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伏天已过,空气中还弥漫着燥热的气息。
虞安桐正坐在梧桐树底下乘凉,修长的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抚摸着膝上黑猫柔顺光亮的毛发,眼睛微垂,似有点瞌睡。
忽的,她往旁边微微偏头,一块石头擦着她的面庞飞过,击在她身后已经掉漆了的墙皮上,在墙上留下了一个凹坑,弹落开去老远。
显然用了不小的力道。
黑猫受到惊吓一跃而起,不见了踪影。
始作俑者站在院落门口,脸上带着恶狠狠的笑:“算你反应快!想到再过三天你就要滚了,爷就高兴,所以来看看你。”
这是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乌发以金冠束起,一身锦袍,腰间垂着羊脂玉,颈上戴着璎珞环,若不是脸上表情狰狞,倒也是个明眸皓齿的少年郎。
他话语里挑衅意味十足。
但虞安桐只看了他一眼,便恍若未闻般站起身,往屋里走去。
“站住——”虞子文恼怒地喝道。
作为尚书府最小的孩子,也是府中唯一的少爷,虞子文在这后院里一向众星捧月,没有人不哄着他顺着他。
偏虞安桐如此无视他。
明明只是个无依无靠的私生女罢了。
虞安桐对他的喝止充耳不闻,径自进了屋,关门时听到重重的脚步声,是虞子文飞奔而至抵住了房门。
他一手抵着门,脸上带着冷笑:“虞安桐,等嫁去了将军府,你还能这么嚣张吗?”
虞安桐拉了拉门把手无果,淡淡道:“让开。”
虞子文不仅没让,反倒将门拉得大开,往前跨了一步,正正站在门框下,挑起眉:“不让又如何?”
都快入狼谭虎穴了,还不乖乖巴结他这个娘家的大少爷,真不怕往后被磋磨个半死,都没人给她收尸?
他死死盯住虞安桐平静的脸,试图从中找出恐惧、担忧、烦恼的影子。
然而虞安桐眉头都没皱一下,打量他片刻,忽的俯低了身子。
她本就长得比一般女子高,虞子文却比同龄人矮一些,这一弯腰,便带了一片阴影往虞子文压下,虞子文有点想后退,却被虞安桐钳住了胳膊,动弹不得。
她贴近虞子文的耳畔,眸底写着不耐,声音如同一潭结了霜的水。
“虞子文,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真是……耳熟啊。
眼前虞安桐高挑的身影,和刚入府时那个瘦削的女孩的身影重叠起来。
面上似乎又传来炙热到刺痛的感觉,让虞子文的脸剧烈抽动了一下。
明明是七年前的事了,还好像近在眼前一样。
那一年虞子文才六岁,出远门的父亲归京时,带回了这个据说是他姐姐的女孩。
虞子文已经有三个嫡亲的姐姐,不明白怎么突然凭空多出来这么一个姐姐,但没过多久,他就从下人们的窃窃私语中知道这是父亲的私生女,也从母亲的黯然神伤中弄清楚了私生女意味着什么。
——虞安桐和他,还有他的三个嫡亲姐姐是不一样的,他们天然该是敌对的。
所以他朝虞安桐送上了见面礼——一块棱角分明的石头。
那时候的虞安桐还没有这么灵敏,石头擦着她的额头划过,在她的额上留下了几道血痕。
七年过去,伤口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只有靠的很近才能看到虞安桐右眉上面有个细小的疤。
和娇气的虞子文不一样,虞安桐自小便是个沉默冷淡的性子。
哪怕被石头砸得面上都是血,也不哭不闹,只默默让大夫给她处理伤口,一声不吭,甚至没有对虞子文怒目而视。
虞子文感觉好像一拳打在棉花上。
但他没有因此失去兴趣,反而愈发兴奋起来,变本加厉地想激怒虞安桐。
他往虞安桐那破旧的床榻下放过蛇,朝虞安桐那寒酸的午膳里洒过尘土,更别提隔三差五往她身上脸上扔石头。
但虞安桐始终没有什么表情,她随手把蛇捻起扔出窗子,毫无波澜地将土从饭中拨开,轻描淡写地躲过或捏住他扔过去的石头。
她简直像一个冰雕成的人,对整个世界都很冷淡,看虞子文的眼神像看一只臭虫,但不带多少情绪。
终于有一天,在他试图把虞安桐捡的那只瘦骨嶙峋的小黑猫扔进刚煮开的水里时,虞安桐冷若冰霜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怒意。
具体的细节他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他被摁着脖子压进锅里,钳住他脖子的手力道大到好像想捏断他的骨头。
面颊离沸腾的水面只有一指的距离,蒸腾的水汽喷在他脸上,带来炙热到近乎灼痛的感觉。
挣扎间,几滴水溅到他脸上,疼得他尖叫出声。
他连连讨饶,求虞安桐放过他。
当时虞安桐已经比他高了很多,也是这样俯弯着身子,在他耳朵边低声说:“虞子文,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虞子文确信,他如果敢把虞安桐的猫扔开水里,虞安桐就敢把他的脸摁锅里。
那扑面而来的炙热令他刻骨铭心,后来的很多年里,午夜梦回他都感觉自己的脸被浸在锅里,面上的皮松松垮垮,似要掉落。
之后几年,他没敢再找虞安桐的麻烦。
可现在不一样了。
还有三天,虞安桐就要嫁给那个有“阎罗王”之称的将军裴青了。
虞安桐是挺凶,但再凶,还能凶得过征战沙场手起刀落杀人无数的裴青?
虞子文忍不住来到这里,就是想看看虞安桐失魂落魄的样子,却只看到她抱着猫坐在树底下乘凉,和平日一般无二。
都这个时候了,还这么沉得住气?
难道她真的不会害怕吗?
虞子文忍着颤抖,恶声恶气地道:“你少装模作样!谁不知道这门婚事是怎么回事?你是代替大姐嫁过去的,趁早和爷服个软,说不准以后爷发慈心,给你上门收个尸。”
虽说虞安桐早已认祖归宗,在府中行一,但虞子文并不认这个长姐,他所说的大姐,是他一母同胞的姐姐虞婉琴。
他之所以断定虞安桐嫁给裴青没有好下场,是因为定下亲事时,裴青相中的其实是虞婉琴,虞安桐此次是代替虞婉琴出嫁。
虞子文觉得,裴青本就性子暴虐,不然不会有“阎罗王”“杀神”等名号,待他发现娶回家的新娘不是他的心上人时,一定深觉受骗勃然大怒,到那时,虞安桐就死定了。
他挣扎着试图脱离虞安桐的桎梏:“还不快放开我?”
虞安桐果然松开了手。
她手松得突然,虞子文本来身体重心便往后靠着,一时没站稳,后退了几步险些跌倒。
他觉得虞安桐肯定是故意的,恼怒道:“虞安桐,你完蛋了,以后裴青就是打死你爷都不会多问一句。你不知道吧,裴青的爹以前就是个杀猪的,他们家是屠户出身,杀你比切菜还容易。”
这些日子,虞子文已经把裴青家的事听了个遍。
裴青出身低贱,父亲是个杀猪的屠户,摆摊卖肉的时候,母亲就在旁边支摊头卖馄饨。
野草都不如的家世。
十五岁时,裴青进了京城五军都督府下当小兵。
他身手矫健、吃苦耐劳、勇猛能干,很快就从小旗变成总旗,再从总旗变成了正六品百户。
十六岁时,他和人比试射箭,从一座山头射到另一座山头正中靶心,引起了时任都指挥佥事的曹峰曹将军的注意,升做了副千户。
十七岁时,乌桓部落在边关作乱,皇长子定王殿下率军出征,曹将军随行,带上了裴青这个小子,裴青不负所托,很快就因屡立战功成为了曹将军身边的得力干将。
据说裴青身高八尺,青面獠牙,眼如铜铃,声如洪钟,取人头似探囊取物,入千军万马如入无人之境,威震边关,有“杀神”的称号。
甚至有传闻说,在边关若是谁家小孩吵闹啼哭不止,只需报出裴青的名字,便可吓得小儿停止哭泣。
一次追击敌军之时,裴青率兵而去,整整一个月杳无音信,就在所有人以为他已经葬身敌营的时候,他浑身浴血,带着乌桓首领的头颅回到了营中。
乌桓投降,定王殿下大胜归朝,皇上龙颜大悦,赐定王金银无数,曹将军升了都指挥使。
十八岁的裴青则升任正四品卫指挥佥事,加授广威将军,赐下将军府。
裴青立了将军府,他爹自然不用再宰猪卖肉,他娘也不必再摆摊卖馄饨,他的弟妹可以安心读书不必再发愁生计,一家子也开始和京中其他官宦之家往来。
但因着出身低贱,京中官宦之家暗中皆以轻鄙的语气嘲讽将军爹宰猪出身蛮横无礼,将军娘乡野村妇粗鄙不堪,将军的几个弟妹俱性情顽劣不好相处。
只是碍于将军的名声不敢显露在面上。
将军本人倒是因为在府中养伤没怎么露面暂时没有新的传闻。
但他杀人如麻冷血残暴的形象已经深入人心。
尚书府之所以会和这样的人家结为亲家,全是因为虞子文的爹、时任礼部尚书的虞樊修在中举前,和裴将军的屠户爹是旧相识,年轻时曾戏言将来要做儿女亲家。
裴将军随军凯旋后,他的屠户爹领着他上尚书府拜访旧友,当时长辈们在厅里叙旧,裴青便在花园里散步,结果偶遇了虞子文一母同胞的姐姐虞婉琴,对其一见钟情。
消息传到两位长辈耳中,忆起年轻时的戏语,父亲大手一挥便将虞婉琴许配给了裴青。
母亲自然百般不愿。
虞婉琴既有才名又有美名,今年就要入宫选秀,很可能成为某位亲王的王妃,母亲如何能忍心这样金尊玉贵的姐姐嫁去粗鄙的屠户家中?
母亲执意不肯,父亲也有点后悔,但毕竟一诺千金,不好违约,于是便想出了将虞安桐记在母亲名下,代替虞婉琴嫁去将军府的主意。
裴青看中的是虞婉琴不假,父亲当时也确实同意了,但父亲毕竟没有点名道姓说出许配的是虞婉琴,只说以嫡长女许嫁。
现在虞安桐记在母亲名下成了嫡女,又是长女,也不算违诺。
等到裴青掀开红盖头,发现娶回家的新娘并不是心心念念的虞婉琴,明白自己遭到岳家的轻慢和欺骗后,会如何对待虞安桐,那就不在他们的考虑之中了。
总之虞家在明面上没有过错,裴青再有不满,也只是个四品官,不可能直接来找尚书府的麻烦,只能把气撒在虞安桐身上。
只要虞安桐倒霉,虞子文就高兴。
他越说越兴奋:“我听说裴青在边关失踪那一月,只能啖人肉、饮人血为生,形如野兽,他若发现你代替他的心上人出嫁,会不会把你也生吞活剥了哈哈哈哈。”
虞安桐待他笑够了,才慢慢往前几步,逼近了他。
“你要干嘛?”虞子文警惕地道。
虞安桐语气淡淡似在闲聊:“我在想……你知道,裴将军最喜欢吃什么人的肉吗?”
虞子文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
虞安桐打量着他,像在认真评估什么东西:“像你这样的,年纪正好,养尊处优,裴将军一定很喜欢。或许……还是应该先扔进沸水里滚一滚?这样的手艺,裴将军应该比你更娴熟吧?”
“住嘴!”被刻意遗忘的噩梦瞬间出现在眼前,虞子文尖叫着打断她,“你这个疯子,倒霉的是你,关我什么事?”
虞安桐淡淡道:“我这种疯子,死也要拉个垫背的,这很奇怪吗?”
她逼近两步,似乎想拽住虞子文。
虞子文转头跑出院子,扔下一句色厉内荏的叫嚷:“你以后别哭着来求爷收留你!”
虞安桐看着他的身影跌跌撞撞消失在视野里,眸中闪过一丝不屑。
“你还挺聪明的嘛。”门角处传来一声女孩子清脆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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