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清在桃树下醒来时，发现裙摆上落满了淡粉色的花瓣。她拈起一片放在掌心，花瓣边缘已经卷起褐色的枯痕。这是今年最后一批桃花了，风一吹便扑簌簌地往下掉，像是下了一场温柔的雨。
她忽然有些怔忪。
三百年来，她看过无数场这样的花雨。有时会兴致勃勃地接着花瓣酿酒，有时会顽皮地把花瓣撒在熟睡的小动物身上，有时只是静静看着，看它们如何从枝头跃下，在风中打个旋，最后轻飘飘地落在青石上。
可从来没有一次，像现在这样，让她心里泛起一种奇怪的酸涩。
“怎么今年谢得这样早...”她喃喃自语，不自觉地看向那块沉默的青石。石面上已经铺了薄薄一层花瓣，像是给它披了件粉色的衣裳。
青石似乎感知到她的注视，内部泛起微光，那些落在石面上的花瓣被无形的气流托起，在她面前聚成一个小小的旋涡。旋涡散开时，花瓣竟拼成了她昨日靠着石面打盹的模样，连她发间插着的野花都栩栩如生。
她忍不住笑了，伸手想去碰，花瓣却倏然散落。
笑意还挂在嘴角，那份莫名的酸涩却又漫了上来。
这天午后，她照例去给师傅斟茶。师傅依旧坐在云松下，雪白的衣袂铺在青草地上，像一团不会融化的雪。她跪坐在石桌前，熟练地烫杯、取茶、注水，茶香随着水汽袅袅升起。
“师傅。”她将斟好的茶推过去，声音比往常轻，“今天的茶，是用了后山新涌的泉眼水。”
师傅接过茶盏，指尖在杯沿轻轻一点：“心不静。”
她低下头。确实不静。脑海里翻涌着许多无关紧要的琐事：清晨那只总来讨食的山雀尾羽缺了一根，院角那丛海棠今年开花比往年晚了三天，还有青石上最近多出来的一道细纹...
“弟子不知为何。”她老实回答，“总觉得...有什么要变了。”
师傅饮了口茶，目光掠过她微微蹙起的眉尖：“万物有常，聚散有时。”
这话像一颗石子投入心湖。她握着茶壶的手紧了紧，壶嘴飘出的水汽模糊了她的视线。
从师傅处离开，她鬼使神差地没有像往常一样去山林里嬉戏，而是绕着院落慢慢行走。
她抚过粗糙的院墙，那些石头上刻满了岁月的痕迹。有一处凹陷是她初学化形时不小心撞出来的，旁边还有师叔祖恨铁不成钢时刻下的“笨”字；她走过那棵老桃树，树干上还留着幼时刻下的身高印记，一道比一道高；她在青石前驻足最久，指尖划过石面上那些日渐温润的纹路，每一道起伏她都熟悉得像自己的掌纹。
三百年的光阴，原来早已渗进这里的每一寸泥土，每一片树叶，每一缕风里。
傍晚时分，山雨骤至。她抱着膝盖坐在廊下，看雨丝如织，将院落笼罩在朦胧的水雾中。青石在雨中泛着莹润的光，像一块被精心呵护的玉。
她忽然想起很多个这样的雨天。
想起自己刚化形不久，躲在师傅袖子里看雷雨交加，师傅的衣袖为她隔出一方安宁天地；想起她第一次尝试在雨中起舞，笨拙地踩着水花，师叔祖蹲在屋檐上笑得直打滚；想起某个春夜，她靠在青石上听雨打桃叶，不知不觉睡去，醒来时身上盖着师傅的外袍，石面却温暖如春...
记忆如潮水涌来，带着雨后青草的香气，带着桃花酿的甜醇，带着阳光晒过皮毛的暖意。
一滴温热的水珠落在手背上。
她愣了愣，抬头望天。雨水是冰凉的。
原来不是雨。
那种酸涩的感觉又来了，这次更加汹涌，堵在喉咙口，让她几乎喘不过气。她不明白自己怎么了，只是突然很想把这场雨、这个院落、这里的一切都紧紧攥在手里，永远不放开。
雨渐渐停了，夕阳从云隙中漏出金光，将满院水珠映得璀璨夺目。她起身走向青石，湿漉漉的石面上倒映出她微红的眼眶。
“我好像...”她对着青石轻声说，声音被晚风吹得有些散，“有点舍不得...”
舍不得什么？她说不清。是舍不得这场雨？这片夕阳？还是这三百年来早已习以为常的朝夕？
石面泛起涟漪般的柔光，一个水痕凝成的小人出现在石面上，正伸手接住坠落的桃花瓣——那是去年的她。
又一个小人出现在旁边，踮着脚去够树上的果子——那是三百年前刚化形的她。
一个个水痕小人接连浮现，在石面上演绎着她三百年的光阴。最后所有小人汇成一个，安静地靠在青石边，就像此刻的她。
原来他都记得。
她将额头抵在微凉的石面上，泪水终于无声滑落。
“我不要走...”她哽咽着说。
青石内部传来前所未有的剧烈震颤，石芯深处那道神魂在万年孤寂后，第一次尝到了与她相同的痛楚——那种明知留不住，却依然想要强留的妄念。
月光破云而出时，她在青石边睡着了，脸上还挂着泪痕。石面悄悄隆起，形成一个恰好能容纳她蜷缩的弧度，星辉如纱，轻轻覆在她身上。
师叔祖蹲在墙头，看着青石不惜耗费本命魂力构筑的温柔囚笼，轻轻“啧”了一声。
“痴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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