剧痛。
意识如同沉溺在冰冷粘稠的深海,每一次试图上浮,都被无形的重压拖拽回去。四肢百骸仿佛被拆散后又胡乱拼接,没有一处不叫嚣着疼痛与无力。喉咙里弥漫着浓重的铁锈味,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牵扯着胸腔火辣辣的灼痛。
慕容离的眼睫颤抖着,艰难地掀开一条缝隙。
模糊的光线刺入眼帘,伴随着的是更加清晰的、令人作呕的气味——焦糊、血腥、还有一种泥土和木头烧毁后混合的、带着死亡气息的尘埃味。
她躺在一片冰冷的、满是碎石和瓦砾的地面上。
短暂的茫然后,灭门之夜的记忆如同挣脱牢笼的凶兽,带着血腥与绝望的獠牙,瞬间将她吞噬!破碎的护山大阵、遮天的魔掌、燃烧的桃花、师兄师姐们倒下的身影、师尊那决绝的嘶喊、最后吞噬一切的爆炸与黑暗……
“师尊!师姐!师兄!”
她猛地想要坐起,却因牵动内腑伤势,一阵剧烈的咳嗽,更多的鲜血从嘴角溢出。全身的骨头仿佛都错了位,软绵绵的使不上半分力气。她只能徒劳地转动脖颈,用那双尚未完全聚焦的眼睛,看向四周。
然后,她看到了。
地狱。
曾经春日深浓、桃花如霞的丹霞宗,此刻只剩下断壁残垣,焦土黑烟。目光所及,没有一片完整的瓦砾,没有一株立着的桃树。那些她熟悉的亭台楼阁,如今只剩下扭曲的框架和漆黑的残骸,如同巨兽死后支离破碎的骨骸,沉默地指向灰蒙蒙的天空。
死寂。
除了风吹过废墟发出的呜咽,以及偶尔某处残木断裂的“噼啪”声,再没有任何生机。没有练剑的呼喝,没有丹房的药香,没有师尊的琴音,没有师兄师姐的笑语……
什么都没有了。
只有她一个人,躺在这片冰冷的废墟里。
巨大的、冰冷的绝望如同潮水,瞬间淹没了她。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然后狠狠揉碎。泪水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混合着脸上的血污和灰烬,滚烫地滑落,滴在身下焦黑的泥土里。
她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身体因极致的悲痛而无法自控地剧烈颤抖。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丹霞宗做错了什么?师尊做错了什么?那些善良的、活生生的同门,又做错了什么?
没有人回答她。只有废墟的死寂,如同最残忍的回应。
不知过了多久,眼泪仿佛流干了,只剩下干涩的刺痛。慕容离用颤抖的、布满细小伤口和血痂的手,撑住地面,一点一点,极其艰难地挪动身体,试图爬起来。
每一次移动都带来钻心的疼痛,但她咬着牙,唇瓣被咬出血痕,一声不吭。她必须起来,她必须确认……确认是否真的……只剩下她一个人。
她首先看到的,是距离她不远处的半截焦黑的桃树干。她认得那棵树,它就长在她的小院外,她常常在树下练剑。她踉跄着扑过去,颤抖的手抚上那焦炭般的树干,触手冰冷而粗糙。
“咔嚓。”
一根尖锐的木刺扎入了她的指尖,鲜血立刻涌出,顺着焦黑的木头纹理蜿蜒流下。她却感觉不到疼,或者说,身体上的这点疼痛,与心中的荒芜相比,微不足道。
她缩回手,看着指尖那一点刺目的红,眼神空洞。
然后,她开始在这片巨大的废墟中跋涉。
她的脚步虚浮,身形摇晃,像一具失去灵魂的躯壳。目光却执拗地扫过每一处可能藏匿生机的地方。
“大师姐……”她在一块崩碎的石碑旁,看到了那抹熟悉的衣角。扒开碎石,看到的是大师姐苍白而冰冷的脸,那双曾经充满活力的眼睛紧闭着,嘴角残留着干涸的血迹。她胸前有一个触目惊心的空洞。
慕容离伸出手,想要替她整理一下凌乱的鬓发,手却抖得厉害。她闭上眼,深吸了一口带着浓重血腥味的空气,然后弯下腰,用尽力气,拖动着大师姐已经僵硬的躯体,将她挪到一处稍微平整的空地。
接着是二师兄。他倒在倒塌的藏经阁门口,身下还压着几本残破的典籍,似乎是想在最后关头护住它们。
三师兄宣邈……她没有找到。主殿方向只剩一个巨大的深坑和肆虐后的混沌气息,师尊、桑榆师叔、宣邈师兄,都消失在那里,生死不明。或许……已经被那恐怖的魔掌彻底湮灭。
这个认知让她眼前一阵发黑,几乎再次栽倒。
她强迫自己继续。
四师兄、五师姐、六师兄……一个个曾经鲜活的面容,此刻都变成了冰冷、沉重、毫无生气的躯体。她记不清自己摔倒了多少次,记不清身上添了多少新的擦伤和淤青。她只是麻木地、一遍又一遍地,在废墟中寻找,拖动,安置。
过程中,她找到了二师兄偷偷藏起来、准备送给她做生辰礼的一支桃花玉簪,找到了五师姐绣工精致、却染满血污的帕子,找到了六师兄最爱把玩的那对温润的灵玉核桃,如今已碎裂了一只……
每一样遗物,都像一把钝刀,在她心上反复切割。
当她终于将能找到的、尚算完整的十一具同门尸体,一具具拖到那片空地上,并排摆放好时,天空已经再次泛起了灰白。一夜过去了。
她站在这些熟悉而又陌生的面孔前,身体因为脱力和悲伤而微微摇晃。脸上血泪混着灰烬,干涸成一道道丑陋的痕迹。
没有棺椁,没有香烛,只有这一片焦土。
她走到空地中央,目光扫过周围,最后定格在不远处一柄断裂的、沾满血污的长剑上——那是某个不知名师兄或师姐的佩剑。
她走过去,捡起那柄断剑。剑身冰冷,残留着主人的气息和不甘。
然后,她开始用这柄断剑,挖掘身下的土地。
没有灵力辅助,仅凭着一股近乎偏执的意志。断剑与碎石泥土摩擦,发出令人牙酸的声音。虎口很快被震裂,鲜血染红了剑柄,她却浑然不觉,只是机械地、一下一下地挖掘着。
挖一个足够大的坑,一个能容纳她所有家人的坑。
汗水、血水混合着泥土,浸透了她的衣衫。指甲翻裂,手臂酸痛得几乎失去知觉。但她没有停。
当那个巨大的、粗糙的土坑终于挖好时,朝阳正从远山背后挣扎而出,将黯淡的光芒洒在这片死寂的废墟上。
她转过身,目光逐一扫过那十一张年轻却已失去生命的脸庞。她轻轻地将找到的遗物,分别放在他们身边。
然后,她开始将他们,一具一具,亲手送入那个冰冷的土坑。
每放下一具,她的身体就颤抖一下,心中的某些部分,也随之彻底死去。
当最后一位师兄被安置好,她站在坑边,俯视着下面那些曾经给予她温暖和庇护的亲人,巨大的悲伤和空茫再次席卷而来。她缓缓地、缓缓地跪了下去,膝盖重重地磕在坚硬的泥土上。
她伸出那双布满伤口、污泥和鲜血的手,捧起坑边焦黑的泥土,一点点洒落下去。
没有哭声,没有言语。只有沉默的、近乎仪式般的埋葬。
当泥土最终覆盖了所有的面容,堆起一个巨大的、孤零零的坟冢时,慕容离维持着跪姿,一动不动。
她看着这座新坟,看着周围无尽的废墟。
良久,她抬起那柄染满她鲜血的断剑,用锋利的断口,毫不犹豫地**划破了自己的掌心**!深可见骨,鲜血瞬间涌出,滴滴答答,落在坟冢的泥土上,迅速渗入,留下暗红色的印记。
她将流血的手掌,死死按在坟前冰冷的土地上,抬起头,望向那灰蒙蒙的天空,望向这片承载了她所有美好与最终绝望的废墟。
眼神,从极致的悲痛与空茫中,一点点沉淀,凝聚,最终化为一种**死寂般的、却又燃烧着无尽业火的冰冷与坚定**。
她的声音嘶哑,干涩,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以灵魂起誓的决绝,一字一句,清晰地在这死寂的废墟上空回荡:
“皇天在上,后土为证!我,慕容离,在此立誓!”
“此生,必追查元凶,**灭尽仇敌**!此身可毁,此魂可灭,此志不移!”
“必以仇寇之血,祭奠丹霞亡魂!”
“必以手中之剑,**重建丹霞宗门**!”
“此仇不报,神魂俱灭,永堕无间!”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骨中摩擦而出,带着血淋淋的恨意与不容置疑的决心。掌心的鲜血更快地渗入泥土,仿佛将这誓言也一同烙入了这片土地。
起誓完毕,她维持着按掌跪地的姿势,如同化作了一尊石像。唯有那双眼眸,深不见底,里面再无泪水,只剩下冰冷的仇恨和一条注定布满荆棘与血腥的复仇之路。
又过了许久,她才缓缓收回手,简单地撕下衣摆包扎了一下深可见骨的伤口。
她站起身,最后看了一眼那座巨大的坟冢和这片生她养她、又毁她一切的废墟。
然后,她转过身,步履依旧有些踉跄,却带着一种孤绝的、一往无前的坚定,一步一步,走向山下,走入那茫茫的、未知的天地间。
在她身后,焦黑的废墟之上,只有那座新坟沉默矗立,以及一枚被她无意中踩入泥土的、烧焦了一半的桃花瓣,在黯淡的晨光中,诉说着曾经的绚烂与永逝的安宁。
她的背影,在广阔的废墟映衬下,渺小,却决绝如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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