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粼谊在电锯的轰鸣和妈妈的哭泣声中醒来。
他迷茫地睁开眼睛,偏头,看见头顶晃眼的白灯。
心岛变回了人,跪坐在地上,江粼谊蜷缩在他怀里。
他迟缓地眨眼,在噪音中,回想起发生了什么。
他抬头看心岛,后者望着门,没有表情,他跟着看过去。
电锯刺开薄木门,已开了一个巨口,江女士微弱的哭泣声从那些裂缝传进来。
他惊惶地看窗户外黯淡的天色,抬手想看手表的时间,但手腕空无一物。
电锯停下来了,他听见有人让大家退后,预备把门踹开。
心岛收回目光,低头看他,表情平静:
“你说过的,你要带我走。”
他注意到江粼谊去暼不远处电话手表的碎片的视线,主动解释:
“它没有响。”
江粼谊不认为他无辜,被电锯破门和他即将面对的后果超过了一个小孩的承受能力,他感到害怕,同时愤怒:
“你对我表现得像笨蛋,我才信任你。”
心岛:“我做错事了吗?”
“你把事情搞砸了!我竟然就这么睡着了,我什么都不知道......”
“对不起。”
江粼谊深吸一口气。
他知道自己从今以后以后不再有机会能来福利院了。
他下定决心:
“你得躲起来,心岛。我要把你带走。”
心岛原本低低的头抬起来了,呆呆地看他。
“......喔。”
江粼谊崩溃:“别傻了,脑子动起来。你会变小吗?”
“不会。”
“你什么都不会!”
门被踹开了,轰然砸在地上,阳光刺进来。
江粼谊把心岛往后拉,想把他藏在身后。
江女士推开踢门的警察,第一个跑进来,把江粼谊拎起来,扇他一耳光。
江粼谊被打偏头,悄悄用余光看,没找到哭过的痕迹,但她表情恶狠,眉毛却倒蹙,仿佛要哭。
他低头,没说话。
他的手腕突然很痛,是被心岛牵着的那只手。
他回头看,心岛在他身后,死死瞪视江女士,用仇恨的目光。
他陡然一惊,失声地叫:“心岛!”
江女士说:“心岛?又是你,贱皮子。”
她把江粼谊拉起来,江粼谊踉跄几步,被拽走,但心岛没有放手,两人都攥得很紧很用力,他疼痛地啜泣起来。
没有人肯放手。
江粼谊低声说:“心岛......”
心岛偏头看他,静了会儿,放开了。
江女士看见他空荡的手腕:“你手表呢?”
“不小心摔了。”心岛说。
“没问你!江粼谊!”
“妈妈......”
“你不准跟她讲话!”
江粼谊双眼紧闭:“你安静!”
警察和院长进来了,分别安抚心岛和江女士。
旁人在场,江女士冷静下来,松开手,扶住额头,不肯再看江粼谊。
警察让所有人都换个地方,好坐下谈。
江女士坐在会议椅上,疲惫地仰头,对院长说:“你知道,江粼谊从小就不是乖孩子,但我从未放弃他,教导他,为他付出了我所能付出的所有,却还是得到一个这样的成果。”
她说:“一个学福利院野孩子堕落散漫的野孩子。”
警察打圆场:“行了,孩子没事就——”
她打断:“今天五点我要在邻市主持一场学术会议,我本该在下午送孩子去上课后就赶往机场,可现在我却在福利院找我的孩子。你们是没事了,我的损失谁来承担。”
“一个脑子不聪明的孤儿?”
她冷笑,锐利的目光刺来:“在厕所躲一下午,脏得要死,不接电话,摔手表,江粼谊,你胆子大了,你不知道自己正靠谁活着。你的优渥生活,你的学校,你的履历,全是我拿我的钱和资源堆上去的,难道你现在想跟他们一样当个基因缺陷的孤儿?那我大可以放你在这丢脸,就当你没爸没妈。”
江粼谊低着头,一侧的脸红肿着,发烫。
他没位置坐,江女士让他站着。
心岛也不肯坐,江女士气急了要来扇他,也不肯走。
院长理亏地坐在旁边听,等江女士数落完了,三个大人开始做善后。
心岛凑过来,看见江粼谊通红的脸颊和眼眶里厚重的泪池,愧疚地伸出菌丝蹭他的脸和眼。
江粼谊眼睫颤了颤,眼泪最终落了。
心岛说:“对不起。”
江粼谊闭着眼摇头。
他感到热,不知道自己正冷得发抖。
心岛问:“你是不是不想带我走了?”
江粼谊摇头:
“你只是笨而已。”
他哭着说:“以后要听我的话。”
心岛说:“我全部都听,全部都学。”
江粼谊说:“你来找我吧,你来找我。你记得我家在哪吗?我带不走你。我等你。”
他偏过身,背对心岛,把头埋进身后的墙壁:“像你上次进车里那样找到我。”
“你不要讨厌我。你等我。”
“好。”
江粼谊被带走了。
他将永远地远离这座福利院了。
心岛在院长找他算账前先一步逃走。
它知道它也将从此永远离开这里了。
……
它已很久很久,没有再长途跋涉过。
起初,它只是一段信息、一个念头。
它不反射任何光线,不发出任何声音,他是世界的低压,有空无的本质。
婴儿,它被风席卷而吃掉的第一个有生命力的事物,一个死去的婴儿。
所以它成了人。
夏天有垃圾腐烂的味道和浓烈的青草味,亮得很早的天空是紫色的、遥远的、空无一物。
年轻的院长从谁手里接过他。
院长说:心岛的名字是心岛自己取的。
他用他崭新的、已死亡的声带过早地发出声音,当时没人会觉得他傻。
院长用他来到这个世界上首次学习的声音作为他的名字。
心岛的心是蝉鸣。
岛是心岛和垃圾一起被甩进垃圾车的噪响。
和其他小孩一样,他在社会中学习。
呼吸、流血、睡觉、进食、用双腿行走。
他做到了这些。
他是人。
他从未再像成为人类之前那样漂泊过。
它厌恶坚硬的、肮脏的、排除异己的东西。
它是唯一的异,形单影只的孤品。
然而,现在,它不再愿意是人。
它返回它诞生的城市,用它的菌丝潜伏、用步足奔跑。
它让人们注意不到它,看不见它,它穿梭、吞噬,获取味道,不断滋生出新的、发光的菌丝网络,其原本的身体迅速黯淡、腐朽、化为无形的尘埃。
它用自身的生长与死亡来前进,留下一条转瞬即逝的、由发光路径和腐烂余烬构成的轨迹。
它要找到江粼谊。
它只是一段信息,一个念头。
它需要江粼谊。
它攀爬、蔓延,来到27楼大开的窗户前。
漂亮的、可爱的、好闻的江粼谊。
他看见江粼谊哭了。
它看见江粼谊是在看见它之后落的泪。
像墙壁龟裂的裂缝、薄薄一层的洁白脉络,它躲避监控,流淌进来。
向往常江粼谊练琴时它躲在他身前一样,它来到江粼谊面前。
“找到你了。”
它说。
天色已晚尽了,但光污染很严重,窗外是亮的,只是寂静。
江粼谊溢满泪水的眼睛只能看见许多光晕。
心岛抚摸他的脸颊,他的眼睛,他可怜的颤抖的嘴唇。
它突然愤怒起来。
“谁,谁对你做的?”
江粼谊的脸肿得比在福利院时更触目惊心,有乌紫的淤青。
四肢也全是高高肿起的红印,膝盖肿胀绷出亮紫色,渗出淤斑。
它才发现他是被绑在琴凳上的,透明胶带把他的大腿和琴凳缠绕一圈又一圈,胶带压得又细又紧,挤进**的皮肉。
“我爸爸。”
江粼谊试图发出声音,说不出话来。
他嗓子哭哑了。
紧绷的身体终于卸力,环抱柔软的心岛,闭上眼睛流泪。
他怨恨心岛,但这是更早以前的事了。
……
他在家里发现了心岛的照片。
整理相册的阿姨错把婴儿的心岛当成了他,放进了江粼谊的相册里。
江粼谊发现了照片后江女士的字迹:
5月9日,接心岛回家,以后你是我们的宝贝。
那周周末,保姆请假,他请求去福利院的妈妈带上他。
他找到了照片里的心岛。
心岛很好找。
他有浅得像金子般的头发,白得像雪一样的肤色。
他一直独自一人玩耍。
他漂亮,无辜,晚慧。
江粼谊在暗处看他,第一次生出怨恨。
是他代替了心岛的人生。
是他代替了一个由控制癖妈妈、暴力狂爸爸统治的小孩的黑暗人生。
他本来不必要出生的。
但心岛这时发现了躲藏的江粼谊。
这个孤僻的、警惕的小孩仰头看他:“你看我,你也想打我?”
江粼谊:“你也被打吗?”
“嗯。”
心岛伸手,给他看手臂上被人拿弹弓打出的长长血痕。
江粼谊走过来,坐下,也伸出手臂,露出高高的红棱。
两只小小的手臂挨在一起,肩膀靠着肩膀。
他们彼此第一次遇见正身受与自己相同痛苦的同伴。
年幼的江粼谊从此知道了。
痛苦并不是唯一的。
痛苦是像雨一样洒给所有生命的寻常。
……
心岛想撕开胶带,江粼谊制止了。
他不想家长进来时被发现。
“你帮我弹琴吧。你还记得怎么弹吗?”
心岛点头。
它长大了很多,不再像小水晶时那样,需要大部分触角盯着琴键。
它弹琴,但并不在乎琴,专注地充当江粼谊的抱枕。
江粼谊在它怀里轻轻说:“我困了。”
它安静地听。
“我想睡了,不想再醒了。”
心岛说:“我可以吃掉你。”
“我不想你吃我。我想你陪伴我。”
“我陪你。”
江粼谊沉默了会儿:“你走了,福利院怎么办?警察会找你。”
“他们找不到我。”
江粼谊困倦地闭上眼睛,睡着前他说:
“心岛,这次要聪明一点。”
“我会叫醒你。”
它说:“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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