瑶华殿的冷,是能钻进骨头缝里的。
殿内空旷得吓人,四壁徒然,只有几根粗大的蟠龙金柱撑起高高的藻井。巨大的雕花木窗紧闭着,却挡不住外面肆虐的北风,发出呜呜的嘶鸣,如同被困的野兽。寒气无孔不入,透过窗棂的缝隙,贴着冰凉的金砖地面,蛇一样蔓延开来。
殿内唯一的“摆设”,就是她。
希月裹紧了身上那件唯一御寒的、象征性的雪白狐裘,蜷缩在靠墙的一张硬榻上。榻上只铺了一层薄薄的锦褥,硬得硌人。她雪色的长发垂落,几乎与狐裘融为一体,衬得一张脸愈发苍白,唯有那双清冷的桃花眼,在昏暗的光线下,映着窗外透进来的、被雪光染白的微光,沉静地看着殿内唯一的热源——一个半死不活的青铜兽首炭盆。
盆里的炭火半明半灭,吝啬地散发着微弱的热气,偶尔爆开一点火星,发出轻微的“噼啪”声,在这死寂的宫殿里显得格外突兀。盆上方缭绕着一缕缕稀薄的青烟,带着一股廉价的、有些呛人的炭味,混合着宫殿本身陈旧的木头和尘土的腐朽气息。
这里是天凤王朝的皇宫深处,瑶华殿。一个专门用来安置“贡品”的地方。而她,希月,或者说阿月娜·希月,正是来自遥远雪域、战败的塔图尔部族,进献给天凤女帝凤倾凰的,一件活的贡品。
象征意义大于实际价值。
殿门沉重的“吱呀”声打破了沉寂,一股更猛烈的寒风裹挟着细碎的雪粒子猛地灌了进来,吹得炭盆里的火星一阵乱窜。
希月下意识地将自己缩得更紧,冰冷的空气刺激得她鼻腔发酸。她微微抬眸,看向门口。
一个穿着深紫色宦官服侍、面白无须的老太监,在一名小太监的陪同下,慢悠悠地踱了进来。他手里揣着一个精巧的铜手炉,脸上挂着一种程式化的、仿佛用尺子量过的笑容,眼神却像淬了冰的针,不动声色地扫过整个空旷冰冷的宫殿,最后落在蜷缩在榻上的希月身上。
老太监的目光在她那头异于常人的雪发和过于出色的容貌上停留了一瞬,眼底飞快地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混杂着惊艳与评估的复杂情绪,随即又被那层浮在表面的假笑覆盖。
“公主殿下,”老太监的声音尖细,带着一种刻意的、拖长的腔调,在空旷的殿内回荡,显得格外刺耳,“这瑶华殿,可还住得惯?”他明知故问,语气里听不出半分关切,只有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
希月慢慢坐直了身体,动作带着一种雪域特有的、被严寒淬炼过的缓慢与沉稳。她没说话,只是用那双平静无波的桃花眼看着来人。这眼神,清澈得近乎纯粹,却又冷得像万年不化的冰川深处,让人莫名地不敢与之长久对视。
老太监脸上的笑容似乎僵了一下,随即又堆砌得更深了些。他清了清嗓子,自顾自地说道:“陛下日理万机,今日召见了北境八百里加急的军报,又处置了几个办事不力的蠢材,这精神头啊,自然就乏了。”他顿了顿,目光再次扫过希月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不过陛下心慈,念着公主远道而来,又是雪域贵客,怕这北地的寒气公主受不住,特意吩咐老奴,给公主送个暖炉来。”
他朝身后的小太监努了努嘴。小太监立刻低着头,小步快走上前,将一个比老太监手里那个小一号、但同样做工精致的黄铜手炉,小心翼翼地放在了希月旁边的榻沿上。
那手炉入手沉甸甸的,炉壁温热,雕刻着繁复的缠枝莲纹。一丝丝暖意透过冰冷的铜壁传递到希月冻得有些麻木的指尖,带来短暂的、微弱的慰藉。
“多谢陛下恩典,多谢公公。”希月终于开口,声音不大,带着一丝长途跋涉后的沙哑,却异常清晰平稳。她的天凤官话说得字正腔圆,毫无雪域口音。她微微颔首,行了一个标准的、无可挑剔的天凤宫廷敛衽礼,动作流畅自然,仿佛演练过千百遍。雪白的长发随着她的动作滑落肩头,像一匹流淌的月光。
老太监——内侍省总管李德全,眼底深处闪过一丝真正的讶异。这位雪域来的公主,似乎……和预想中不太一样。没有哭哭啼啼的惶恐,也没有蛮夷之地的粗鄙。这份沉静,这份礼仪,倒像是世家精心教养出来的闺秀。只是那双眼睛太冷,太静,静得让人心里发毛。
“公主不必多礼。”李德全虚抬了抬手,脸上的笑容似乎真诚了一分,但眼底的算计并未减少。“老奴姓李,添为内侍省总管,公主日后在宫中有何需求,尽管吩咐老奴便是。”他话锋一转,语气带上了几分告诫的意味,“只是这宫里头啊,规矩大过天。公主身份特殊,更要谨言慎行。无事便在这瑶华殿好生休养,莫要随意走动,免得冲撞了贵人,惹陛下不快。陛下她……”李德全压低了声音,带着一种敬畏,“最厌烦麻烦。”
“李总管提点,阿月娜铭记于心。”希月再次微微颔首,姿态放得极低,语气却依旧不卑不亢。她甚至没有自称“本宫”,而是用了更谦卑的部族名字“阿月娜”。
李德全满意地点点头。识趣就好。一个战败部族的贡品公主,再漂亮也不过是笼中鸟雀,生死荣辱,全在陛下一念之间。他此行的任务已经完成,传达陛下的“恩典”和宫中的“规矩”。
“那老奴就不打扰公主歇息了。”李德全揣着他的手炉,转身便走,那点微薄的暖意被他牢牢护在怀里,一丝也没分给这冰冷的宫殿。小太监连忙跟上。
沉重的殿门再次合拢,隔绝了外面的风雪,也隔绝了那点短暂的人气。殿内重新陷入一片死寂,比之前更甚。只有炭盆里那点微弱的火星,还在徒劳地挣扎着,映照着希月平静无波的脸。
她缓缓坐回冰冷的硬榻,没有立刻去碰那个代表着“恩典”的手炉。殿内的寒气仿佛有生命一般,缠绕上来,顺着单薄的锦褥侵入四肢百骸。雪域的子民本该不畏严寒,但这具身体里装载的灵魂,早已在无数个世界的冰冷结局中,冻得比这瑶华殿的砖石还要僵硬。
希月抬起手,看着自己纤细却冻得有些发青的手指。指尖冰凉,那点刚刚从手炉上汲取的暖意,转瞬即逝,仿佛从未存在过。
【叮!世界载入:天凤王朝。身份确认:阿月娜·希月,塔图尔部族和亲公主(贡品)。核心攻略目标:女帝凤倾凰(铁血帝王,美艳御姐型,掌控欲极强)。任务:获取其爱意,完成攻略。初始积分:50(前世界基础结算)。警告:消极怠工扣除双倍积分。请宿主努力完成任务。】
冰冷的、毫无感情的机械音,突兀地在希月脑海中响起,清晰得如同直接在颅骨内敲击。这声音,穿越了时空的阻隔,无视了世界的壁垒,是她摆脱不掉的梦魇,也是她挣扎求存的唯一凭依。
系统的提示音,像一把冰冷的钥匙,瞬间打开了记忆的闸门。不是关于这个雪域公主阿月娜的,而是属于“希月”的,那些被刻意封存、却如同烙印般刻在灵魂深处的片段。
霸总世界。
她成功扮演了体贴的契约未婚妻,终于让那位冰山般的沈清焰在商业酒会上公开维护了她。系统判定成功的提示音犹在耳边,她刚松了口气,准备开始自己“摆烂等死”的流程。然后,那个重生归来的秘书就出现了,带着前世的记忆和志在必得的微笑,一次次接近沈清焰的办公室……结局是什么?希月闭上眼,仿佛还能闻到医院消毒水的味道,听到仪器冰冷的滴答声,最后归于一片死寂的忙音。沈清焰那张冷艳的脸在模糊的记忆碎片里,最后看向她的眼神是……愧疚?还是解脱?记不清了。只有系统结算时冰冷的积分入账提示。
校园世界。
她作为物理系的高岭之花,用一次精妙的物理小实验化解了激进学生对校长顾晚棠的围困,成功引起了那位风情万种校长的注意。攻略成功的标志是顾晚棠在某个夕阳西下的傍晚,轻轻吻了她的额头。多美好。然后呢?重生而来的绿茶学妹,带着前世的“交情”,开始在校园论坛上散布关于她“靠不正当手段上位”的谣言……记忆的碎片里,是开除公告贴在校门口的冰冷纸张,是同学们异样的目光,是顾晚棠后来面对她质问时,那带着一丝不耐和烦躁的皱眉:“希月,别无理取闹,她很懂我,帮我解决了很多麻烦……” 再然后,是实验室里一场“意外”的短路事故。刺眼的电光,灼热的疼痛,最后是黑暗。
每一次。
每一次都是这样。她像个兢兢业业的演员,按照系统给出的剧本,努力扮演着能打动目标“年上”女主的角色。温柔、体贴、聪慧、勇敢……她倾尽心力去演绎。每一次系统判定“攻略成功”,那短暂的安全感和任务完成的松懈感还未散去,命运的齿轮就会无情地转动。总会出现一个“穿越者”或“重生者”,带着先知先觉的优势,或是某种“系统外挂”,轻而易举地吸引了她攻略目标的目光。那些她曾以为获得的、来之不易的爱意和庇护,在那些“天选之女”面前,脆弱得不堪一击。
出轨,背叛,抛弃……最后,总是以她的死亡作为终结。
最初的愤怒、不甘、痛苦、绝望,在一次次的轮回中被碾磨成灰。剩下的只有深入骨髓的疲惫和一种近乎麻木的认知:攻略成功,就是她在这个世界生命倒计时的开始。是死神敲门的信号。
努力有什么用呢?
付出真心有什么用呢?
结局早已注定。
不如……早点结束。早点解脱。还能省点力气,多拿点积分。虽然积分有什么用,她至今也不甚明了。系统像个吝啬又刻薄的监工,只负责发布任务和结算,从不解释缘由。
所以,她“悟了”。
摆烂,等死。
成了她新的生存法则。
指尖的冰冷蔓延到心底。希月轻轻呼出一口气,白色的雾气在冰冷的空气中瞬间凝结、消散。她拿起那个黄铜手炉,温热的触感熨帖着掌心,却丝毫暖不进心底。
她抱着手炉,慢慢挪到那个半死不活的炭盆边,靠着冰冷的柱子坐下。离那点可怜的热源近一些。目光落在炭盆里那半明半暗的炭火上,跳跃的微弱红光映在她深不见底的瞳孔里,如同风中残烛。
“系统,”她在心底默念,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如同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这次……能活过这个冬天吗?”
意料之中,没有任何回应。系统只有在发布任务、判定结果和结算积分时才会出现。它只是个冷漠的旁观者,或者说,是推动她走向既定结局的无情推手。
殿外的风声似乎更紧了,如同野兽的咆哮,撞击着厚重的殿门。雪粒子打在窗棂上,发出细碎的沙沙声。瑶华殿像一个巨大的冰窖,要将里面的一切生命都冻结。
希月将脸轻轻贴在温热的铜炉壁上,汲取着那一点微不足道的暖意。长长的雪色睫毛垂下,遮住了眼底深处的疲惫与冰冷。她像一只被强行塞进金丝笼的雪雀,与这金碧辉煌却冰冷刺骨的囚笼格格不入,只能安静地蜷缩着,等待着未知的、却又仿佛早已注定的命运。
活下去?
她早已不抱希望。
只盼着,那个能结束这一切的“女配”,快点来吧。
***
紫宸殿。
这里是天凤王朝的心脏,权力的中心。殿内灯火通明,燃烧着名贵的龙涎香,温暖如春,与瑶华殿的冰寒地狱判若云泥。
巨大的御案之后,年轻的帝王端坐着。
凤倾凰。
她穿着一身玄底绣金的常服,并未着繁复的朝服,却依旧透着一股令人窒息的威压。乌黑如墨的长发仅用一根简单的玉簪松松挽起,几缕发丝垂落颊边,衬得那张脸愈发美艳绝伦,如同盛放的牡丹,带着倾国倾城的妖冶。然而,这份惊人的美貌,却被她眉宇间凝聚的、如同实质般的冰寒戾气所覆盖。
她的五官深邃立体,鼻梁高挺,唇形优美却紧抿着,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冷硬。最摄人心魄的是那双眼睛。眼尾微微上挑,本该是妩媚多情的凤眸,此刻却淬着寒冰,锐利如刀锋,目光所及之处,空气仿佛都要凝结。眼底深处,是一片深不见底的幽潭,翻涌着难以窥测的权谋与杀伐。
此刻,她正垂眸批阅着堆积如山的奏折。朱笔御批,落下一个个铁画银钩、力透纸背的字迹。那字迹,如同她的人,带着一股凌厉无匹的霸气和不容置疑的决断。
“啪!”
一份奏折被毫不留情地掷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侍立在御阶下的宫女太监们瞬间屏住了呼吸,将头埋得更低,恨不得缩进地缝里。
“废物!”凤倾凰的声音不高,甚至带着一丝慵懒,却冰冷刺骨,清晰地传遍大殿每一个角落。“北境军饷贪墨案,牵连者三百余众,查了月余,就查出这么点鸡毛蒜皮?大理寺卿是干什么吃的?脑袋不想要了,朕可以帮他摘!”
她抬起眼,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射向跪在御案前不远处的几位大臣。那几位大臣身着紫袍,都是朝中重臣,此刻却抖如筛糠,冷汗涔涔,连大气都不敢喘。
“陛下息怒!”为首的老臣硬着头皮,声音发颤,“此案牵连甚广,盘根错节,恐…恐涉及京中勋贵……”
“勋贵?”凤倾凰唇角勾起一抹极其冰冷的弧度,那笑容不仅毫无暖意,反而令人遍体生寒。“朕倒要看看,是哪些勋贵的胆子,比朕的刀还硬!查!给朕彻查到底!凡有牵连者,无论皇亲国戚,还是开国功勋,一律严惩不贷!三日内,朕要看到完整的名单和证据!再拿这些虚头巴脑的东西来糊弄朕,”她的目光扫过地上的奏折,如同看着一堆垃圾,“你们几个,就自己去天牢里,给那些蛀虫腾位置!”
“臣…臣等遵旨!谢陛下隆恩!”几位大臣如蒙大赦,连连磕头,连滚爬爬地退出了紫宸殿,后背的官袍早已被冷汗浸透。
殿内重新恢复了死寂,只剩下朱笔划过纸张的沙沙声,以及炭火在巨大鎏金兽炉中燃烧的细微噼啪声。
李德全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垂手侍立在一旁,直到凤倾凰批完手头那份奏折,放下朱笔,端起旁边一杯早已凉透的茶抿了一口,他才上前一步,低眉顺眼地回禀。
“陛下,瑶华殿那边,暖炉已经送过去了。老奴也按陛下的吩咐,提点了那位公主宫里的规矩。”李德全的声音恭敬无比。
凤倾凰放下茶杯,动作带着一种漫不经心的优雅。她似乎才想起瑶华殿里还住着这么个人。她微微侧头,目光并未看向李德全,而是透过御案旁垂落的层层珠帘,望向殿外深沉的夜色。珠帘晃动,在她美艳的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
“嗯。”她只淡淡地应了一声,听不出任何情绪。“塔图尔送来的那个……雪域公主?”
“回陛下,正是。名唤阿月娜·希月。”李德全连忙补充。
“阿月娜……”凤倾凰低声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尾音微微拖长,带着一丝玩味,却又很快被冰冷的漠然取代。“雪域苦寒之地出来的,这点冷都受不住?”她的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仿佛在谈论一件物品的质地是否合格。
“陛下说的是。”李德全躬身应和,“不过老奴瞧着,那位公主殿下,倒是个沉静的性子,礼仪也周全,不像那等粗鄙无知的蛮夷女子。”他斟酌着用词,小心地观察着女帝的脸色。
凤倾凰闻言,终于将目光从殿外收回,落在了李德全身上。那眼神锐利如鹰隼,仿佛能穿透皮囊,直刺人心。
李德全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瞬间绷紧了身体,头垂得更低,不敢再多言半句。
凤倾凰看了他片刻,那无形的压力几乎让李德全窒息。就在他快要支撑不住时,女帝才缓缓移开目光,重新拿起一份奏折,语气恢复了之前的冷漠与慵懒。
“沉静?周全?”她轻笑一声,那笑声里听不出丝毫愉悦,只有冰冷的嘲讽,“不过是识时务罢了。一个战败的贡品,除了安分守己,还能如何?”她拿起朱笔,蘸满了朱砂,在那份弹劾某位勋贵强占民田的奏折上,划下一个凌厉鲜红的叉。“赏她个暖炉,是朕的仁慈。别让她冻死在瑶华殿,平白惹人非议,说朕苛待贡品,寒了那些‘归顺’部族的心。”她的话语极其刻薄,将希月的价值贬低得一文不值。
“是,陛下思虑周全。”李德全连忙应道,心中对那位雪域公主的定位更加清晰——一件需要妥善保管、不能轻易损坏、但也仅此而已的物品。
凤倾凰不再言语,专注于手中的奏折。批阅的速度很快,落笔果决狠辣,一个个鲜红的“斩”、“革”、“查”字跃然纸上,如同她此刻的心情,充满了暴戾与不耐烦。殿内温暖如春,但空气却仿佛凝固了,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批阅的间隙,凤倾凰抬手,用指关节轻轻按了按自己的眉心,一丝不易察觉的烦躁掠过眼底。她似乎有些畏热,即使是在这初冬的夜里,殿内温暖舒适,她依旧觉得有些气闷。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御案一角。
那里,摆放着一盘晶莹剔透的紫色葡萄,颗颗饱满圆润,显然是刚刚从冰窖中取出不久,上面还凝结着一层细密的水珠,散发着丝丝寒气。在这温暖的大殿里,显得格外诱人。
她伸出两根修长白皙、骨节分明的手指,捻起一颗冰凉的葡萄,指尖传来的沁人寒意让她微蹙的眉头稍稍舒展。她没有立刻吃,只是用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那冰凉光滑的果皮,感受着那份能驱散心头燥意的冰冷触感。深紫色的葡萄与她白皙的指尖形成强烈的对比,美得有些妖异。
李德全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心中了然。陛下畏热喜凉的习性,他作为近身伺候的总管,自然最清楚不过。这冰镇的葡萄,是每日必备。
凤倾凰把玩着那颗冰凉的葡萄,目光却有些放空,似乎透过眼前的奏折和葡萄,看到了别处。她想起了今日朝堂上那些大臣们或畏惧、或谄媚、或暗藏算计的嘴脸,想起了北境军饷贪墨案的棘手,想起了那些如同跗骨之蛆、永远除之不尽的蠹虫……一股难以言喻的暴戾和厌烦再次涌上心头。
“咔嚓。”
一声轻微的脆响。那颗被她捏在指尖的葡萄,承受不住那无意识加重的力道,饱满的果肉被生生捏破,冰凉的汁水混合着深紫色的果肉,瞬间染污了她白皙的指尖和修剪整齐的指甲。
黏腻,冰冷。
凤倾凰看着指尖那抹刺眼的紫色污渍,如同看到了那些令她作呕的肮脏污秽。她眼底的戾气瞬间暴涨,如同风暴凝聚。
“李德全。”她的声音陡然沉了下去,比殿外的寒风还要凛冽。
“老奴在!”李德全一个激灵,连忙应声。
“撤下去。”凤倾凰的声音里带着毫不掩饰的厌恶,仿佛那盘葡萄是什么剧毒之物。“脏了。”
“是!陛下!”李德全不敢有丝毫怠慢,立刻挥手示意旁边的小太监。小太监战战兢兢地上前,以最快的速度将那盘价值不菲的冰镇葡萄连同玉盘一起撤了下去,仿佛捧着什么烫手山芋。
凤倾凰抽出案上雪白的丝帕,用力地擦拭着指尖的葡萄汁液。一下,又一下,力道大得几乎要将皮肤擦破。直到指尖重新变得光洁,只留下一点淡淡的紫色痕迹,她才将染污的丝帕随手丢弃,如同丢弃一件垃圾。
她重新拿起朱笔,蘸饱了浓稠如血的朱砂,落笔在下一份奏折上。笔锋凌厉,杀伐之气几乎要透纸而出。
“传旨大理寺,北境贪墨案主犯,明日午时,凌迟处死。家产抄没,男丁流放三千里,女眷没入教坊司。朕,要看到他的血,流满菜市口的青石板!”
冰冷的声音在温暖如春的紫宸殿内回荡,带着浓烈的血腥气,宣告着又一场腥风血雨的开始。权力的巅峰,从来都是用白骨和鲜血堆砌而成。而她,凤倾凰,就是这冰冷王座之上,最无情也最强大的裁决者。
至于瑶华殿里那只瑟瑟发抖的雪域金雀?
不过是一件暂时搁置的、无关紧要的摆设罢了。
***
瑶华殿的夜,漫长而冰冷。
炭盆里的火,终究还是彻底熄灭了。最后一点微弱的红光不甘地挣扎了几下,彻底被黑暗吞噬。殿内失去了最后一点热源,温度骤降,寒气如同无数细小的冰针,无孔不入地侵袭着每一个角落。
黑暗笼罩下来,伸手不见五指。只有窗外积雪反射的微光,透过窗棂的缝隙,在地上投下几道惨白扭曲的影子,如同蛰伏的幽灵。
希月依旧蜷缩在硬榻上,那个小小的黄铜手炉早已失去了温度,变得和周围的空气一样冰冷。她把它抱在怀里,像抱着最后一点虚幻的慰藉。单薄的狐裘根本无法抵御这深入骨髓的寒冷,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着,牙齿轻轻打颤。
冷。
真冷啊。
这种冷,不仅仅是物理上的低温。更是一种从灵魂深处弥漫出来的、经历过无数次死亡轮回后沉淀下来的死寂和冰寒。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在吞咽冰冷的刀子。
她努力将自己缩成一团,试图保存一点可怜的热量。雪白的长发散乱地铺在冰冷的榻上,如同失去生机的月光。黑暗中,她的眼睛却异常地亮,像两点寒星,映着窗棂透进来的、微弱的雪光。
不能睡。
在这种温度下睡着,很可能就再也醒不过来了。任务还没开始,她不能现在就死。虽然结局早已注定,但“消极怠工扣除双倍积分”的系统警告,还是让她不得不打起最后一点精神。
她需要一点事情来转移注意力,驱散这无孔不入的寒冷和意识沉沦的危险。
希月摸索着,从硬榻靠墙的角落里,摸出了一样东西——一根她偷偷从熄灭的炭盆里捡出来的、烧剩一半的炭条。一头被她在地上磨得尖锐了些。
借着窗外那点惨淡的雪光,她艰难地挪动僵硬的身体,跪伏在冰冷的金砖地面上。地面的寒气瞬间穿透薄薄的锦褥和衣物,刺痛了她的膝盖。她恍若未觉。
尖锐的炭条抵上光滑冰冷的砖面,发出细微的摩擦声。她开始用力地、一笔一划地描摹。
没有纸张,没有笔墨。只有冰冷的金砖和半截焦黑的炭条。
黑暗模糊了视线,寒冷麻痹了手指。她画得很慢,很专注,仿佛在进行某种神圣的仪式。炭条划过砖面的沙沙声,成了这死寂宫殿里唯一的、微弱的心跳。
线条凌乱而用力。
先是嶙峋的、覆盖着厚厚积雪的山石轮廓,透着一股压抑的沉重感。然后,是几根扭曲、倔强、仿佛用尽生命最后力气伸展出来的枝干。枝干上没有叶子,只有无尽的、冰冷的雪。
最后,是在那虬结的枝干顶端,在厚厚的积雪覆盖下,艰难地探出几朵……花的形状。
那不能算是花。更像是几团凝固的、暗红色的污迹。炭条被她用力地、反复地涂抹、按压,在冰冷的砖面上留下深深的、浓黑的痕迹,试图模拟出某种刺眼的、不祥的红。
雪。山石。枯枝。以及枯枝上那几朵用尽力气涂抹出的、浓重得化不开的暗色“花”。
一幅极其压抑、冰冷、带着死亡气息的画。没有任何美感,只有一种直击灵魂的绝望和终结感。
这是深深刻在她潜意识里的画面。
是某个世界(女帝世界的前世?)死亡前最后看到的景象?还是无数死亡瞬间在她灵魂深处叠加融合的抽象印记?希月自己也说不清。她只知道,每当寒冷刺骨、绝望蔓延时,这幅画面就会不受控制地浮现出来。
画完最后一笔,那朵最扭曲、最浓重的“花”,希月仿佛耗尽了所有的力气。炭条从她冻得几乎失去知觉的指尖滑落,“嗒”地一声轻响,掉在冰冷的地砖上,断成了两截。
她维持着跪伏的姿势,额头抵着冰冷刺骨的地面,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呼出的白雾瞬间消散在黑暗中。身体的颤抖因为刚才的用力而更加剧烈。
她抬起眼,在黑暗中死死“盯”着地上那幅粗糙、扭曲、却蕴含着巨大冰冷绝望的炭笔画。那浓黑的线条,那刻意涂抹出的暗红“花”朵,在惨淡的雪光映照下,如同地狱敞开的入口。
活下去?
多么可笑又奢侈的念头。
在这金碧辉煌的牢笼里,在那个视她如草芥的女帝掌控下,在系统早已注定的死亡剧本里……
希月缓缓闭上眼,将脸埋进冰冷的地面。刺骨的寒意让她麻木的意识有了一瞬间的清醒。
她摸索着,将地上那截断掉的、有着尖锐断口的炭条,紧紧地、紧紧地攥在了手心。粗糙的炭灰沾满了她冻得青紫的手,尖锐的断口刺痛了她掌心的皮肤。
这点微不足道的痛楚,成了她在这无边黑暗与寒冷中,唯一能抓住的、真实的、证明她还活着的锚点。
也是她在这囚笼里,唯一能掌握的、微不足道的“武器”。
夜,还很长。风雪在殿外呼啸,如同无数亡魂的哭嚎。瑶华殿内,只剩下一个蜷缩的身影,在绝望的冰寒中,紧紧攥着一截冰冷的、尖锐的断炭,无声地对抗着即将吞噬一切的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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