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蝉正襟危坐,也端起酒碗,双手敬上,说:“你是我在兖州的第一个朋友,无论天涯海角,承你之情,此生不忘。我在这里也向你郑重道歉,我已有离开的计划,但恕我不能把你牵连其中,那天拒绝你的好意,请你离开,实属无奈之举。”
游方雁一愕,脱口道:“陈蝉,我只要你一句话——你不是因为看不起我,不是因为我没有势力没有人手什么都没有?”
“不是。”陈蝉朝他一拜:“我谢你还来不及。”而后,几乎不喝酒的他,当着游方雁的面,把酒干了。
郑筠实在看不下去,生怕他也学着砸碗,这一个二个的是嫌人家里钱多?旋即露出心疼的表情:“好了,就此打住,两个男子汉,怎么这么婆妈,有误会解释清楚不就行了!”她又捅了游方雁一肘子:“这下开心了吧!不走了?”
“还是要走的。”游方雁已然释怀:“大丈夫建功立业,既然此处无我施展的余地,自然要另谋去处,否则年纪轻轻的,不做些什么,难道整天混日子!”
陈蝉举杯:“祝你……”
郑筠也陪着举杯,唉声叹气:“你说得我也想天南海北的走一遭,见识见识中原以外的风土人情,困在一隅中,不能见天地,多么无趣!”
陈蝉含笑,这话倒是令他想起了阳家那位小侯爷阳朋,说起来她二人俱是性情中人。
游方雁心里散了阴霾,整个人豁然开朗,话也密起来,接着郑筠方才的畅想道:“我倒是不好西域胡人的东西,我从小长在学宫,先生所授,一概讲究正始之音,听的也是钧天广乐,若真要不谈这一分严肃,叫我心向往之的也是百戏。”
“百戏?这我知道,兖州不就有班子,十一哥还请人来表演过,我就记得里头有一个叫做《变黄龙弄龟伎》的,好像在北面又叫鱼龙曼衍来着,对了,还有两女绳上对舞的《青丝幢伎》,天呐,她们根本不会武功,却能身轻如燕!”
郑筠打开了话匣子,游方雁兴奋地附和:“当年大师兄偷偷带他下山看过,我这一辈子都忘不掉!”
陈蝉支着下巴,像看俩小孩一样看着他俩,也情不自禁露出笑容。
樊文香又做了两个菜,用围裙擦了擦手,站在檐下呼唤樊超,陈蝉应声,去柴门口接人,郑筠和游方雁则一前一后挤进灶房帮忙端菜,用手拈着,趁人不备偷吃了两口,尤其是游方雁,上桌便猛灌了小半壶黄汤,肚子空空正不舒服,想吃些爽口的野菜垫着。
“怎么都挤在这儿,饿了端出去先吃就是。”樊文香脸上堆着笑,钻进厨房来推他们出去,陈蝉从雪地里走回来,正好与他们撞上,樊文香笑容瞬间凝固:“是我听错了吗,还没回来啊。”
陈蝉问:“他有说去哪里么?”
樊文香道:“去千金堂帮忙,这孩子,我都交代了他早些回家的。”几个人脸色一变,游方雁和郑筠都放下筷子起身,她忙又招呼:“大概路上耽搁了,你们吃,冷了就不好吃了。”
游方雁腿脚快,正要上街,那几个与他约好一道远行的游侠忽然找上了门,说他们当中有人收到襄阳蔡家的来信,荆州刺史蔡勉好食客,或许可以去碰碰运气,但按约定的时候和前去的路程盘算,今早就得启程,他一时两难起来。
陈蝉拍了拍他的肩,示意他有事先走,莫要担心:“或许是被什么事绊住了,你知道急病的人等不得,他又是个面冷心热的,一会我亲自去看看,你且放心。”
“如是棘手,便去赌坊,他们的人卖我个面子。”游方雁脸色稍缓。
陈蝉说:“阿筠还在呢。”
“是我忘了,她如今面子比我大。”游方雁盯着他,挪不开眼,游侠儿们站在巷子口,朝他俩招了三次手。
“游兄,走了!”
两人都不说话,游方雁低头,闷闷地踢了一脚雪,一个地方站得久了,雪化得都露出了青石板:“我走了啊!”
陈蝉没应,倒是樊文香一惊一乍:“这就走了?”
“和人约好了,再不走就赶不上日子了。”游方雁抓了抓脑袋,目光又开始不自觉往身边倾斜,这次,郑筠先叫住了他。
“大哥,一路保重,记得写信回来。”
“我会的。都说士别三日刮目相看,等下次再见,什么兖州刺史龙骧将军的,我都不放在眼里!”游方雁哼哼着,把手落在了陈蝉肩上,替他掸去落雪,好半晌才说:“我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
“你最应该放心的就是我,瑕丘失陷的时候我没死,以后都不会死。”陈蝉用力按住了他的手背。
游方雁点头:“好,知道了,走了,别的不多说,你那么会作诗,也赠我一句吧。”
有道是前途茫茫,有缘再会,陈蝉笑了起来,向他作揖:
“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注)”
——
游方雁一走,没了和自己抢菜的人,滋味不似从前,吃得郑筠恹恹地支着脑袋,明明是佳节,也提前做好了心理准备,但这心窝子里仍然酸涩胀痛得不舒服。
“二哥,你以后也……”她想从陈蝉这里求个永远的心安,但其实心里很清楚,天下无不散之筵席,于是改口:“你如果要走,只管走就是,千万别跟我说,我就当你们还在身边,只是忙事。”
陈蝉温柔地揉了揉她的头,站起身,说:“时候不早了,我去看看樊超。”
“我也去!”
郑筠披上白毛斗篷,小跑出门,她往来都是坐车的,忙把车夫叫过来。
“你就别去了,陪陪樊姑娘吧,人家做东,我们都走了,成个什么样子,我去就行。”陈蝉撑开伞。
“可是……”
郑筠犹豫,但他说的是这个道理,剩樊文香一人,人家还以为自己招待不周。
“别傻站着了,小心再着凉,你嗓子还哑着。”
“没生病,前一阵哭丧太卖力了。”郑筠哭笑不得:“我看你脸色也不太好,天寒地冻的,别走路,就坐我的牛车去,快去快回。”
郑筠坚持,陈蝉不好拒绝,便登车而去,哪知车行到半途,在一个无人的拐角忽然停了下来,正当他撩开帘子查看时,外面传来说话声:“无事,小姐请坐回去吧。”
陈蝉皱眉,轻手轻脚推窗,窗板却从外边被拉开,眨眼间翻进来两条黑影,将他挟持住。
“别说话!”两人皆蒙着面,兖州口音,不耳熟,难以具体到郡县,应当不是自己认识的人。
陈蝉乖乖静坐,没有喊叫。
车窗闭合,门帘全都放了下来,唯一的烛光在他们入内时被风震灭,其中一人吹燃了火折子,却忽然倒抽了口冷气。
“怎么是个男的,不是个女的吗,是郑家的车没错啊!”
另一名男子要下车确认,他的同伴拉住了他:“有人过来了,车别停,往前赶。”他暴躁地向车门方向踹了一脚,牛车缓缓起步,车内两人对视一眼,又齐齐看向陈蝉,心里渐渐有了方向:“这个男的有侍卫暗中保护。”
“不如……”要跳车检查的绑匪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目光变得凶狠。
车中的人质适时开口:“两位决定好了吗,你们要甩掉他们,还需要费一番功夫。”
绑匪们瞪大眼睛。
“带我去见见你们的主人吧。”
另一人盯着他看了许久,说:“算了,不要节外生枝,先带回去,他能坐上这车,想必一定有所关联。”
陈蝉无声微笑,转弯时,他身形不稳,伸手扶了一把车壁,两指间夹着的玻璃珠顺着窗缝,无声无息落到了雪地上。
——
“你们几个蠢货!”
柴房外走来一名青年男子,一脚踹翻跪着的奴仆。
绑匪点了迷香,后半程的路,陈蝉都是在昏睡中度过的,但目下他已清醒了至少半盏茶的功夫,只是双手被绑,又蒙着眼睛,看不见光,只能静静偷听外间的动静,来判断当前的局势。
几个动手的莽夫,当然没法替上层决定,要不要留下这个错误的人质见一面,但从毫不留情地喝骂声,可窥见一斑。
除了刚才的大嗓门,还有几人在周围低声交谈,声音有老有少,倒像是一大家子,在商量该如何处置他。
“睁大你的狗眼看清楚,这人是崔俨府上的,你把崔俨的人给老子抓过来做什么!”
过了一会,男人似乎不解气,把其中一个手下揪过来,指着陈蝉的方向破口大骂。
陈蝉心想,他认得自己,那范围就缩小了,至少不是哪个平头百姓,绿林好汉都认识他,多半是那日来赴宴之人,就是不知道是兖州地头哪一家。
不过和他想得也差不多。
“平茂,不能留他。”苍老的声音犹如定海针,响起时所有人都不再吭声。
只有那位叫平茂的男子,犹豫不决:“可是太爷,若是把他杀了,万一……你看欧阳碧的死,不就……”
仙翁杖在地上跺了三下,老人气到咳嗽:“咳咳……还不是你们办事不利。”
“要不,我给你们出个主意?”
陈蝉假装刚刚被他们说话声吵醒,从那两个绑匪的对话到这一大家子开会,可以判断出,他们应当是要绑架郑筠的,既然是绑架,而不是上车就砍人,那就是要谈条件,至少人质暂时不会有性命安危。
注:还是备注下吧,虽然应该耳熟能详,出自高适《别董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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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第60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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