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南永济堂是间不起眼的药铺,门脸窄小,檐角挂着一串风干的药草,被风吹得簌簌作响。空气里弥漫着苦涩的陈年药味。
褚旌怀坐在对面茶馆的二楼雅间,临窗的位置,视线恰好能笼住永济堂的门口。他指节无意识地叩着桌面,茶早已凉透。那封短笺是冒险,是直钩垂钓,赌的就是沈璎棠对父亲之死的执念能否压过她的谨慎。
日头渐渐西斜,街面行人稀疏起来。就在褚旌怀以为她不会来时,一辆毫不起眼的青篷马车碾过青石板路,悄无声息地停在了永济堂斜对面的巷口。
车帘掀开一角,探出头的正是沈璎棠那个小丫鬟,机警地四下张望。随后,一个戴着帷帽、身形纤细的身影才下了车,帽檐垂下的白纱遮住了面容,但褚旌怀认得那身素净的衣裙和走路的姿态。
是她。
她果然来了。独自一人,只带了一个丫鬟。
褚旌怀的心猛地提起,又缓缓沉下。鱼,咬钩了。
他看着那主仆二人快步走入永济堂。时间一点点流逝,茶馆里的说书人醒了又睡,桌上的茶水彻底冷透。永济堂里毫无动静。
就在褚旌怀几乎要按捺不住时,永济堂的门帘再次掀开。
沈璎棠走了出来。帷帽依旧戴着,白纱拂动。但她走路的姿势有些僵,一只手被丫鬟紧紧搀扶着,另一只手垂在身侧,指尖死死攥着一角纸张,用力到泛白。
即便隔着一层纱和一段距离,褚旌怀也能感受到那股从她身上散发出的、极力压抑却仍濒临失控的震颤。像是冰面彻底碎裂前,那细密蔓延的纹路。
她没有立刻上车,而是在街边站了片刻,微微仰头,像是努力平复呼吸,白纱被风吹得贴面,勾勒出紧绷的下颌线条。
然后,她猛地转头,视线精准地射向褚旌怀所在的茶馆二楼窗口!
褚旌怀猝不及防,与那隔着白纱的目光骤然相撞。即使看不清,他也能感觉到那目光里的冰冷、惊骇,还有一丝被窥破秘密的尖锐愤怒。
她知道了。或者,至少怀疑了。
她没有停留,立刻扶着丫鬟的手转身,快步走向马车,车帘落下,马车迅速驶离,消失在渐浓的暮色里。
褚旌怀坐在原处,指尖冰凉。桌上,那杯冷茶映出窗外灰蓝的天色。
夜深沉。定北侯府书房。
灯花噼啪一声爆开。
褚旌怀猛地回过神,看向窗外。子时已过。
他吹熄了灯,和衣躺在床上,闭眼假寐。呼吸放得绵长均匀。
约莫一炷香后,窗棂极轻微地响了一下。一道几乎融于夜色的黑影,如同鬼魅般滑入室内,落地无声。
黑影屏息,慢慢靠近床榻。冰冷的视线落在床上“熟睡”的褚旌怀脸上。一丝极淡的、若有似无的冷香弥漫开来。
来了。褚旌怀心中冷笑,呼吸节奏丝毫未变。
那黑影在他床前静立片刻,似乎在确认什么。然后,缓缓地,一只手探向他的脖颈,指尖带着夜风的凉意。
就在那指尖即将触碰到皮肤的前一瞬——
褚旌怀眼睛倏地睁开!同时右手如电般探出,精准地扣住了来人的手腕!左手顺势一拉床头的隐蔽绳索!
“唔!”来人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是个女声。
咔嚓一声轻响,机关触动,一张坚韧的渔网从天而降,瞬间将黑影兜头罩住!
褚旌怀翻身下床,动作迅捷无比,指尖擦过火折子,点亮了床头小几上的油灯。
昏黄的光晕照亮方寸之地。
渔网中,一个穿着夜行衣的纤细身影正在奋力挣扎,帷帽在挣扎中脱落,露出一张苍白却难掩清丽的脸庞。眉眼冷冽,此刻却因惊怒而睁大,正是沈璎棠。
她另一只手里,还紧紧攥着一把锋利的匕首。
“沈小姐,”褚旌怀站在灯影之外,声音平静,听不出情绪,“夜半来访,还持利刃,这就是沈太傅家的教养?”
沈璎棠停止挣扎,喘着气,狠狠瞪着他,那双总是结冰的眸子里燃着两簇火焰:“是你!那封信是你写的!你都知道什么?!”她的声音因紧张和愤怒而微微发颤。
“知道什么?”褚旌怀走近一步,弯腰,隔着渔网凝视她的眼睛,“知道沈太傅并非简单的心悸亡故?知道太医院的脉案有假?知道有人在掩盖真相?还是知道……沈小姐你,根本不信你父亲是病逝?”
他每说一句,沈璎棠的脸色就白上一分,到最后,几乎血色尽失。她咬紧下唇,几乎咬出血来。
“你引我来,究竟想做什么?”她哑声问,匕首在网中发出轻微的撞击声。
“不想做什么。”褚旌怀直起身,“只是觉得,沈小姐一个人查得太辛苦,或许……需要个帮手。”
“帮手?”沈璎棠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眼底满是讥诮和警惕,“定北侯世子?与我沈家素无往来,为何要蹚这浑水?今日马球场上的‘意外’,谁知道是不是苦肉计!”
“苦肉计?”褚旌怀指了指自己额角还未拆线的伤口,冷笑,“那代价未免大了点。若我要害你,方才你毫无防备靠近时,我有无数次机会下手。”
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他自己都未曾预料的认真:“我只是觉得,忠良之后,不该死得不明不白。孤女弱质,也不该独自背负这一切。”
沈璎棠怔住了,眼中的讥诮慢慢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的迷茫和挣扎。她看着他,像是要从他脸上分辨出这话里有几分真,几分假。
渔网细韧的绳子勒进她的衣衫,勾勒出单薄的肩线。她看起来那么脆弱,却又那么倔强。
长时间的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只有油灯灯芯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
许久,沈璎棠眼底的敌意和锐气一点点消散,只剩下无尽的疲惫和一种孤注一掷的绝望。她松开了手,匕首当啷一声掉在地上。
“……永济堂的老掌柜说,”她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带着一丝破碎的哽咽,“爹爹生前最后一段时日,私下屡次找他调配过安神汤,并非治疗心悸……而是用于压制某种剧烈的、类似中毒引起的惊厥和癔症……他还说,爹爹曾恍惚提及……宫中的御赐之物……”
御赐之物!
褚旌怀心脏猛地一沉。线索像一道冰冷的电光,骤然劈开迷雾,却指向一个更令人胆寒的方向。
沈璎棠抬起头,泪珠毫无预兆地滚落下来,划过苍白的脸颊。她不再挣扎,也不再掩饰那彻骨的痛苦和恐惧。
“他们都说我疯了,说我受了刺激胡言乱语……”她望着他,像溺水的人抓住最后一根浮木,又害怕这浮木本身便是陷阱,“褚旌怀,你告诉我……我爹爹……他到底是怎么死的?”
冰层彻底融化,露出的不是柔软的春水,而是鲜血淋漓的伤口和无底的深渊。
褚旌怀看着她脸上的泪,第一次清晰无比地意识到——系统那句“改变她的思想”意味着什么。那不是扭转一个念头,而是要将一个人从仇恨、绝望和巨大的恐惧中剥离出来。
而他,真的能做到吗?
他沉默地伸出手,开始解那缠裹在她身上的渔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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