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翌的琴声再次在大殿响起,
琴声并不激昂,只是如流水一般,缓慢而又恬静,好似在诉说着什么。
这并不是一首广为流传的曲子,但姬樾却还是第一时间听了出来。
《橘颂》。
他看向公子翌,这位公子仿佛在接着今日的机会,诉说自己多年以来的心事。
而这番诉说,却又有几人能懂呢?
谈笑声中,有伶人上前,公子翌一曲停,手指拨弄琴弦,终究还是在这番场景之下奏响了宴乐玩闹之曲。
那伶人身着白衣,一人站在姬樾眼前,脸上涂着一层厚重的白粉,只在言笑间,似能看见白粉如雪般飘落。
一出更为荒唐的好戏在众人面前上演,姬樾靠着椅背,轻轻的闭上了眼睛。
这出戏所讲,乃是那日宛渡逼宫之举。
戏中天子委曲求全,宛渡小人得意。
当日能亲眼所见此事的人能有几个,活着的又能有多少,不过是在口口相传之中,特意做了这一出好戏演给姬樾看罢了。
他们不知道,姬樾对这种东西一点兴致都没有。
天子与他之间,也不过你死我活的关系。
世人大多也是如此,不过以己度人。
只可笑那些一眼看得清的关系之下,往往都隐藏着更大的矛盾。
不可见之事,才是常态。
琴声激荡,似战火重起,天边残月高悬,星子倾洒下来,铺满了神州大地。
而有人一脸淡然的站在山巅,任由底下之人撕破了脑袋,那眼神轻蔑。
所有生离死别,也不过都在这一瞬间而已。
戏中人跪倒在地,手中高举天子王冕,高唱道:“此问位当有才能者居之。”
一番模样似俯首称臣,台下有人狂笑的忘了自己名姓,似乎看到了天下在自己手中一统。
不过都是戏。
与其看一场自欺欺人的戏,姬樾更喜欢参与其中,亲手缔结一个真实。
一曲毕,姬樾一脸疲惫的起身告辞。
他这一张脸实在像是强忍着情绪,看的旁人皆笑逐颜开。
沐铭扶着他向前走,刚走至门口就被一个伶人张开双臂拦住,那伶人披散着一头黑发,因为笑意,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一张上了妆的红唇向两边咧开,也不知道是来道喜还是吓人,姬樾对他们的这种风俗实在是不敢苟同。
先前那位一直叫嚣不停的公子开口:“周公子这就要走了吗?可是这戏不合您的心意啊。”
那阴阳怪气的劲实在欠揍,姬樾本就觉得烦躁,此刻却转过头,一脸和善的道:“未曾请教公子名姓?”
那公子一脸得意:“卿大夫之子,昭行。”
“戏很好,昭公子有心了,只是我长途跋涉,实在是有些困倦,不如我们下次再聚如何?”
昭行对姬樾的反应明显不快,面上却装了装,身旁有个人伸手拉了他一眼,他突然想到了什么一般,终于又让笑容爬到了脸上。
“那公子还是好好休息罢……哎呀,公子小心!”
这戏演的实在太假,那脸上明明写的是快死。
姬樾懒得揭穿眼前这番闹剧,只是无奈的陪着他们将这场戏演下去。
那门口突然跳出了一个刺客,提着手中剑直直的朝着姬樾刺了下来,姬樾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沐铭一把抓住那刺客的手腕,缴了剑。
刺客被沐铭捏在手中,姬樾连连喘息,好不容易才将气息缓匀,他惊魂未定的看向昭行:“这……这葙王庭竟如此危险吗?”
昭行忍住自己的笑,让下人去将姬樾扶起:“让公子受惊了,我王威名远扬,那些忌惮之人自然想尽了卑劣的手段,这只不过是寻常事而已,快扶周公子下去歇息。”
姬樾被吓的口齿都快有些不清楚:“告辞。”
几个侍卫将刺客压了下去,沐铭挤开要上来扶姬樾的人,自己搀着姬樾的手臂,与姬樾一同出去。
他走后,宴席没过一炷香便散了去。
好戏没了,这群人自然懒得继续逗留。
只是那回家的路线,却各有不同。
仆役抱着琴上了车,将自家主人丢在了半途中。
喝醉酒的人忘了归途,摇摇晃晃的入了王宫偏殿。
本应该归府的门客半途绕了远道,路过了卿大夫家门前。
而姬樾裹着一层厚厚的被子,捻着棋子与沐铭对峙,不过 几步,沐铭便败下阵来。
那棋子透着盈盈绿光,在燃起的蜡烛下将视线一分为二,风云乍起。
这夜幕之下,各家各户灯火通明,各有心机,谁也无法安眠。
偏殿之上,早早离席的惠玹正与宛渡谈论着什么,太子胜等在门外,等来了独自饮了一晚上酒的洵都。
宛渡挥了一下手,示意惠玹先停下:“既然来了,那就进来罢。”
洵都便和太子胜一同走了进去,他看向惠玹,惠玹嗯了一声,示意他直说就是。
洵都便道:“他身边那个沐铭,身手不凡。”
“远行虎狼之地,他身边若是没有个会武之人,那才稀奇。”宛渡将自己手中书简递给惠玹,“孤新得了一条有趣的消息 ,让令尹同你们说说。”
惠玹接过,道了句是,殿内并无旁人,他将书简捏在手中并没有打开,想必是早就看过这其中的内容。
“先天子膝下确实有一幼子,名唤姬樾,曾经深受先天子器重,只是天妒英才,这位公子自出生起就身患顽疾,更是早在数年前就死在了洛阳。”惠玹一字一句道,“而放出公子身死消息的人,是当今天子姬旸。”
听到这里,洵都笑了一声:“所以身死是假,这只不过是一出王室争权夺位的戏码。”
太子胜叹息道:“同室操戈,这位公子能活下来,也不容易。”
惠玹:“一个死了许多年的人突然冒出来,若不是刺客,便就是另有所图。”
“是不是刺客,还需要洵将军说两句,洵将军,想什么呢?”
洵都抬起头:“他不会武。”
“可能确定?”
“可以。”洵都点了一下头,“先前回沨阳路上,他被刺客吓得满地乱滚,今日又被刺客吓倒在地,不论是从行为举止,还是那吸气吐纳,他都不可能是习武之人。”
“那就是另有所图了,数年前同室操戈,如今姬旸自以为坐稳了王位,也就任由这位废物王弟留在洛阳养老,谁知道这位公子也不是个省油的灯,借着如今的机会脱离天子控制,也可以与孤王共谋大事,惠玹,你觉得孤王说的可对?”
惠玹点了点头:“也并非没有道理。”
太子胜天真道:“若是为了王室大义,放下私人恩怨,也是有可能的。”
宛渡听到这种话之后哈哈大笑起来:“吾儿啊,你还是太年轻了些,如今的世道,若是他真有这种想法,怕是早就死的骨头都不剩了,能活到现在,这位周公子又怎么可能是一位善茬呢?”
太子胜认识到自己说错了话,默默的垂下了头,惠玹看了一眼幼主,又看向自己的君主,一张脸上尽显疲惫,他将书简放回到了桌上:“依王上所见,我们将如何对待这位呢?”
宛渡道:“不论是天真到可以觉得凭借自己平息战火,还是真的另有所图,都无关紧要,既然身份确认了,那便找个医官,好好的将这位周公子养起来罢。”
惠玹道是,只听太子胜又抬头问道:“天子那边,是否真的已经蒙难?”
“不听话的人,早点死了有什么不好,换一个可以交流的人,事情便会简单许多。”宛渡一挥手,显然是不愿意再将这个话题继续下去,他道,“卫王那边可有什么动静?”
月光笼罩下来,那在宛渡口中可以交流的人此刻正在一片竹林间与另一个人会面。
枯败的竹叶打落在两人身上,拂了一身还满。
沐铭抱剑站在远处,一边为两人望风,一边冷着脸想这两人之间是何时相识的。
先前姬樾一直在洵都面前表现出两人关系的好奇,他还以为是姬樾要拉拢洵都,原来人家的目的其实是在另一个人身上。
姬樾这一日行程实在是有些紧凑,他叉着腰站在树林中,连一步也不愿意多走,只是道:“时间不多,先说重要的事情。”
公子翌此时哪里还有先前那般唯唯诺诺的样子,他站在姬樾身前,眉目间添上了几分忧愁:“葙王对我屡屡试探,但一直没有找到什么把柄,还要多谢你。”
姬樾道:“葙国力如何?”
“如今六国之中,不输任何一国,而且葙王表面看重上将军洵都,实际上兵力全部都握在自己手中,他外出征战,太子掌政,也并不逊色。”
姬樾毫不意外:“如此看来,葙王与太子胜配合,又有令尹辅佐,他日若说想要一扫各国一统天下,也未必不是难事了?”
公子翌无奈道:“绥之……”
姬樾一笑:“洵都如何?”
“宛渡想让他只做宛氏的一条狗,但奈何他是人,是人就有思想,就有选择的权利,更何况这位上将军并不蠢,他应当是有别的目的,这才一直守在沨阳,没有同宛渡翻脸离去。”
“可有拉拢的可能?”
公子翌想了一下,还是没有将话说的太过绝对:“不好说,他这个人独行惯了,几乎没有什么事情可以牵绊住他,因为一些原因,我同他倒是有几分牵扯,只能说他不会与我们为敌。”
“行罢。”姬樾直起了身子,抬头望了一眼天上月,那明月高悬,平等的照着神州大地上的每一个人,并不偏颇徇私,他拍了拍手,“你若没有什么想说的,我便先回去了。”
公子翌开口叫住了他:“自然有,你怎么成这个样子了?”
姬樾本已经走出了几步路,闻言回头,那枯枝败叶中似有新意,他道:“我如今是姬樾,便只能是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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