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气最盛的午后,整座山都陷在昏沉的寂静里。连最聒噪的蝉都收了声,桃叶蜷成细卷,青石表面蒸腾起肉眼可见的扭曲热浪。林清伏在石面上,感受那底下透出的、恒定的温凉,指尖百无聊赖地划过石头上新近生出的一小片滑腻青苔。
“后山的泉眼都快被晒干了,”她侧过脸,将发烫的脸颊贴在石头上,声音被热气蒸得绵软,“白狐带着崽子们躲到你的石洞里去了,你莫要嫌它们吵闹。”
青石内部传来极轻微的嗡鸣,似在回应。
就在这时,一直静坐于云松下的师傅,不知何时已站在桃树的荫影里。他今日未着那身惯常的雪色长袍,只穿一件半旧的苍青色直裰,仿佛刻意要敛去周身清冷,融入这尘世的闷热之中。
“林清。”他唤道,声音不高,却像一滴冰露坠入心湖,瞬间驱散了周遭的黏稠暑气。
林清忙直起身,拍了拍裙裾上并不存在的草屑:“师傅。”
师傅的目光掠过她,落在她身后那块光华内敛的青石上,停留了一瞬。那眼神里没有探究,没有评判,只有一种洞悉一切的平静。
“你在此间,已逾三百载。”他缓缓开口,语调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重量,“灵识稳固,草木亲和,与这方天地气脉相连,根基算是扎实了。”
林清心中微微一动,隐约预感到什么。
师傅抬手,指向院落之外,那被热浪模糊了的连绵山峦与更远处看不见的尘世:“然,此地方寸,终究是净土。你所感所知,皆是过滤后的澄澈,未经浊世洗礼,道心便如无根之萍,看似圆满,实则浮泛。”
他转回目光,看向林清,眼神深邃:“真正的道,不在隔绝之外,而在纷扰之中。你需要入世,去经历红尘万丈,体会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唯有在其中打过滚,浸过泪,依然能持守本心,你的‘无分别’,才不是空中楼阁,而是历经淬炼后的金刚不坏。”
“入世……”林清喃喃重复着这两个字。她并非畏惧,只是骤然听闻要离开这片生长了三百年的土地,离开这棵桃树,离开这块已然习惯对她散发温存的石头,一种陌生的、酸涩的情绪悄然漫上心间,让她一时怔忡。
她下意识地回头,望向那块青石。
几乎是同时,青石内部猛地爆开一团灼目的金芒,那光芒如此激烈,甚至穿透了厚重的石体,在空气中映出流火般的残影。石身发出一连串细密急促的“咔嚓”声,数道新生的裂纹闪电般蔓延开来,石屑簌簌而落。一股焦灼、暴烈,甚至带着一丝绝望的气息,如同失控的野火,轰然扩散,惊得躲在石洞纳凉的白狐一家惊慌窜出,连桃树的枝叶都无风自动,哗哗作响。
“覃深!”林清惊呼,扑过去,掌心本能地贴上震动不休的石面,精纯的草木灵气毫无保留地倾泻而出,试图安抚那突如其来的剧烈动荡。
师傅静立一旁,将青石这过于激烈的反应看在眼里,眼神微沉。他袖袍轻轻一拂,一道无形的清辉洒落,如同甘霖普降,瞬间将那暴戾焦灼的气息压制、抚平。青石上的金芒不甘地闪烁了几下,终究缓缓沉寂下去,只余下那些新裂的纹路,诉说着方才的惊心动魄。
“执念已深,心魔未除。”师傅的声音依旧平淡,却像重锤敲在林清心上,“这便是你需面对的‘求不得’。他的,以及……或许将来你自己的。”
林清的手仍贴在微烫的石面上,她能感受到底下那强行被压制下去的、依旧在暗流汹涌的痛苦与不甘。她忽然明白了师傅的用意。闭关锁院,固然能得一时清净,但真正的修行,是敢于走入风暴中心,而心持中正。
“弟子……”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头的哽咽,再抬眼时,目光已变得清亮而坚定,“明白了。何时启程?”
“三日后,月圆之夜。”师傅道,“去处自有缘法牵引,你随心而行即可。”
他不再多言,转身踱回云松下,身影渐渐与那片浓荫融为一体,仿佛从未出现过。
林清在原地站了许久,直到夕阳西沉,将天地染成一片暖金色。她缓缓蹲下身,指尖小心翼翼地抚过青石上那些新鲜的裂纹。
“听到了吗?”她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我要走了。”
青石一片死寂,连惯常的微光都彻底熄灭,仿佛变成了一块真正冰冷无情的顽石。
“不是永别。”她继续说着,像是在安慰他,又像是在说服自己,“师傅说,入世是为了圆满道心。等我回来,或许就能更好地……”她顿了顿,后面的话没有说出口。
她取出手绢,蘸了清水,一点点擦拭掉裂纹边缘的石屑,动作轻柔而专注。然后,她倚着青石坐下,如同过去三百年来无数个黄昏一样,看着最后一缕阳光消失在山脊之后。
“还有三天。”她低声说,不知是在对青石说,还是在对自己说。
夜色渐浓,星子一颗颗亮起。青石始终沉默,但那冰凉的石头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正伴随着天上那轮逐渐丰盈的月亮,一同在黑暗中疯狂滋长。那是一种被强行按捺的、足以焚尽一切的恐慌与执念。
林清靠着它,能清晰地感受到那份死寂之下,正在酝酿的、未知的风暴。她的入世之途,或许从一开始,就注定不会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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