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样是一个堪称突兀的问题,季灵儿很不理解,睁着清透的眸子看他:“您今日为何总问怪问题?”
“聊到了,随便问问。”秦劭迎着她的目光,答得平静且自然。
“好吧。”季灵儿没瞧出异常,诚实道:“不犯错的时候就不怕。”
“嗯,知道了。”秦劭若有所思点头,眉梢上扬了一点。
季灵儿蓦地心慌,追问:“知道什么?”
“你怕我是因为犯错了。”
“......”
圆溜溜的眼睛险些瞪出来,她莫不是被摆了一道?老奸巨猾的先生!
季灵儿顺势提起女师父揣藏私心,于是很快从对秦劭的腹诽中抽出心思,双手垂放膝上坐端正,认真唤了一声先生。
“我不想荒废您和师父教我的本事,很想继续学做生意。”
乖巧,表示有所求,秦劭略向后靠了些,应道:“的确不该荒废。”
“那我年后能跟您回学堂吗?”
“学期未到,你自可以继续跟着学。”
季灵儿雀跃得几乎蹦起来,浓密的睫毛高高翘着,旋即落寞垂下,忽闪打在下眼睑处。
“可……要怎么跟家里交代?会不会不方便?”
小姑娘惯会以退为进,秦劭心想。
紧接着踏上她铺的台阶,“我会同祖母说。”
“先生真好!”她又笑起来,眸中星光熠熠。
“不过,”秦劭看足了瘾,话锋一转,“祖母能否答应要看你表现,表现好,讨她老人家高兴我才好说话。”
季灵儿陪老夫人说话时对方明里暗里表现出对抱曾孙的期望,乍听“让她老人家高兴”第一时间联系到生孩子上,紧张地问:“怎样算表现好?”
“年关事务繁杂,你这些日子跟着母亲,多听多看多学,帮她把年节筹备妥善,祖母自然高兴。”
悬着的心落地,季灵儿拍着胸脯道:“没问题!”
...
过了回门日,季灵儿终于不用再往正房陪着用膳,少了对明枪暗箭的防备,整个人松快下来,礼仪规矩忘却大半,吃得格外香。
秦劭接连观察两顿饭,发现小姑娘吃相虽一般,倒没有挑食的毛病,桌上端任何菜都能喜滋滋往嘴里塞。
看她吃得尽兴,秦劭跟着胃口打开,比平日多添半碗饭,左右在自己屋里,没苛刻得提醒她注意规矩。
快吃好时,秦劭问她:“我明日去溯州查账,你可有惦念的东西,我顺路捎回来。”
“溯州?”季灵儿刚咽下一口汤,唇瓣沾着微亮油光,随她说话一闪一闪,“溯州有什么好东西吗?”
“你不知晓?”秦劭挑眉,“议亲时我听祖母说你是在溯州外祖家长大的。”
汤匙碰撞碗沿发出声响,季灵儿怔了怔,道:“是在那里生活过,但没特别吸引我的东西。”
“原来如此。”秦劭敛眸笑了下,语气轻淡,“无妨,我不过随口一提。”
经验告诉季灵儿,先生的“随口一提”从来不是心血来潮,其中定然藏着心思。
譬如偶然提起一本书,是要考他们学问。
不经意提起一间铺子,是要考他们对其经营之道的理解。
甚至随口夸一句天色不错,还能扯出商队出行遭遇各种天气变化的应对。
不安地搅动着汤匙,用余光偷瞧,秦劭嘴角正勾着一抹若有若无的笑。
没错了,他定然话里有话!
季灵儿搁下汤匙,装作后知后觉地“呀”一声,“您不提我险些忘了,还真有一样。”
秦劭抬眼看她。
“溯州水纹玉很是稀罕,玉雕数玉满堂的精致,您若方便,可否带一件他家的水纹玉雕挂件回来?”
季灵儿曾见过一枚水纹玉的平安扣,小小一块要价百两,她因好奇追问过几句,此时正好拿来对付。
不仅说了物件,还报出店名,她自信没什么破绽。
秦劭果然没多问,只道:“玉满堂,成,我记下了。”
用过膳,秦劭照例午歇,季灵儿以消食为由在庭院踱步,四下无人时,她小声问玉秀:“他不会觉察我并非真的宋芮宁了吧?”
玉秀思索道:“应是不能,奴婢听他们说大爷是眼里揉不得沙子之人,若有怀疑,没道理不往下追究。”
“这倒是。”季灵儿拨着储水缸外层的棉布,喃喃道:“可我总觉得他话里有话在试探我。”
玉秀瞧不出秦劭有何不对,“兴许大爷单纯想给您带个礼物。”
“希望如此。”
“不过......”玉秀欲言又止。
季灵儿看向她。
玉秀想同她说三少爷的事,又怕她知道慌乱,反而在人前露出马脚,咽下到嘴边的话:“您还是要多当心。”
…
当天下午,季灵儿开始随方淑凤学习筹备年节事宜,记采买清单,府内外人员安排,各房年节需耗,关系往来的礼赠......一件件琐碎事务堆叠,再没有多余精力思量秦劭的心思。
晚膳是陪着方淑凤用的,直到掌灯时分,季灵儿拖着满身疲惫回房,秦劭正坐在堂屋的暖炕上翻阅书卷,暖黄的烛火笼罩,轮廓柔和立体,恍若端坐供台的神祇。
光华内敛,佼然不群。
季灵儿不禁回想起初遇,也是她拜师那日,彼时他一身银线绣云纹的黛蓝长衫,端坐堂前,却清冷似雪峰之巅的霭松,让人望而生畏。
渐渐相处发现,他深藏于眉眼的并非冷漠,而是历经风霜后沉淀的从容。极少露出复杂情绪,哪怕被犯错的弟子惹怒,也是用最平静的口吻教育。
仔细想想,他从未疾言厉色训斥过弟子,可她就是怕他。
秦劭听到动静抬眸望她:“回来了,刚热好的牛乳,加了蜜,趁热喝了吧。”
季灵儿顺着看去,小几上牛乳热气氤氲,旁边还搁着一小碟山楂糕。
他是算好了自己回来的时辰,特意命人备下的。
这份细致入微的体贴,令她温暖与忐忑参半,她从不信没来由的示好,所以挪了半步便停住,指尖摩挲着袖口,迟疑道:“我今日很累。”
颤抖的睫羽暴露紧张,待秦劭明白过来她在委婉暗示什么,无奈地笑了笑,“你喝完牛乳泡个热水浴,能解乏睡得踏实。我也看得乏了,先去睡。”
说完搁下书卷起身,刻意伸了个懒腰,宽厚的脊背在烛光下拉出一道阴影,恰好罩在她身上。
季灵儿收拾妥当到内室,秦劭躺在架子床外侧,双目紧阖,呼吸平稳,看起来是睡着了,她轻手轻脚地爬到内侧,牛乳和热水浴效果甚佳,不多时也沉沉睡去。
又一夜落雪,天地混沌一片茫。
季灵儿睡醒时雪还未停,秦劭已经出门了,堂屋前扫出的小径上又落了一层薄雪。
不远处有一个雪人在冲她笑,她之前堆的那个早塌了,这个显然是新的。
因问两个丫鬟:“你们堆的?”
秋棠笑着摇头:“是大爷走前堆的。”
他都忙得脚不沾地,还有闲情逸致堆雪人。
用过早膳,季灵儿又来到方淑凤房中,二人坐在窗下暖炕上为除夕家宴拟定膳食,季灵儿捧着后厨提报的菜单,依次念着。
时不时抬头看向方淑凤,等待她的意见。
方淑凤:“再加一道鲢鱼头豆腐汤,年年有余,好意头。”
季灵儿提笔记下,想着要讨老夫人开心,现学现卖提议:“祖母喜爱素斋,不如添一道素食汆的八宝珍丸,软糯不甜腻,又有福寿延年的好寓意。”
方淑凤欣慰点头。
婆媳二人正商议,门房急匆匆跑来,面色慌张。
“夫人,少夫人,外庄田管事的儿子田壮带着一群人在府外闹事,个个披麻戴孝,说要为死去的田管事讨个说法!”
“田管事死了?何时的事?”方淑凤十分诧异,转头问赵嬷嬷。
赵嬷嬷摇头,“未曾听说。”
方淑凤:“找得力的人去门口稳住形势,再去打听清楚田管家的死是怎么一回事,你亲自去门口探听消息来回我。”
方嬷嬷领命,一盏茶后,面色凝重地回来,禀道:“外头人声称田管事在咱府里受了板子,回去后伤口溃烂,一直瘫在床上药石难医,前日咽气了。”
方淑凤陡然变了脸色,田管事三个月前因挪用公账被揭穿,她下令杖责二十,因他不是签卖身契的家奴,恰逢雇用契约期满,罚过便给了补偿金逐出秦家。
她当时顾念情分和田管事年纪,特意嘱咐执行家法的人留意手下轻重。
遂问:“我记得你当时专门去问过他的伤势,回说并无大碍。”
赵嬷嬷应道:“是,奴婢也记得清楚,大爷前脚走,这帮人便纠结旧事来闹,实在蹊跷。”
方淑凤若有所思点头:“是啊。”
年节将至,她想息事宁人,思量片刻道:“你亲自去同他儿子说,念在田管事为秦府效力多年,府上再额外给二十两抚恤,让他好生为父安葬。”
赵嬷嬷再回来时,脸色更差:“回夫人,那田壮在外闹,不要这打发叫花子的二十两,还扬言若秦家不出个管事的见他,便抬着棺材冲进府里来。”
方淑凤眉头紧蹙,沉声道:“将人带进来。”
季灵儿却叫住赵嬷嬷,对方淑凤说:“听婆母与嬷嬷说此事有蹊跷,来着不善,我觉得贸然让人进来不太妥。”
方淑凤叹道:“我何尝不知,但那厮摆明了要借机闹事,不能真让他在外头把事闹大,毁了秦家名声。”
“闹事者正是算准了秦家顾全颜面才敢如此放肆,婆母放他进来正中下怀......”
季灵儿还要再劝,方淑凤抬手制止了她的话,“无论如何不能拿秦家的名声冒险,我会见机行事的,你先回去避一避。”
季灵儿拗不过,行了礼出去。
赵嬷嬷将田壮带入偏厅。
他身着粗麻孝服,一进门就哭嚎起来:“我爹被府上家丁活活打死了,夫人要为小的做主啊!”
虽是哭嚎,眼中半滴泪没有。
方淑凤肃色道:“休得胡言!田管事犯错受罚已是三个月前之事,且府上有人证证明他的伤势无碍,我不知你拿旧事攀扯是何居心,但念在你父曾为府上效力多年,我也不愿计较,如今多给你银两安葬,为何还不罢休?”
田壮冷笑道:“二十两?我爹在秦家卖命三十年,难道只值二十两银子?”
方淑凤:“你想要多少?”
田壮:“至少五百两,否则我就去衙门告秦家草菅人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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