头：“我租的房子没有停车位，卡车不方便。”
何煦没有立刻回应，用余光看了一眼高敞，眼睛里泛着笑意，好像在想什么有趣的事情。
“这个车你平时用来拉什么？”见何煦没说话，高敞思考了一下，问道。
“你知道植物墙吗？”
高敞摇了摇头。
何煦解释：“一种现在比较流行的室内装潢。就是在墙上安装一些模块，让植物竖着长。我时不时接一些安装小型植物墙的活儿，用这个车拉货。”
“你工作用的啊，”高敞侧过身看着何煦开车时的侧脸，“那更不能卖给我了。”
何煦笑笑，手指轻敲着方向盘：“我之后要去澳大利亚待一段时间，最近确实打算转手。”
“这样啊……”高敞看向何煦，想问他去澳大利亚哦做什么，去多久，但又觉得有些唐突，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最后他转过头，看着窗外逐渐变化的景色。
车子已经驶出了闹市。
赤沙湖就在市区东边不远的地方，但湖边的湿地盖不起高楼，这附近低矮的民居就得以保留。这里的树也不是市中心那种整齐划一的感觉，而是东一棵西一株地自然生长。
前面有点堵，车速慢下来，高敞摇下窗户，带着湖水和青草味道的空气涌进来。他欣赏着藏在钢筋水泥下的一小片原始生态。
一阵尖锐刺耳的警笛声在前方响起。
是一辆救护车在对面车道紧急向他们驶来，红蓝色的警示灯在阳光下格外刺眼。
“前面堵和刚才那辆救护车有关系吗？”何煦皱了皱眉，担心地问。
他们现在基本上在爬行，高敞把脑袋探出车外，想看看前面到底什么情况。
他听见一阵熙熙攘攘，顺着声音看过去——
对面车道，一辆农用三轮车歪倒在路中央，塑料桶和蔬菜洒落一地。何煦和高敞所在的车道也因为障碍物而行驶缓慢。
高敞没有看见三轮车司机或者任何受伤的人，应该已经被刚才那辆救护车拉走了。等把车扶起来，路障清走应该就能开起来了。
何煦的迷你卡车缓慢前行，离出事的三轮车越来越近，他们渐渐能够看清试着扶起车子的一群小伙子的表情。
“高敞——”正开车的何煦突然减速，指着窗外。
一只黄色的土狗从三轮车底下爬出来，右前爪离地，只用左前爪，一瘸一拐地走向车道中间的隔离带。它的眼神里充满惊恐，想要逃窜却跑不起来。
眼看着小狗就要蹦到车流跟前，车子即时刹住。何煦按下双闪的瞬间，高敞解开安全带。
“高敞！”他正要推开门，被何煦急切地叫住，“注意安全。”
高敞冲他用力点点头，跳下车，奔向路中间的小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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