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节前后,各人都在紧锣密鼓地盘算,只有郑绥之该吃吃该喝喝,郑崇和人一埋,什么哭天喊地的兄弟情,早抛之脑后,悲伤那是说不见就不见,整个人肉眼可见放松下来,起码胖了五斤。
若说还有什么是他放心不下的,大概只有兄弟和妹子的亲事。
生辰宴后,他已有多日没见过崔俨,先前知道他喜欢男的,那是极力不赞成这桩联姻,但郑筠近来常去刺史府做客,风声传到他耳朵里,又叫他拿不定主意——崔俨那石头疙瘩该说的说了,该警告的警告了,但架不住妹子喜欢。
是以,他这个咸吃萝卜淡操心的闲人,决定再探探郑筠的口风。
就这么囫囵地过了除夕,至上元佳节,郑绥之请了几位乐师,攒局摆酒,恰好郑家儿女都擅曲乐,便叫上郑泉之和郑家几个关系近的族兄弟及夫人相陪,再钦点郑筠和崔俨两位主角,请他们来作歌。
郑筠百无聊赖,来得早,正在树下打盹,郑绥之正搂着两个歌女说笑,一瞅见她,立马松开手,小跑过去,蹲在她身前:“你眼睛怎么了?”
郑崇和下葬那日,她哭得极其卖力,翌日,眼睛便肿成了核桃,这些日子以来,她为了争取郑钦的信任,昼夜不辍学着管家生财,还要帮着经营赌坊,闲时专注于提高自己的手艺,每日只睡两三个时辰,眼白里全是血丝,浮肿得更厉害。
当然,这些都不便与郑绥之倾诉,郑筠叹了口气,摇头示意他别再问。
郑绥之赶忙叮嘱侍女,去给她拿块热巾子敷一敷,郑筠却顺势道:“不若今儿就罢了,我先回去。”
“别啊!”郑绥之心说,这宴就是为她办的,主角都走了,这戏还唱不唱:“少了你,可不热闹了,都是咱郑家人,大家不会说什么的。”
郑筠笑弯了眼:“都是郑家人?”
郑绥之:“……还有崔俨,崔哥也是自己人。”
郑筠可算明白,为什么郑绥之千叮咛万嘱咐,上元节定要出席,原来揣的这份心思,又做伯父的说客来了,只不过,她嘴上仍打趣:“你做东宴请,何须向我报告。”
郑绥之难为情地挠鼻头,听她说话时嗓子沙哑,忙岔开话头:“欸,你嗓子怎么也哑了,哭的?”
郑筠便偏过头去,不让他看。
昨夜飞雪,今晨天地一片素白,在八角花灯照耀下,衬得她两腮如杏,楚楚动人。
郑绥之不免心软,暗道小妹和他们从未一起生活,却事事念着他们几位哥哥,逢年过节,礼物一应不少,且都用心挑选,投其所好,今次嗓子哑了,眼睛也花了,仍不肯拂他面子,早早赴宴,顿时于心不忍,不想再兜圈子:“我还预备抚琴,操中原旧曲,请你击节领唱,看来只得作罢,闲事不说,就问你一句,你对崔哥是何意?”
郑筠不敢贸然开口。
郑绥之立场动摇,火速倒戈:“好妹子,你若喜欢,我,我就是抢也得帮你抢来,如果你不喜欢,听哥哥一句劝,别在他身上下心思了,他……”
“他什么?”
郑筠觉得她这位十一哥心思实在太浅,连自己都想得明白个中关节的事情,他却感情用事起来,且优柔寡断摇摆不定,不知这话他是否已给崔俨说过,转头又到自己耳朵里。
郑绥之还在磕巴。
“他喜欢男人是不是?”郑筠忽然失了耐心,轻声点破,但无法再深入。
除夕拜年,她站在郑钦身边,将一切看在眼里,郑泉之对父亲事必躬亲,事事恭敬,但其实很有主见,郑绥之看着调皮捣蛋没个正形,实际上是郑钦的应声虫,不管郑绥之出于什么原因,自己都无法和他交心。
“既不需要你抢,也不需要你劝,好哥哥,你看我嗓子也坏了,能否容我回去好生休息?”
郑绥之叹了口气,料想今日苦心又将付诸东流,垂头耷脑地随她去。
门房赶来牛车,上车前,郑筠在阶前听见里头飘来悦耳的曲声,一咏三叹,婉转悠扬,身边的侍女虽听不懂,却不由驻足,甚至情不自禁闭上了眼睛,等到车夫扬鞭,她才恍然惊醒,一边告罪,一边上车:“小姐,你怎地不叫我?”
“着什么急,曲子动人难道还怪奏曲的人。”郑筠嗔道。
侍女噗嗤笑出声,把备好的手炉塞给她,又去解开卷起的门帘,点上一炉安神香,让她靠着车壁先歇一觉。
郑筠透过窗缝,盯着门楣出神。
府中的乐声渐缓,高亢的大曲快板后,转为哀婉缠绵的清商小调,侍女以为她也着了痴,叹道:“咱们郑家人人都擅长弄曲,乃天生之才,小姐没与他们一道,可惜了。”
郑筠没说话,这时,郑绥之身边的僮奴追出来,奉上一把十五弦瑟,外加一只竹筒状物。
“公子请名师所斫,赠予小姐自乐。”
郑筠扔出一封利市,把瑟留下,小心平放在牛车里,那只竹筒却往角落随手一扔,丫鬟正给车夫交代,小姐要歇息,要他把车无比赶得平稳,听得动静回头,呀了一声:“这是击节用的,小姐怎没和瑟放在一块?”
郑筠却因她这一句话,背上忽然起了一阵冷汗,忙道:“我刚才没看仔细,是以不知是什么,手滑了。”
车夫要把车赶回起居的小筑,过了锦乐楼,郑筠便知会他前方转向,沿着斜街,去了城西。
樊文香姐弟一直想当面感激他们,奈何他们仨都是大忙人,不是这个不在,便是那个不成,直到上元节方才敲定。
今天这顿饭,是月前就说好的。
郑筠和游方雁前后脚到地方,后者撞见她下车,一脸惊奇,说:“你早上不是派人传话,说来不了了。”
郑筠便把郑绥之临时起意,攒局设宴的事情告诉了他:“本以为脱不了身,没想到哥哥还是哥哥。”
她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游方雁正嘟囔着你怎么也和二弟一样打起哑谜来,就听见她复又感叹:“大哥,上次二哥不是说,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怕你什么时候就走了,来不及送别,自得珍惜当下时时刻刻。”
“我确有离开的意思。”游方雁黯然伤神。
其实他早该走的,年前南去,已得到愁红的线索,那天离开刺史府,便打定了主意。
崔俨身为武将,不好任侠,正好有几位游侠儿也没能在兖州立足,于是提出结伴,去别处碰碰运气。岁朝一过,就该启程,但他记着这顿饭,于是拖到今天,想和陈蝉再见一面。
正想着,目光不自觉飘向巷外,大雪中忽起跫音,有人踩着细雪而来,他的心跳忽然漏了一拍,屏息不敢惊声,陈蝉撑伞,微微抬头,发现了正看他的人,动作僵直,不由愕然。
生辰宴后,他们就没有再见过,视线碰触的一瞬间,游方雁飞快避开。
陈蝉垂下眼,露出一个说不得的苦笑。
“气氛骤然古怪起来,郑筠头昏脑胀,不想去调和两个男人闹别扭,举起拳头警告道:今日过节,都不许给我下脸。”然而,两个人都快在雪里冻成桩子,依然跟个闷葫芦般不接茬,最后,她把从厨房拿来的木箸凶狠地往桌上一拍,喊道:“你们要再这样,我还不如上锦乐楼听曲呢!”
陈蝉终于开口,走到她身边帮忙:“听什么曲?”
“还能是什么。”
郑筠咿咿呀呀哼了一段,不屑地说:“十一哥吃得那么壮,好歹也学些燕歌赵舞,净爱听那些软绵绵的南国清商乐,哎,要是这里有西域乐班子就好了。”
郑绥之此人,打仗一般般,但是精通器乐,尤其好歌,擅长吹笛,有小桓伊之美称。
他的身份摆在那里,吹捧的人许多,郑筠却不懂,有时候夸都不知道该从哪里下口,别人都是长篇大论的恭维,自己只能干巴巴憋一句好听,她怎么还敢待,久而久之自是没什么兴趣:“不如去听于阗舞曲,看西凉伎。”
“你还知道西凉伎?”游方雁顺势落座,讶然道。
“你这话什么意思,我就不能知道?”郑筠对他语气里的质疑不满,忍不住道:“我还盼着有一天能去长安,去西域,去更远的安国、康国、狮子国,听安国的《附萨单时》,看康国的《驾兰钵鼻始》。”
“我这不是为小妹博闻强识而五体投地嘛!”游方雁一听闹了误会,赶紧哄她:“樊城也时兴西域诸国乐吗?我以为只有长安万国来朝。”
郑筠一时嘴快,脱口而出:“当然是听那些西域舞姬说的,你不知道她们长得……”她突然意识到什么,端起米酒猛灌了一口,话音一转:“唔,烧的什么菜这么香?”
“舞姬?中原腹地哪家能豢养西域舞姬?偌大的荆州也就襄阳蔡氏一家吧?”陈蝉忽地喃喃。
郑筠怔忡地看着他,自知他们已经听进耳朵里,便干笑着说:“都是我听来的,也不一定就是对的,西域话拗口得很,音译作官话,牛头不对马嘴的。”她不由分说撞了游方雁一把,说:“大哥,你都要走了,不说两句。”
陈蝉先开口:“真要走了?”
游方雁似乎很生气,死死盯着陈蝉,但他没有发作,也可能是在气自己。
“种子我收……”
游方雁和陈蝉同时开口:“是,要走了,陈蝉,我会回来救你的。”他举起酒碗,义无反顾一饮而尽,最后抬手,砸碗为誓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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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章 第59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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