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张绍眼前的这几个人,不拘老幼清一色的佝偻着脊梁,薄薄的一层黢黑干瘦的皮肉绷在骨头架子上,满头乱发枯黄干燥散发着异味,浑身上下只围着一块破布,光看外表根本分辨不出他们的年纪。
张绍穿越过来这些年,还从没有见过样子这么惨的人。
孟忠的亲兵立在马上拱手报告,“启禀节帅,卑职已将海陵监盐民带到,请节帅示下。”
“你们谁讲一下情况吧。”孟忠一挥手示意亲兵退下,眼皮都不抬一下地对着那些盐民道。
这些盐民闻言缩了缩脖子互相看看,其中佝偻的最深,看着也是他们中间年纪最大的那位站了出来,朝着孟忠和张绍连连作揖。
“回大帅的话,小民是这盐场的保长,之前蒙大帅的恩典,帮小民们打跑了那伙盐枭,小民们都是感恩不尽。”
“可是昨天半夜不知从哪里又来了一伙贼人,将小民这里库存的一万多斤海盐尽数抢了去,还打伤了咱们监里的几个人。
这眼看就到了缴盐的日子,却是叫小民们到哪里去寻这些盐来交给官府啊!还望大帅能给小民们做主哩!”
在那人磕磕绊绊的解释之下,张绍大概听懂了他的意思。
‘哼!这些盐枭实在可恶!’
不过张绍关心的远不止于此。
“你们说过些日子要向官府缴盐,朝廷难道白收你们的盐吗?”张绍催马上前了一步,开口问道。
那人犹豫了片刻,视线在张绍和孟忠两人身上来回游移,半晌才道:“回这位官人的话,官府的人来收盐向来是按三文钱一斤的官价,但却是有数目要求的,若是数目不够官府就要抓人了!”
见张绍还是不太明白的样子,孟忠好心为他解释道:“一个盐场每年的产量是有数的,朝廷按时派人征收,还规定了数目,就是怕他们这些盐民私下将产出的盐卖给私盐贩子不卖给朝廷,以牟取暴利败坏盐政,所以才有这样的规定。”
“可现在败坏盐政的明明另有其人!”张绍略一思索便想明白了其中的关窍,不由得愤愤不平地道。
张绍一发怒,那几个盐民立刻扑通扑通跪倒在地,连哭带叫地哀求着。
“你们这是干什么?都起来!”张绍吓了一跳,自己又不是在冲着他们发火。
那几个人你看我我看你,不一会儿又战战兢兢地爬了起来。
孟忠看张绍急了,在一旁适时开口道,“这都是淮南王氏干的好事。他们一边派盐枭劫掠盐民,一边又打着官家的旗号盘剥百姓,他们占尽了好处,做尽了坏事!”
“所以我才想着要彻底解决了这一桩弊政,也好给这淮南的百姓一个喘息之机。”
听了孟忠的话张绍当下没有表示,他抬眼望去,远处都是接连不断一眼望不到头的盐田。
这海边的一处盐场其实就相当于内陆的一处村子,像这个盐场一样受困于盐枭的百姓,整个淮南还不知道有多少。
孟忠准备的戏显然还没有唱完,但张绍已经不想再听下去了,他拨转马头轻轻催马,走开了几步。
孟忠视线跟随着张绍移动,片刻后又带着十足的把握转了回来。
孟忠扫了一眼身旁的亲兵,朗声道:“既如此,那本帅就免了你们这次的盐课,另外再派一队亲兵在此驻扎,我倒要看看还有哪个不长眼的盐枭胆敢来犯!”
那些盐民听了这话,立刻跪倒了一片,磕头如捣蒜,千恩万谢地念着孟忠的恩典。
张绍离得不算远,孟忠的声音还有那些盐民的声音他都听得一清二楚,像一支支利箭射入张绍的胸膛。张绍心里知道,这一回是孟忠赢了。
无视盐民的叩拜,转头看着张绍的背影,孟忠心里自然也很清楚这一点。
回程的路上,张绍一反常态十分沉默。
在盐场看到的一切,再度打破了张绍眼前,被京城的繁华和扬州的侈富装点起来的太平景象,让来自后世的张绍感到深深的割裂。
张绍心里知道,今天自己看到的一切,只不过是孟忠想要自己看到的罢了。
但他也明白,这种事并不是孟忠刻意伪造出来的,而是真真切切、在过去现在未来时时刻刻发生着的。这种事在大秦,在这个天下,甚至不知凡几。
或许自己没能力拯救多少人,但起码张绍此刻还是真心实意地想要消灭这些盐枭,还盐民一个安定的生活。
等张绍和孟忠回到扬州城内,天色已经全黑了。
节度使行辕门外,孟忠立在马上,“张观察,今日你也辛苦了,不如就在我这里暂时歇息一宿?”
张绍回绝道:“我就不打扰孟节帅了,还是回馆驿去。”
“也好。”孟忠知道这件事给张绍带来的震动不小,也没有强留,依旧安排孟海送张绍回去。
回到馆驿后,张绍进屋只看到了周孝,曹晃还没有回来。
“三郎!”周孝看见张绍回来,喜形于色,这一下午可是把他给急坏了,“那孟忠没有把你怎么样吧?”
“他能把我怎么样?”张绍端起桌子上的茶杯,喝了口已经冷掉的茶水,反问道。
“这茶都凉了,你再给我倒点热乎的。”没等周孝再开口,张绍就支使他去倒茶,堵住了他想要问东问西的嘴。
周孝叹了口气,他也知道张绍这是不爱听自己磨烦了,也就不再多说什么,转身去给张绍换了新茶来。
反正等曹总旗回来,自然会去与三郎说这些道理的。
直到第二天上午,曹晃才带着皇城司的人回来了。
此时的他还不知道,张绍昨天下午和孟忠出去的事。但他已经通过皇城司的渠道,将这几天孟忠的一系列行为上报给了张放。
他们在淮南具体要怎么应对孟忠,还要看张放的意思。
曹晃一见到张绍就开门见山地道:“张观察,这边的事已经办完了,你这边还有什么事情吗?要是没什么事了,我们就尽快启程前往淮西吧。”
“我倒是没什么事,咱们今天下午就动身吧。只是走之前还要与孟节帅说一声。”张绍看起来比曹晃还急切。
曹晃隐约感觉不太对,昨天张绍还不是这个态度,怎么今天就这么积极起来了。
没等曹晃想出个头绪,张绍已经找来馆驿的下人,叫他们去通知孟海了。
很快孟海便带来了孟忠的口信,“张观察,孟节帅中午在行辕为您摆酒饯行,请您和曹总旗一同前往。”
“好。”
曹晃看着正在与孟海交谈的张绍,皱起了眉头。在自己看不见的地方,事情似乎变得有些不一样了。
践行宴上,酒过三巡,孟忠再次提起了之前的话头,“张观察,昨天我所说的事你考虑的怎么样了?”
注意到孟忠改变了称呼,曹晃皱着眉头紧紧盯着孟忠,随即又将视线转移到张绍身上。现在曹晃十分确信,昨天自己不在的时候,他们之间一定发生了些什么。
张绍端起酒杯,轻抿一口,没有立刻回答。
孟忠敛眸轻笑,不以为忤,接着道:“如果淮南盐枭问题不解决,一则是私盐流通贻害天下,二来淮南百姓则更是苦不堪言。张观察代天巡狩,难道要视这百万生民疾苦于不顾吗?我看张观察必不是这样的人。”
好赖话都让他一个人说了,张绍在心里翻了个白眼,面上也不绷着了,放下手中的酒杯道,“这些盐枭可恶,自然应当剿灭,但淮南官场的事与我无关。”
见张绍松了口,孟忠才咧开嘴大笑道,“自然,你是淮西的观察使嘛,淮东路的事自然不与你相干。”
话音既落,孟忠还有意无意用轻蔑地眼神,瞟了一眼不远处的曹晃。
孟忠打心眼里就没瞧得上张绍,就这么个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能干成什么事。
他要的是扯着张绍这个官家亲自安排到淮南的虎皮,好作为能够为自己在淮南的所有行动背书的大旗。
淮南道东西两路十四个州,上上下下这么多官员,也不都是淮南王氏的人,其中不少人也只是迫于形势,所以才为虎作伥。
如果自己只是一个外来的节度使,那有淮南王氏的人居中串联,他们很容易就能结成攻守同盟,同进同退与自己对抗。
但如果自己能够挟官家之势,他们之中打退堂鼓的自然也是大有人在。
毕竟也不是谁都敢明着对抗朝廷的。
可是,如何能够让他们以为官家站在自己这边呢?
早在得知张绍即将外放淮西的时候,孟忠就想到了这一步棋。
其实这也算是孟忠与官家的双向奔赴吧。官家派张绍到淮南来的本意,也是为了刺激王讵,进一步激化淮南各方的矛盾。
所以孟忠不觉得自己浑水摸鱼有什么不对,只要最终目的达到了不就行了。至于日后张绍这小子会怎么想,这些从来不在孟忠的考虑范围之内。
孟忠只要张绍能够做出与自己协同行动的姿态就足够了。
“据我所知,那些盐枭的大本营就在庐州,你此去淮西可以先到庐州探探虚实,有什么情况只管找我就是。”
说这话时孟忠确信,今天两个人在此说过的话,会比张绍本人还要先到庐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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