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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的

江粼谊在电锯的轰鸣和妈妈的哭泣声中醒来。

他迷茫地睁开眼睛,偏头,看见头顶晃眼的白灯。

心岛变回了人,跪坐在地上,江粼谊蜷缩在他怀里。

他迟缓地眨眼,在噪音中,回想起发生了什么。

他抬头看心岛,后者望着门,没有表情,他跟着看过去。

电锯刺开薄木门,已开了一个巨口,江女士微弱的哭泣声从那些裂缝传进来。

他惊惶地看窗户外黯淡的天色,抬手想看手表的时间,但手腕空无一物。

电锯停下来了,他听见有人让大家退后,预备把门踹开。

心岛收回目光,低头看他,表情平静:

“你说过的,你要带我走。”

他注意到江粼谊去暼不远处电话手表的碎片的视线,主动解释:

“它没有响。”

江粼谊不认为他无辜,被电锯破门和他即将面对的后果超过了一个小孩的承受能力,他感到害怕,同时愤怒:

“你对我表现得像笨蛋,我才信任你。”

心岛:“我做错事了吗?”

“你把事情搞砸了!我竟然就这么睡着了,我什么都不知道......”

“对不起。”

江粼谊深吸一口气。

他知道自己从今以后以后不再有机会能来福利院了。

他下定决心:

“你得躲起来,心岛。我要把你带走。”

心岛原本低低的头抬起来了,呆呆地看他。

“......喔。”

江粼谊崩溃:“别傻了,脑子动起来。你会变小吗?”

“不会。”

“你什么都不会!”

门被踹开了,轰然砸在地上,阳光刺进来。

江粼谊把心岛往后拉,想把他藏在身后。

江女士推开踢门的警察,第一个跑进来,把江粼谊拎起来,扇他一耳光。

江粼谊被打偏头,悄悄用余光看,没找到哭过的痕迹,但她表情恶狠,眉毛却倒蹙,仿佛要哭。

他低头,没说话。

他的手腕突然很痛,是被心岛牵着的那只手。

他回头看,心岛在他身后,死死瞪视江女士,用仇恨的目光。

他陡然一惊,失声地叫:“心岛!”

江女士说:“心岛?又是你,贱皮子。”

她把江粼谊拉起来,江粼谊踉跄几步,被拽走,但心岛没有放手,两人都攥得很紧很用力,他疼痛地啜泣起来。

没有人肯放手。

江粼谊低声说:“心岛......”

心岛偏头看他,静了会儿,放开了。

江女士看见他空荡的手腕:“你手表呢?”

“不小心摔了。”心岛说。

“没问你!江粼谊!”

“妈妈......”

“你不准跟她讲话!”

江粼谊双眼紧闭:“你安静!”

警察和院长进来了,分别安抚心岛和江女士。

旁人在场,江女士冷静下来,松开手,扶住额头,不肯再看江粼谊。

警察让所有人都换个地方,好坐下谈。

江女士坐在会议椅上,疲惫地仰头,对院长说:“你知道,江粼谊从小就不是乖孩子,但我从未放弃他,教导他,为他付出了我所能付出的所有,却还是得到一个这样的成果。”

她说:“一个学福利院野孩子堕落散漫的野孩子。”

警察打圆场:“行了,孩子没事就——”

她打断:“今天五点我要在邻市主持一场学术会议,我本该在下午送孩子去上课后就赶往机场,可现在我却在福利院找我的孩子。你们是没事了,我的损失谁来承担。”

“一个脑子不聪明的孤儿?”

她冷笑,锐利的目光刺来:“在厕所躲一下午,脏得要死,不接电话,摔手表,江粼谊,你胆子大了,你不知道自己正靠谁活着。你的优渥生活,你的学校,你的履历,全是我拿我的钱和资源堆上去的,难道你现在想跟他们一样当个基因缺陷的孤儿?那我大可以放你在这丢脸,就当你没爸没妈。”

江粼谊低着头,一侧的脸红肿着,发烫。

他没位置坐,江女士让他站着。

心岛也不肯坐,江女士气急了要来扇他,也不肯走。

院长理亏地坐在旁边听,等江女士数落完了,三个大人开始做善后。

心岛凑过来,看见江粼谊通红的脸颊和眼眶里厚重的泪池,愧疚地伸出菌丝蹭他的脸和眼。

江粼谊眼睫颤了颤,眼泪最终落了。

心岛说:“对不起。”

江粼谊闭着眼摇头。

他感到热,不知道自己正冷得发抖。

心岛问:“你是不是不想带我走了?”

江粼谊摇头:

“你只是笨而已。”

他哭着说:“以后要听我的话。”

心岛说:“我全部都听,全部都学。”

江粼谊说:“你来找我吧,你来找我。你记得我家在哪吗?我带不走你。我等你。”

他偏过身,背对心岛,把头埋进身后的墙壁:“像你上次进车里那样找到我。”

“你不要讨厌我。你等我。”

“好。”

江粼谊被带走了。

他将永远地远离这座福利院了。

心岛在院长找他算账前先一步逃走。

它知道它也将从此永远离开这里了。

……

它已很久很久,没有再长途跋涉过。

起初,它只是一段信息、一个念头。

它不反射任何光线,不发出任何声音,他是世界的低压,有空无的本质。

婴儿,它被风席卷而吃掉的第一个有生命力的事物,一个死去的婴儿。

所以它成了人。

夏天有垃圾腐烂的味道和浓烈的青草味,亮得很早的天空是紫色的、遥远的、空无一物。

年轻的院长从谁手里接过他。

院长说:心岛的名字是心岛自己取的。

他用他崭新的、已死亡的声带过早地发出声音,当时没人会觉得他傻。

院长用他来到这个世界上首次学习的声音作为他的名字。

心岛的心是蝉鸣。

岛是心岛和垃圾一起被甩进垃圾车的噪响。

和其他小孩一样,他在社会中学习。

呼吸、流血、睡觉、进食、用双腿行走。

他做到了这些。

他是人。

他从未再像成为人类之前那样漂泊过。

它厌恶坚硬的、肮脏的、排除异己的东西。

它是唯一的异,形单影只的孤品。

然而,现在,它不再愿意是人。

它返回它诞生的城市,用它的菌丝潜伏、用步足奔跑。

它让人们注意不到它,看不见它,它穿梭、吞噬,获取味道,不断滋生出新的、发光的菌丝网络,其原本的身体迅速黯淡、腐朽、化为无形的尘埃。

它用自身的生长与死亡来前进,留下一条转瞬即逝的、由发光路径和腐烂余烬构成的轨迹。

它要找到江粼谊。

它只是一段信息,一个念头。

它需要江粼谊。

它攀爬、蔓延,来到27楼大开的窗户前。

漂亮的、可爱的、好闻的江粼谊。

他看见江粼谊哭了。

它看见江粼谊是在看见它之后落的泪。

像墙壁龟裂的裂缝、薄薄一层的洁白脉络,它躲避监控,流淌进来。

向往常江粼谊练琴时它躲在他身前一样,它来到江粼谊面前。

“找到你了。”

它说。

天色已晚尽了,但光污染很严重,窗外是亮的,只是寂静。

江粼谊溢满泪水的眼睛只能看见许多光晕。

心岛抚摸他的脸颊,他的眼睛,他可怜的颤抖的嘴唇。

它突然愤怒起来。

“谁,谁对你做的?”

江粼谊的脸肿得比在福利院时更触目惊心,有乌紫的淤青。

四肢也全是高高肿起的红印,膝盖肿胀绷出亮紫色,渗出淤斑。

它才发现他是被绑在琴凳上的,透明胶带把他的大腿和琴凳缠绕一圈又一圈,胶带压得又细又紧,挤进**的皮肉。

“我爸爸。”

江粼谊试图发出声音,说不出话来。

他嗓子哭哑了。

紧绷的身体终于卸力,环抱柔软的心岛,闭上眼睛流泪。

他怨恨心岛,但这是更早以前的事了。

……

他在家里发现了心岛的照片。

整理相册的阿姨错把婴儿的心岛当成了他,放进了江粼谊的相册里。

江粼谊发现了照片后江女士的字迹:

5月9日,接心岛回家,以后你是我们的宝贝。

那周周末,保姆请假,他请求去福利院的妈妈带上他。

他找到了照片里的心岛。

心岛很好找。

他有浅得像金子般的头发,白得像雪一样的肤色。

他一直独自一人玩耍。

他漂亮,无辜,晚慧。

江粼谊在暗处看他,第一次生出怨恨。

是他代替了心岛的人生。

是他代替了一个由控制癖妈妈、暴力狂爸爸统治的小孩的黑暗人生。

他本来不必要出生的。

但心岛这时发现了躲藏的江粼谊。

这个孤僻的、警惕的小孩仰头看他:“你看我,你也想打我?”

江粼谊:“你也被打吗?”

“嗯。”

心岛伸手,给他看手臂上被人拿弹弓打出的长长血痕。

江粼谊走过来,坐下,也伸出手臂,露出高高的红棱。

两只小小的手臂挨在一起,肩膀靠着肩膀。

他们彼此第一次遇见正身受与自己相同痛苦的同伴。

年幼的江粼谊从此知道了。

痛苦并不是唯一的。

痛苦是像雨一样洒给所有生命的寻常。

……

心岛想撕开胶带,江粼谊制止了。

他不想家长进来时被发现。

“你帮我弹琴吧。你还记得怎么弹吗?”

心岛点头。

它长大了很多,不再像小水晶时那样,需要大部分触角盯着琴键。

它弹琴,但并不在乎琴,专注地充当江粼谊的抱枕。

江粼谊在它怀里轻轻说:“我困了。”

它安静地听。

“我想睡了,不想再醒了。”

心岛说:“我可以吃掉你。”

“我不想你吃我。我想你陪伴我。”

“我陪你。”

江粼谊沉默了会儿:“你走了,福利院怎么办?警察会找你。”

“他们找不到我。”

江粼谊困倦地闭上眼睛,睡着前他说:

“心岛,这次要聪明一点。”

“我会叫醒你。”

它说:“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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