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小飞一脸轻松的席地而坐,开始讲一个并不复杂的故事:
“我从船上跃上地面,反正运河只有这么宽——然后先卖掉头发,换了钱。找到药铺凑齐了两式两副的药。药铺老板同情我,送给我这些壶和杯子——我之所以来的这么晚,因为我花了很长时间来重新追上这条船,并且试了很多次,再次跳回船上。”
路小飞自己喝掉了其中的一杯药,并将另外一杯推给梦宁。
“我们两个现在喝的药是不同的,一样是山茱萸,一样是吴茱萸——阿宁已经很多天没有出去,如今船上乱的像暗狱一样,差不多一半人都得了病,所以我费了一些功夫才找到能够熬药的地方。阿宁你要早一点教我点穴,下次我应该可以快一点熬好药——”
梦宁端着那杯药,不知道该怎么喝。
因为那个杯子太重了。
“小飞你的头发……”
“会长的……”路小飞轻轻的笑了笑。
路小飞伸出手,从她的手心已经可以看到隐约的血点。
“发病很快——可能是因为我跑的时间太长,实在太累了。不过——”这一次路小飞笑的更灿烂:
“我第一次知道头发可以卖的这么贵,我们还剩下一点钱,可以给你吃的好一点——”
梦宁想说她宁可继续吃蝙蝠,再配上老鼠,也不想用路小飞头发换来的钱。
“接下来……我们可能要一起待得久一点,看看我们谁喝的药,是有效的——”
久一点……梦宁很少有过这样与人长期独处的经历,除非任务在身。当没有了工作,也没有了武功之后,她似乎也失去了与身边的人交谈的话题。
“我教你点穴?——”梦宁看了看所处的环境,两个人坐在一起都要紧紧挨着,显然没有能教点穴的空间。
路小飞看着这位只懂习武的师傅笑了——也许是因为终于弄到了药,路小飞今天一直在笑,那清澈见底的笑容让梦宁觉得很恍惚。
“我几乎没听阿宁说过习武以外的事情——不过今天,可能我们只能说点别的了。”
别的……梦宁不会说别的。
习武,完成任务——这是她作为武术家与圣堂官员的前半生,如今武功尽废,也不再是官员,她的前半生也就归了零。
“我讲故事给你听?我看过很多戏文——”路小飞扭着头,带着戏谑的口吻问道。
“好——”梦宁配合的点了点头。
路小飞讲的第一个戏文是初唐时最流行的“风尘三侠”,那几乎是当时人尽皆知的国民戏。
讲的是开唐功臣李靖在去拜见隋朝宰相杨素时,与杨素的持女红拂女一见钟情。后来两人遇到奇侠虬髯客,结识先帝李世民,从而灭隋兴唐的一段传奇。
这个故事梦宁还是听过的,只是路小飞讲的非常生动——当路小飞讲到红拂女在窗边梳理着长发,而虬髯客目不转睛看着她的时候。梦宁看着路小飞的头发,心里还是有些黯然。
“虬髯客一定很喜欢红拂女。”这是梦宁对这个故事的评价。
“真的喜欢就不会离开吧……”路小飞有不同的看法。
“他一定担心自己不走,会影响李靖和红拂女未来的生活。”梦宁说出这句话后,路小飞一直看着她。
“阿宁其实是个善良温柔的人。”路小飞浅笑了一下,又转过头。
善良……温柔……她曾经杀人无算、陷害忠良、声名狼藉,梦宁做梦都没想过这两个词会和自己有关系……
当然,她也做梦都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无所事事的坐着,和人一起聊戏文。
路小飞接下来讲的故事是“游仙窟”。
梦宁听到过这个戏文的名字,因为属下之间聊天时曾经被她听到过——而那两个属下一看到麟大人,也就立刻住了嘴。今天才听路小飞讲完了全文:
书生张鷟奉使河源,在积石山附近探访神仙窟,遇到五娘和十娘的一段艳遇故事。
游仙窟的故事终止于张鷟与十娘之间的告别。
“然后呢——”这是梦宁听完这段戏文后的反应。
“天涯地角知何处,玉体红颜难再遇!但令翅羽为人生,会些高飞共君去。”路小飞背了一段十娘与张鷟的告别诗。
“我还是没搞明白他俩为什么要分开——”
“我认为他们两个并不真正相爱,否则即便仙人有别,也会想方设法在一起的——”
这一观点梦宁倒是同意。
路小飞讲的第三个戏文是“古镜记”。
讲的是王度得到一面古镜,能辟邪镇妖,一路上降妖伏魔的故事。
“这个戏文我看过。”梦宁表示。
这次轮到路小飞惊讶了。
“阿宁也会有闲心看戏文吗?”
“对——因为我一直认为古镜记是一本武学秘籍。”梦宁终于说到了她自己擅长的领域。
“古镜记”隋末就有,流传极广,其中的主人公王度与王绩都是当时名士。但估计不会有别人把这本枕上闲书当做武学秘籍来看。
“小飞你还记得古镜记里老狸死前的那段咏歌吗?”
“宝镜宝镜,哀哉予命!自我离形,而今几姓?生虽可乐,死必不伤。何为眷恋,守此一方!”路小飞记起戏文来堪称过目不忘。
“我曾经与王度的儿子讨论过——我认为文中的宝镜实际是一种内功,有避气离形的效果。这里的老狸,其实是在比武中败给了宝镜之功。”梦宁很认真的说道。
路小飞努力的忍着自己笑出来:
“后来呢?——”
“王度的儿子按我说的拿着古镜记去领悟了,效果如何我还不知道——不过我看了几遍,觉得有所裨益。”梦宁像模像样。
“那古镜丢失是暗示什么?”路小飞继续问道。
“和我一样武功尽废嘛。”梦宁有点失落的自我解嘲。
路小飞讲的第四个戏文是“补江总白猿传”。
这段戏文讲的是欧阳纥的老婆长得很美,被白猿虏去,欧阳纥最终设计杀了白猿救出老婆,但老婆此时怀了孕的故事。
原本只是一段怪异的传奇,梦宁却从头笑到尾,笑的几乎直不起腰来——自从相识,路小飞几乎从来没有见到梦宁真正笑过,更何况笑成这个样子。
路小飞理解梦宁的人生遭遇了这么大的劫难,此后一直处境困苦,自然笑不出来——而如今这个“补江总白猿传”实在没有幽默到这样一个程度。
俳优的面具,为了方便说话吃饭,只是遮住了大半个脸,嘴和下巴仍然露在外面。这样人的所有表情中,只有一种表情可以被别人看到——
那就是笑。
眼前的女人笑起来皓齿红唇,如果没有面具的话一定会比平时更好看……只是,路小飞一时搞不明白是什么让她这么开心。
梦宁一边笑,一边断断续续的说道:
“这个欧阳纥的儿子,叫欧阳询,我没有见过,但是据说长得就很像只猴子——他的孙子欧阳通是当朝宰相,和我曾一同为官,偶尔见面,长得真的非常非常像只猴子——”
说完这段话,梦宁突然止住了笑——
她何曾这样笑过?而且居然是为了笑话一位当朝宰相相貌这样无聊和不堪的原因。
曾经的麟大人,一定认为这是极度的浅薄之举。
难道是她与身边这个小俳优待久了,导致自己也变得浅薄了?
路小飞轻轻笑笑:
“原来阿宁喜欢听这样的故事——你可知道当朝有名的大臣,几乎各个都有类似是妈妈被猴子、狗熊、老虎之类的抢走,然后本人实际是这些野兽生的儿子这样的段子?我再给你讲几个?”
梦宁的理智上想要拒绝,她觉得这样的故事简直太俗气,可居然不争气的点了点头。
难道这真的是自己潜藏在内心深处,不为人知的不良爱好?
路小飞好像知道数不清的戏文,然而她一个又一个讲故事的声音却越来越弱——不知道过了多久,她伸出手来摸了摸梦宁的脖子,那里原本的红点看起来好像已经凝固了,开始结出血痂。
“应该你喝的药是对的——这太好了——”
说完这句话,路小飞的声音戛然而止,她缓缓靠在了梦宁的肩上。
梦宁一惊——她喝的药是对的,那意味着路小飞喝的药是错的?对方会不会有事?——她连忙伸手搭上路小飞的脉搏——
略有虚弱,但平稳舒缓,这个女孩子,居然只是睡着了。
梦宁这时才开始想路小飞这几天的经历——
路小飞染上了瘟症,然后几乎两天不眠不休,弄到了药,熬好后来到自己这里——她肯定已经极度疲倦了,但是仍然给她一直在讲戏文……
直到她确认了梦宁喝了正确的药方,才停下来。
路小飞一直只是强撑着,没敢去睡而已。
而她忘记了最重要的一件事情,在她睡着之前,自己竟然并没有去喝另一杯正确的药……
梦宁连忙手忙脚乱的设法按压着她的合谷穴,将那杯药灌倒她嘴里——然后忐忑的几乎每隔一会儿就摸一次路小飞的脉搏。
她甚至厌恶自己为何会如此粗疏,完全没有想到对方的疲惫和对方的身体状态——可她从来都是那样的人啊?
她逼着属下夜里只准坐着不准躺着;她逼着属下彻夜不停的急行军——岭南平叛时,半数兵马瘟症不起,麟大人仍然一边帐中饮酒,一边令人击鼓冲杀。
她从来没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对。
然而当她不得不与一个认识不久的女孩子相依为命时,对方的每一次心跳都在莫名其妙的扰动着她。如果对方遭遇不测,她如何能活着去到钱塘将成为几乎不可能实现之事。
好在靠着她的女孩子脉搏越来越强劲——很像是她在上苑喂过的一只她取名叫做“风铃”的小鹿,她看着那只小鹿出生,刚出母腹就能够跑,受了伤只需要舔一舔很快就能够愈合,永远都生机勃勃。
路小飞睡了很久——梦宁很有耐心的一动不动,以至于自己的肩膀开始发麻。她努力让自己像一个善良、温柔的人,好不辜负对方的谬赞。直到天色已大亮,路小飞才睁开眼睛——
她抱歉的笑了笑,说道:
“应当是吴茱萸——我好像昨天忘了喝药,希望不会再传染到阿宁——”
“药我给你喝过了——而且根据宫里的经验,瘟症愈后应该不会再重新传染上。”
听到后面那句话路小飞有了精神,很快站了起来——
“那太好了——我今天一定想办法让阿宁能离开这里——”
看着自己的传承人越来越熟练的跃出这个杂物间——梦宁心里竟然有些舍不得。
她觉得昨天自己笑的实在太多——而在自己的前半生中,相关肌肉又锻炼的太少,导致现在开始隐隐作痛。
唐史考据——唐朝的戏文
故事中存在的戏文,在唐史中其实都是“传奇”,但确实真实存在。
有兴趣的可以看看这几篇传奇的原文。
提示:“风尘三侠”里有故事的感情暗线。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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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戏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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