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安桐的院子位于尚书府最偏远的西北角,是个连名字都没有的小院子,以前是用来堆没人要的杂物的,后来分给了虞安桐住。
院子后门直通外头街巷,平日只有一个老嬷嬷看门。
老嬷嬷好赌,这个时辰必是跑去后巷里和交好的人家喝酒赌钱去了,就把门虚掩着,好随时来回。
偶尔会有巷子里的孩童好奇地往里面张望。
那说话的女孩子推开虚掩的门,探出脑袋往里看:“你是新娘子吗?”
这女孩子看起来不超过十四岁,头发编成一条辫子甩在身后,脸上黑黑的像是抹了碳,一身灰色的粗布麻衣倒是干干净净。
模样和后巷里那些贪玩的孩子并无不同。
她见虞安桐没说话,便觉得是默认了,乌溜溜的眼睛往虞安桐面上瞧了又瞧:“哇,新娘子好漂亮!”
虞安桐活了十八年,从来没听人夸过她漂亮。
小时候,她和母亲在村里相依为命,村里人都说她是私生女,是没有爹的野种,不愿意和她接触。
生活艰辛,整日灰头土脸,自然称不上什么漂亮。
十一岁时,母亲去世,她被接回京城尚书府,才知道生父虞樊修乃是前科进士,一朝中举,抛弃了有过鱼水之欢、订过婚姻之盟的邻家恋人,转头娶了首辅千金。
一路官运通达,做到礼部尚书。
父亲对她母亲早已没有旧情,对她也不过是初时心有怜悯,后来见她性子冷淡不讨喜,本就稀薄的慈父心肠就此消散,将她扔给了嫡母夏氏。
夏氏自然不会喜欢这个突然冒出来的私生女,本还担心丈夫念及青梅竹马的情谊,疼爱私生女超越自己生的女儿们,一旦发现丈夫并不在意,便将虞安桐安置在了尚书府最偏远的角落,眼不见为净。
七年来,虞安桐见夏氏的机会屈指可数,大多数时候都是夏氏身边的妈妈们来她院里传话。
那些妈妈们都是夏氏身边得力的陪房,个个遍身绫罗、穿金戴银,看着比衣着寒酸的虞安桐体面得多。
她们每每都上下打量虞安桐,眼神仿佛看见了什么脏东西,然后七嘴八舌对她数落一番。
什么姿态丑陋全无女子美感,什么性子乖僻古怪惹人厌烦,什么行止粗鄙仿佛市井妇人,除此以外还有种种,从走路挑剔到吃饭,从头挑剔到脚。
总之就是说她根本不配当这个府里的小姐,和另外三位姑娘天差地别。
自然不会有人说她漂亮。
她自己也觉得,虞婉琴这样花容月貌的姑娘才叫漂亮,她这样的只能说普通。
所以只当这是小孩的玩笑话。
虞安桐叮嘱那个女孩子:“别进府里瞎跑,一会记得把门掩上。”
说罢,自己进了屋子,合上了门。
那女孩子盯着合上的门看了片刻,眼睛转过破落的院子,只见原本白色的院墙已经成了灰色,墙壁斑驳着脱落下来,院里一片萧瑟,没种什么花草,只有一棵梧桐树冠如华盖。
恍然一眼瞥见屋内也不过床榻、书桌,全无其他饰品。
院子里连个丫鬟的影子也没看到。
真不敢信这是虞尚书的千金住的地方。
“怎么让新娘子住在这样的破屋子里?”女孩子嘟囔道,“看起来比我们在老家的屋子还不如,住在乡下老家的时候,爹还会给我屋里贴上画纸、放一捧花呢。”
她踮起脚尖,透过破了洞的窗户纸往里看,能看到虞安桐坐在窗下桌前看书,面容沉静。
女孩子别过头对一旁身形高大的少年说:“你真不来看一眼?新娘子可漂亮了,真不看一眼?”
那少年面对墙站着,乌黑长发用一根红色的发带高高束起,潇洒地落在身后,红衣锦靴,玄色腰封绣着飞鸟图样,镶嵌着细碎的宝石,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他似乎很想看一眼,但想了片刻,还是摇了摇头:“不行不行,现在不能见面。”
女孩子道:“哎呀,爹和娘成婚前天天见面,还不是恩恩爱爱美美满满,这都是胡说的。”
少年仍旧摇头:“不行不行。”
女孩子哼了声:“你今天磨磨唧唧的,早知道不带上你了。你到的晚,都没听到那个臭小子是怎么欺负新娘子的,他还拿石头砸新娘子呢,真是坏透了。”
“啊?”少年急得要探头,又突然想起不能见面这件事,重新面墙站好,“那她没受伤吧?”
女孩子说:“没有呢。新娘子身手可好了,一下就躲开了。说起来,哥,你名声真的好差,已经从杀人如麻变成生吞小孩了,这么坏的混小子都能被你吓走。”
少年不好意思地抓了抓头发:“世人对我总是有点误解……”
女孩子客观地评价说:“不过你刚回来那阵子,黑得跟块碳似的,一笑露出八颗大白牙,扯到耳朵后面的伤又疼得满脸扭曲,是还挺吓人的。”
“我那时候不是因为风吹日晒吗?而且哪有那么夸张?”少年轻咳一声,转开话题,“你刚说,那个臭小子拿石头砸她?”
“是啊,力气可大了,这要是砸在脸上,只怕伤得比你还重。”女孩子夸张地说。
少年磨了磨牙:“走,收拾混小子去。”
女孩子欢呼:“好哟!”
——————
虞子文一边踢着石子一边走在尚书府后院的小径上。
他越想越气。
虞安桐居然恐吓他?而他居然还真被吓走了?
裴青再凶残暴虐,回了京城也得老老实实的,怎么可能在天子脚下干出生吞小孩的事?
而且他和虞安桐可不一样,虞安桐是要嫁去将军府,又没娘家人会给她撑腰,挨打受骂都没人会管。
他可是堂堂礼部尚书的公子,外祖父是当朝首辅,裴青一个四品官,敢碰他吗?
他怒气上涌,正巧看见旁边草丛里窝着两只猫,一大一小,睡得正香,便狠狠一脚把石头踢向猫的方向。
大猫吃痛,“嗷”的叫唤一声,弹跳而起,看到是他,叼起小猫往茂密的草丛里钻。
虞子文犹不解气,又追着踢了几脚,直到猫消失在视线里。
他累得气喘吁吁,心头怒气散了点,便打算回自己院子里玩点别的。
忽然一阵破空声从脑袋后面传来,来不及偏脑袋,一块石子从他脸旁边擦过,没入草丛里。
“什么人!”他转身呵斥,双手遮在脸前,一双眼睛到处乱看。
这里离虞安桐住的地方不远,十分荒芜,平日根本没有人会来。
他第一个想到的是虞安桐追出来报复他,又觉得依虞安桐的性子,要报复他就直接在自己院子里砸他了,绝不会还特地追出来。
他环顾四周,没有看到一个人影。
正东张西望呢,忽觉脚踝一痛,一块石子不知从哪里飞来砸在他脚踝上,疼得他险些摔一跤。
还未等他站稳,又一块石子飞来,砸在他的小腿上。
“什么人,胆敢偷袭爷?”虞子文惊怒交加,不敢相信在堂堂尚书府里有人敢这么对他!
就连虞安桐那个疯子,也只是把他摁锅里吓唬了一下,没有真在他身上留下什么伤痕。
还有什么人有这么大的胆子?
回应他的是纷沓而至的石子,接连不断地砸到他的脚边,留下深深浅浅的印记。
他到处躲闪,险些跌倒,却分辨不出这些石子是从哪里打过来的:“装神弄鬼的,别让爷抓到你!”
一个声音幽幽飘散在他身后,好像掐着嗓子,分不出男女,如鬼如泣一般:“呀,好香,细皮嫩肉的……”
虞子文回头去看,却见烈日当头,一片荒芜,目光所及没有旁人。
忽的一阵清风吹向他的后脖颈。
好像是有人朝他后颈吹了口气,虞子文甚至能感觉到那人清浅的呼吸,就在他的身后。
他浑身一僵,后颈起了一层细细密密的鸡皮疙瘩,大热天的竟感到一股寒意。
他慢慢回头,眼前空无一人,墙前的枝丫纹丝不动,如此酷暑根本没有风拂过。
一阵风却再次吹向他颈后。
他猛的又回头,眼前仍旧没有人。
那个东西好像粘在了他的背后,他不论转到哪个方向,都有一阵风紧跟着吹向他后颈,如此数次,他终于崩溃了。
“鬼啊——”
虞子文尖叫一声,抱着脑袋闷头跌打滚爬地窜向自己的院子。
片刻后,墙后边传来少年的训斥:“吓唬一下就行了,你靠那么近干什么?要是被他抓住怎么办?”
女孩子浑不在意:“啰嗦,就那个废物,才抓不住我呢。哼哼,胆子这么点大,还敢吓唬别人,我保他这几天都不敢来这里了。”
“行了,玩够了吧,该回去了。”
“好好好。对了哥,你刚才那声音学得挺还好的,我前些日子去定王府陪王妃说话,听到王府里的太监就这么说话的——诶,你别拽我呀……”
两人渐行渐远,庭院里恢复了寂静。
——————
次日一早。
虞安桐正从井里打水,嫡母夏氏身边的鲁妈妈出现在了院子门口,身边还跟着虞安桐的大丫鬟彩屏。
说是虞安桐的大丫鬟,其实彩屏是夏氏派过来的人,嫌虞安桐这边苦闷,大多时候都留在夏氏那里。
鲁妈妈远远站在门口,目光从头到脚看过虞安桐,里面的嫌弃简直要溢出来了。
只见虞安桐正挽着袖管,手里拎着打水的绳子,青色的裙裾上沾着水渍,头发随便挽了个发髻垂在脑后,面上不施粉黛,又素又白的一张脸。
好像再看一眼就会被这穷酸粗鄙的样子传染,鲁妈妈冷冷丢下一句:“夫人命你立刻搬去秋杏阁待嫁。”
说罢吩咐彩屏:“收拾一下姑娘的东西,那些破烂货都不许带,收拾好了立刻搬去秋杏阁。”
破烂货都不许带,那也没什么好收拾的……
彩屏心不在焉想着,面上满是恭敬的神色:“是,妈妈放心。”
送走鲁妈妈,彩屏走到虞安桐身边:“姑娘,您也听到了,快收拾一下,咱们就走吧。”
虞安桐恍如未闻,拉着绳子,把水桶提上来,随后拿起水瓢,舀了几勺泼向庭院里有点枯黄的杂草。
不就是些不值钱的杂草……死了就死了,反正明年还会再生出来,有什么值得浇水的……
彩屏腹诽,但也不敢打扰她,只好默默跟在旁边。
直到虞安桐浇完了草,将水瓢扔进桶里,说:“把桃木盒子带着,其他都不用了。”
那个桃木盒子是虞安桐十一岁入府的时候就带着的,早已有裂痕了,彩屏曾偷偷看过,里面不过是些旧帕子、藤条手环之类的东西,完全就是鲁妈妈说的破烂货。
彩屏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应了是。
其他人或许不清楚虞安桐的性子,彩屏还是有所了解的,连虞子文少爷都敢往锅里摁,何况她一个丫鬟。
她至今还记得看到那一幕时的惊恐。
不就一个桃木盒子,大不了她揣怀里带走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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