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抬脚跨过大铁门的门槛,一阵寂寥之感顷刻间侵袭而来。空旷的场地之上赫然坐落着一栋农村自建房。我见房子的这一侧仍是水泥墙面,只有左下角的一道红胡桃色木门比较惹人注意。它正门在我的左侧,越过它能看见郁郁葱葱的竹林。
其实如果是在深夜里突然造访此处,那才会叫人想要马上跑远。
我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高山,山脚之处石头裸露,越是往上,树木才更茂密。傍晚的轻风拂过,叶与叶之间传出哗啦啦的声响,接着还听到鸟儿似泉水叮咚般的啼叫。
若是隐身于此,暮年之时,当真有陶渊明说的“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在空旷场地的角落里,长有一棵核桃树,嫩枝带着绿叶出墙去,成为了房子与外界的连接。
“等等我。”
我朝他喊,跟着走进只有他一个人居住的房子。这时一股清凉席卷全身,我正惊叹白日的燥热一扫而净时,他对我说道:“你先坐吧。”
房子里的布局很简单。首先是进门时就直接看到的靠墙而立的神龛,神龛前一张供奉的桌子。同样靠墙而立的还有一个低矮的长柜子,在神龛的左边,柜子上面架着电视机,于是距离柜子不远处的地方便有了一张沙发。四方的客厅,三面白墙的角落各装有一道红胡桃色木门,全都镌刻了岁月的痕迹。
我走到沙发上坐下,我表现单纯的问他:“哥一个人住在这么大的房子里不害怕吗?”
家里未免太空荡,说话时声音都显得格外清亮,不说话时,只有电视机身后的墙上挂着的钟表发出的滴答声。
那滴答声入了我心里,我突然就被吓了一跳。一道人影蓦然从我左手边墙上离我最远的那道门里出来。我一时目瞪口呆。他说:“你怎么了?”
我倒抽一口气,摇摇头。“没什么。”
“该不会是做了什么亏心事吧?”
“没有。”我平静地说道。我的精神力还在帮我回过神来。
“你吃过晚饭没有?我现在要出门,留你在这里我不放心。”
出门?我一瞬间有和他一起出去的想法,但或许我更应该吃一顿饭。可是情况真的很糟糕,我身无分文啊。
“你告诉我房间在哪里,我一直在里面睡觉可以吧。”话是这么说,但我更希望他能把我叫走。“睡觉”只是疲惫的我说出的话,疲惫的我说话是不具备大脑的。
他面露难色:“不行,我说了我不放心。”
“我的品行端正得要命!”我举起手在耳侧发誓,至少关于这一点还是辩解一下比较好。空气凝固了三秒,我想起我来到这里的原因,他大概一直记得,所以现在一句话也没有说,始终坚持认为我会偷偷拿走什么东西。
“好吧,那我和你一起出去。”话才说完,他就往门口走,还不忘回头看一眼我有没有跟上。
“你要去哪?”我在后面喊,拖着从早上九点到现在都没和任何食物打交道的身体小步跟上他。不过突然我又折回去,把书包随意一丢,丢在了沙发上。
直到出了大铁门,我才有时间好好注意他。令我没想到的是,他居然留着长头发。此刻梳着低丸子头。我不禁想,他工作的时候是如何把头发藏在帽子里的?我回忆当时在店里看见他的场景。他戴着帽子的头型看上去似乎是有点奇怪——他的脸明明很小,帽子却撑得鼓鼓。那时他是一脸的正气,现在配着这长发,倒显得五官有些秀气柔和了。更别说他把头发别到耳后时的动作,违和感真的很强烈。
不过这就是长发的魔力吗?我再一次为他倾倒。
他回我刚才的问题:“去跑步。”
我接着问他:“要去哪里跑?”
“宁静小区前面那条路。”
宁静小区我认识,是去年新开发的。那条路很是宽广,并且车流不多,想想确实适合跑步。现在天气又恰好不冷不热,夜风拂面很是舒服。
“哥每天都去跑步吗?”
他摇摇头:“只是今天想去。”
“今天有什么特别的?”
“没有。”他看向我,“已经决定了,总不能不跑。”
看来是有不想跑的打算的。如果他能跟我一起回到那栋房子里,我倒是可以立马睡着。于是我又问他:“有什么总不能的?”
他一直盯着我看,然后回我:“没有。”
“那就不跑呗。”我顺势叫他遵从那个打算,不跑算了。
“已经决定了。”他语气平淡。我惊觉他似乎开始设下文字圈套,为了验证这个猜想,我说道:“已经决定了也没关系啊,现在回去也完全可以。”
“已经决定了,总不能不跑。”
“有什么总不能的?”
“已经决定了。”
……我重新想了一个问题来问:“明天不行吗?”
“不行。”
“为什么?”
“已经决定了。”
我紧闭上嘴巴,这就像是什么黑色幽默。
“哥一直这样说话吗?”我撅着嘴巴说道。
他盯着路看,没有再说话。好吧,他这样的说话方式也有可能是不想和我说话而故意的。
我们来到宁静小区那条路的路口,一辆大货车行驶而过,车轮碾压的尘埃飞到半空中,又悄然落回地面上。再往前走大概两百米,算是到了真正可以悠闲跑步的地段。
太阳早就不在职位上了,但天还亮着,怕是担心月亮找不到路吧。
我忘记了逃跑的不安,悠长的道路诉说着平静,诉说着生活的平常。我不过扔了一块石头在水潭里并激荡起不足为奇的水花,至于它是否弹起又或者是否沉底,即便与我有关,我也无法控制。就像时间自顾自往前走,日子慢悠悠地一天比一天地过。我是说,我已经做了那件事,就不要再担忧,而应该勇敢地面对接下来要发生的一切。我只需安静地等待那必然要发生的事情,并为此付出代价。
哥说要跑五公里,在这条路上刚好两个来回。我坦白没力气跑,只慢悠悠跑了一半就停下走着了。他一个人跑,头也不回地跑,我想他难道就不怕我半路突然折转回去吗?我可亲眼看见他出来时没有锁门。不管是空旷场地的大铁门还是房子的大门都没有锁。
宽路与田地的交线处,排成排地坐着好几个大爷。晚风将他们交谈的话语送了过来,密密匝匝。走近了,我却仍旧不知道他们都在聊些什么。风仅仅送声,可不送情。有个小孩在路上欢快地奔跑玩耍,他的身后跟着他的大人,大人也在说着话,大人也在悠闲地散步。
我转头一看,身后是什么也没有,只有我抛下的烂摊子。我禁不住在心里哈哈大笑,它本来没有那么烂的,因为我一开始只打算逃避这个周末,周一的时候,我会乖乖坐在教室里听课。秦女士一定感到很辛苦,她总是心平气和在我身后,无怨无悔为我解决我肆意制造的各种麻烦。
他跑到哪里了?
我放下心中的思绪,开始寻找付刊刊的身影。那是一道代表着不可思议未来的奇特身影。我期盼能够抓住它。但好可惜,不知道是距离将人影缩小隐匿还是人影过多混淆视听,我没能准确找到。直到有一团黑影不顾一切开始窜出来,它与其他的黑影不同,它不惧怕生活磨平棱角而奋勇向前。
我瞧见他正朝我的方向来,于是就转身往回走了。我一步一回头,直到他接近我,又远离我。我的视线跟着他,我喊他哥,他回头看我一眼,我再喊他,他就不理我了。再后来,我走到了我们的出发点,而他就站在路灯之下等我。路灯还没有被点亮。
“怎么不跑了?”我高兴地朝他跑去,我问他,“不是还差一个来回吗?”
他反倒问我:“你饿不饿,要不要去吃点东西?”
我本就笑着,听了他的话,逗趣道:“怕不是哥跑饿了?”
他立马摇着头说:“不是。”
“那怎么了?”
“你不是还没吃晚饭吗?”
其实我囊中羞涩,就连午饭也没有吃。
他见我不说话,接着说:“我请你吧,算是对你来我家的祝贺。”
“祝贺?”
“嗯。”他点点头,居然没有接着解释清楚。有时候刨根问底招人厌烦,既然他乐意请我,那我直接答应就好。不过心知礼尚往来,我想了想,“往来”要等很长时间了,现在有什么可以给他的吗?伸手摸摸口袋,突然摸到一样东西。拿出来一看,竟是十块钱!
“哥!这给你!”
他看了一眼我手心中被我展平整的十元钱,又看向我,说:“你自己留着吧。”
“没事没事,十块钱而已,给你吧……”我忽然意识到这句话是多么的可笑,声音渐渐减小,最后闭上嘴巴。他看出我这憨态,忍不住哈哈笑出声来。
我们绕道走回街上。
他带我走进一家饭店,刚跨进门就对我说:“打包回去啊。”
“好的。”我答应着就去看菜单,最后向老板要了一份回锅肉盖饭。总价十五元。
我和他面对面坐在一张桌子边上等待,他拿出手机消磨时间,我却无甚事可做,我看他也不打算和我说话,只好百无聊赖地搬弄自己的手指。我常看我的右手,中指因为握笔写字的原因,第一指节有些歪斜。我扭转它,想让它正些,结果第二第三指节都变得歪斜了。我想到这可能一辈子都无法改变了,毕竟我还要使用好多年的笔呢。
“哥我看看你的手。”
“什么?”
“右手,右手给我。”
“干嘛?”他发出疑问,将右手伸了过来。
我一把抓住他的手,翻到背面并凑近观察,不出意外地发现中指上有被笔经常按压而产生的茧。
“大学生的作业也很多吗?”
他瞬间明白了我的意思,抽回手说道:“还好吧。是我比较爱写字。”
“练字?我妈妈也叫我练,给我买了好几本练字本。不过我写的字只能单个看,通篇看的话就感觉很乱。”
“单个练得好就很厉害。”
“哥写的是什么字体?”
“本来是正楷,后来又喜欢行楷,结果都没好好练,现在只有我自己乱七八糟的笔画。”
“自创字体啊。”
“哈哈哈哈。”他开心地笑了几声,然后转移了话题,“你为什么来这?”
“就坐公交车,然后坐客车就到这了。”我是说,是客车把我送到这里的。
“我是问为什么选择这个地方?”
啊,他一下子就看穿了我的狡黠。
“哦。”我尴尬地大笑,向他解释,“我外婆住在这里。”
“真的住在这里啊?那其实不用住我家。”
我见他要反悔,马上说道:“你已经答应我了!”接着又听到他愉快的笑声。
“你怎么跟你爸妈说的?”
“我留了张纸条。”
“纸条?写的什么?可以告诉我吗?”
我点点头:“就写‘我走了’三个字。”我在桌上比画这三个字。我看见他既吃惊又激动的表情。激动?我不知道他心里想了什么,反正看上去他的眼神里流露的就是这种神情。“哥手机借我打个电话吧,我本来打算明天就回去的,但现在计划有变,要到开学的时候才回去。”
他二话不说将手机递给我,我迅速按了一串号码,然后贴近耳朵。嘟噜噜几声后,电话接通了。没等对面说话,我率先兴奋地喊了一声:“秦女士!”对方果不其然被我吓住,我又接着说,“是我,你儿子陈欢。”
时间大概禁止了五秒,秦女士才忍着怒火说:“‘我走了’?”一字一字说得很重,就像钢琴按下琴键,发出低沉的音。
我小心翼翼道歉:“抱歉了。学校那边可以交给你吗?”
我的母亲——秦女士,总是能大发慈悲地理解我。虽然我哀求她问“可以吗”,但是她明明确确知道我已经不由分说全然将后续之事交给她,她绝绝对对没有拒绝的可能。
我听见秦女士冷笑了一声。
“你以为我是谁?”
“菩萨!”
接着又是一声冷笑。
“你现在在哪里?”
我看了付刊刊一眼,他单手撑在下巴上,双眼呆滞地看着我。“我在朋友家。”我说这句话,有一方面是故意说给付刊刊听的。我还没有征询他的意见,就擅自用“朋友”来称呼他。我的这种做法,不过是一种胆小之辈的小心试探,但愿他默认我这种行为,“默认”代表着我可以这样向其他人介绍他。
下一秒,我确定他并没有为此感到烦躁或是不舒服。
我心里种了一棵树,现在,树开花了。
“哪个朋友?”
“新认识的一个朋友。人特别好。”我说这句话的时候故意向前靠近。他一愣,然后卡顿一般地往后靠,并且使手离开了下巴。如我所料,他刚才是在发呆。
恶作剧大获成功,我在心里高举获胜的双手。
“我管不了你了!”
秦女士这句话是让我小心安全。
“放心吧。”我回她。她挂断了电话。
饭店老板在那喊:“你们的饭好了。”
我将手机递给付刊刊,又站起来去拿我的饭。我们一同走出店门后,他突然指着我的饭说道:“这我要收利息。”
“什么?”我震惊地看他。一时都不明白“利息”是什么意思了。
“利息。”
我使劲闭上眼又睁开眼,瞧瞧,这是个黑心的资本家。但我最初的目的本就不是这份工资,无论如何倒都是无所谓的。于是咧开嘴,笑着说:“好呀,等我赚到钱了,我二话不说全给你!”
他只长叹一口气,双手抱胸道:“可是我很担心啊!”
“哥就放一百个心好了,我说到做到。”我做了一个发誓的手势,“我以我学生的身份发誓。”
他不紧不慢道:“我担心的,是你住在我家这件事。”
我疑惑满脑,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转而我知道了——他是怕我偷拿他家里的东西。真不知道那栋空荡的房子里到底藏了什么宝贝。
“请你对此绝对放心。”我把两只手摊开在他眼皮底下,给他看手心,又给他看手背。我的饭为此差点掉到地上去。“我的品行,包括我的性格都是天使般的优秀。”我眉头一扬,自夸起来。
他眉头却是一皱,摇了头朝向夜空:“你是说你以前性格恶劣?”
“什么?”我大吃一惊,“这是怎么得出的结论?不过嘛——”话锋一转,我接着说道,“以后相处久了,哥就会知道我有多好。”
“可是——”他也学着我的语调,“我还是很不放心啊!毕竟,我们才是刚认识的朋友。”
“朋友”二字一出,瞬间灌满我的脑子。我还以为他刚才发呆没听见呢。我心情大增愉快,不自觉憋了一口气,炯炯有神地看他。
他却转移了话题。
“你妈怎么说?”
“就让我注意安全。”
“不喊你回去读书?”
“不喊。”
“为什么?”
对于大多数家庭来说,孩子不去上学的话,好言相劝都是要叫回去学校的。在该学习的年龄就去学习才是正确的。逃课,逃学简直就是错误的超级典范,令人瞠目结舌。
“我妈妈对这方面好像有独到的见解。”我解释说,又不禁笑出了声,“我之前不想上学,偷偷买了白酒在家喝,想着喝醉睡着了,不去学校事不由己。直到晚上我妈回来看见我,问我为什么没去上学,我老实告诉她我喝酒了,没办法去学校,她罚我不准吃晚饭。到了半夜我饿得慌,偷偷跑到厨房把剩菜吃完了。”
现在想想,当时真是愚蠢得可怕,买来白酒不也是我做得出格的事情吗?我买它就是为了不去学校,我故意让它成为了我的背锅侠。如果是故意的,那我也犯不着买它,我只是在为自己的无理找一个虚假而又真实的借口。哪里没有办法去学校,分明是我自己不想去。
“白酒好喝吗?”
我摇摇头,撇着嘴:“不好喝,烈得很。哥喝过吗?”
“我之前把它当成了水,不小心喝了一大口。我也觉得不好喝。你学习怎么样?”
一听问我学习的事,忽有些自得:“不上不下,努努力也能冲一冲。”忽又泄了气,“不过我好累啊!其实我觉得现在逃跑是最好的时机。”
我看见他的双眼明显一亮,不过是转瞬即逝。
“为什么?”
“……感觉。”
“看来你妈妈不认为学习是唯一的出路。”他小声这样嘀咕。
之后他再没和我说话,我们沉默着走了许久的路。
回到家之后,我将打包的盖饭放在桌子上,又一屁股坐在沙发上准备开吃。他一边朝楼梯间走,一边对我说:“我先上去了。你记得关灯。”
“好。”
终于吃上饭了!请不要小瞧任何一个高中生的干饭能力。只需呼噜呼噜几下,这碗有两个拳头那么大的盖饭就可以完美被解决。我把桌面收拾干净,关灯上楼去。到了二楼客厅时,我看到最里面的一间房亮着灯。我朝灯光处去,喊了一声“哥”。
他仰面躺在床上,听见我的喊声之后才站起来。
“那边是你的房间。”他指着右上方的一道门说,又指着左上方的一道门,“那是卫生间。”
“那我去上个厕所。”我朝卫生间走去,突然转身看他,“对了哥,能借我衣服穿吗?就只是穿着睡觉而已。”
他点点头:“可以。”
而我没想到他接着会毫不遮掩地说出那句话,本来我还有些难以启齿。
“内裤也没有吧。我有新的,洗干净一直放着的。”
我默默走进了卫生间里。我差点不敢去他房间拿穿睡的衣服,不过他并没有要送过来的打算。
“你先洗。”
“好的。”我强装镇定。
就这样,我如愿住进了付刊刊的家里。
话说回来,千万别学我逃课,这当真是非常不好的行为,只有我才可以这么做。至于问为什么只有我?
因为我有病。
——
我用“逃学”来形容他。我和他,又有什么不同呢?
“咚咚咚。”
传来敲门声。
“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想和哥说,明天见。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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